皇帝微一点头,笑对太后道:“儿子有朝事未完,且告退了。”
太后道:“自然公务要紧。”
皇帝离了广慈宫,到了明泰殿,那信使跪在门口磕头迎接。他本是派去滢州的大内侍卫之一,见了皇帝连忙将奏报呈上。皇帝细细看过,看到赵志高衙门内搜出进献丞相府账册,当真怒火中烧,无处可发顺手将桌上茶杯狠狠一掷,那茶杯摔了个粉碎。
王坛连忙道:“陛下息怒。”
皇帝眼目泛红,说道:“我朝国方立,百废待兴,太祖皇帝为休生养息、不设重赋,因赐皇亲贵胄、文武百官公田,以租充禄,减国库开支。虽是如此,也没有亏待了他们呀。所赐土地远超他们俸禄。且公田不入官籍,可享免税和差役之权。满朝勋贵官绅家亲戚、哪怕族人同乡,莫不是想办法将自家土地献入公田以逃其税。朕因念其劳苦功高,惠及子孙亲朋,便睁一眼闭一眼,不加计较。可没想到这班人如此不思天恩,这般早就开始数典忘祖,高官金爵加之依然不能满足!”
室内不过内侍太监数人,见皇帝盛怒,早趴伏于地不敢有声。皇帝举目四望,大殿昏沉,满腔愁苦和委屈无人诉说,顿生孤寒之意,泪气上涌,不由仰面长叹。
王坛命将地上破茶盏收去,又沏上新茶来,奉于皇帝,小心翼翼道:“陛下,朝堂之事奴才不懂。臣子有错就罚,有功就赏,切莫气坏了身子。”
皇帝拂面叹道:“可难就难在这个有错就罚。”不由眉头紧皱。王坛道:“陛下,可否招刘尚书觐见?或许他可为陛下分忧。”
皇帝摇了摇头,安耐住满腔愤怒伤心,招那侍卫进殿问话,说道:“平诚郡王几时回京?”
侍卫回道:“方大人说平诚郡王要过了年关才启程回京。”
皇帝点点头,命其退下,侍卫告退后,皇帝又令王坛道:“招钦天监监正张焕铭。”王坛领命,速速去传。
第二日旭日初升,天子升朝,净鞭响三下,文武排两班。殿上内侍官喝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皇帝端坐金銮,静默半晌,竟无一人出班,不由笑道:“诸卿无事要奏,看来天下太平,很好,很好。”
一人忽道:“圣上,微臣有事奏。”
皇帝见一侧队伍人头松动,钦天监监正张焕铭,出班启奏道:“启禀圣上,微臣测得南方滢州黑气盘旋,数月未消。特别是北部吉县,煞气上升,有侵白日之相。果然,地方监侯禀报上月天降毒鸟,伤人无数。”
皇帝道:“可查出是何缘故?”
张焕铭欲言又止,说道:“两地百姓皆言,皆言。”皇帝斥道:“大胆报来!”张焕铭方朗声说道:“两地百姓皆言,当今昏聩任用奸臣,残害无辜,天降毒鸟,以示惩戒,实乃天谴。”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御前侍卫喝道:“放肆。”众人敬肃,方又鸦雀无声。
李明达启奏道:“圣上,滢州此前发生围衙之祸,想来当地贼寇已成祸患。胡言乱语、煽动百姓、触犯天威,臣请圣上派兵剿贼。”
张焕铭道:“启奏圣上,微臣测得那黑气并非贼寇之相,而是生于人心,始于贪念。因贪必生冤,冤必生怖,常附身于生物,使人见之。那鸟雀翱翔于空,最是接近于天,必是得到上天警示,因此敬告世人。于此看来,滢州府恐有大冤。”
李明达险些脱口而出“胡言乱语”四字,猛然想起钦天监乃皇帝心腹,连忙敛住声息。
刘伯检实在按捺不住,出班道:“启禀圣上,滢州围衙并非贼寇作乱,而是滢州知府况远笪和两府巡抚赵志高倚势冒法、侵占田地、贪污赋税、残戮庄农,以至天怒人怨。”
李明达怒斥道:“刘大人有何证据?且在此信口雌黄,诽谤同僚。”
刘伯检闻言,从袖中取出数封奏折,躬身上呈圣览。皇帝翻开看,皆是参吴苏滢州两府恶行的。皇帝气得将奏折丢下台阶,道:“这等好官!你们都看看吧。”
群臣以丞相位重,丞相未动谁敢近前?李明达捡起奏折来看,越看越是心慌,道:“圣上。”
方要说话,被皇帝摆手制止,皇帝道:“这样的奏本朕这里已有数封。”又示意王坛将连日来收到的同类奏本都拿出来交给众人赏阅。
树倒猢狲散,那赵志高平日里也并不是没有树敌,只是有位高权重的丞相做后台,旁人奈何不了他,等到了滢州围衙之事出来,后来又有了毒鸟降世,在滢州和吴苏之地掀起一场不小的风波,那弹劾的奏折一封一封送入京中,上头想压也是破席子盖不了整炕。
众官员将奏折轮流传看,一时议论纷纷。皇帝道:“这奏本上有说这况远笪和赵志高沆瀣一气。也有说他两个倚势冒法的。众位爱卿说说看,他们倚谁的势,冒谁的法?”
众官不敢有声,刘伯检双目频频瞟向李明达。李明达急道:“刘大人,何故看我?”
刘伯检道:“丞相大人,据下官所知这赵志高为开元十年进士出身,那届恩科,丞相大人为主考官,亲笔圈定,后又蒙丞相大人高厚栽培,不足两年便位及两府巡抚,乃丞相得意门生也。”
李明达急瞪双目,怒视刘伯检,说道:“刘大人简直是疯了,朝堂之上胡言乱语。”又向皇帝道,“陛下,微臣蒙陛下信任,主持恩科、遴才无数,任职擢升也是看重政绩和才能。并无凭借一己之私个人喜好。还请陛下圣断。”
王敬亦连忙出班道:“启禀陛下,丞相赖蒙圣上所信,特赐主考为圣上选拔人才,四海之众,兆民之广,莫不当属天子。天子恩科,高中者乃天子门生,丞相岂敢僭越?”
皇帝冷笑一声,说道:“王卿言之有理。天下万民本属天子,出考为官者自然皆是天子门生。”又目视群臣,朗声道,“天下征战百年,山河萧索、满目苍夷。太祖建国,轻徭薄赋,以养天下。而今立国四十余载,流民稍还,田野益辟,国库无积,民间却怨声载道。朕身为天子,昏聩无能,用人失当,有奸佞而不查、有民苦而不恤,以致触怒上天,朕之罪也!”
群臣惊惶,皆伏地下拜,口称:“微臣惶恐,陛下息怒。”
皇帝厉声斥道:“百姓既称朕为昏君,尔等有何惶有何恐也!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那侵天黑气和杀人毒鸟就是预示朕不是退位让贤就是我大显将改朝换代!”
天子盛怒,诸官无不吓得胆战心惊,纷纷以额抵地,叩拜不迭道:“臣死罪,臣死罪。”有些胆小的竟吓得面无血色,浑然瘫倒。
丞相李明达跪匍出班,叩首道:“圣上息怒,臣之罪也。身为丞相,掌丞天子,助理万机。微臣上不能替圣上分忧,下不能约束百官,臣有愧圣上信任,有愧天下万民。臣死罪,请圣上赐罪。”
吏部尚书刘适亦急忙道:“臣为吏部尚书,负责官员任用考核,赵志高、况远笪怙恶,吏部失查,臣之罪也。”
刑部尚书章进裴亦自请罪,道:“赵志高上报滢州反贼作乱,臣听之信之却不查实,臣亦有罪,请圣上赐罪。”
不消片刻功夫,丞相身后跟了一大片。皇帝连笑数声,道:“很好很好,朕既有你们这些个好官,何愁江山不稳哪。”
众臣慌得又磕头不迭,退朝后纷纷上折请罪,满朝文武一时人人自危。李明达回到家中,换下朝服,又喝了压惊茶,心神方才落定。到了书房,李启思早一步跪在堂中自省。李明达指着儿子气得话也说不出来,半晌道:“我给你取名“思”字,便是要你遇事多思多虑,没曾想适得其反。”
李启思却不无委屈道:“父亲,我们李家这么多年相助光王,银子花得跟流水一样,总得想法子找补。我这也是为了李家,为了光王,迫不得已啊。”
李明达怒不可遏,斥道:“亏你说得出口!八年赋税可不是小数目。现在想来你房里头不消说太太姨太太,连奶妈丫头都无不穿金戴银。幸亏她们不常出门,若出去被人瞧见了,还以为是正经主子。”
李启思不免心虚,小心翼翼问道:“父亲,儿子知道错了,如今怎么办呢?”
李明达眉毛一挑,说道:“怎么办?”顿了顿,问道:“你手上与他往来的凭证可还留着?”
赵志高自然不会满箱满车真金白银,明目张胆地送去丞相府,而是将钱存在全国各地钱庄,或者借他人名义开办钱庄,每年节庆或者年中年尾时节,只将各处钱庄的存单和账簿送来。起初两年是李启思亲自交割,慢慢地就散荡了,直接交给账房师爷,他不过随意一过目,取钱用钱毫无节制,只当每年都花不完就是了。
这会儿父亲问起,也是慌了神,说道:“应该,应该,不知,不知。”
李明达见儿子吞吞吐吐,又火气上涌,骂道:“饭桶,你与那赵志高一样,都是个废物,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李启思又委屈又不忿,心想当初赵志高捧着银子来,也没见您拒绝啊,这会儿东窗事发倒全怪我头上了。但又不能冲撞自己生身父亲,只道:“父亲,事出突然,原本不是有户部尚书任之亮兜着,这么多年也没怎么的。可谁想到他忽然被撤职查办,皇上又新任命了刘伯检。话说这刘伯检也不知有什么本事,他的话皇上又偏偏爱听。”
李明达想起这个新崛起的死对头,朝堂之上处处针对自己,也是大为恼火。但事已至此,亡羊补牢才是正经,赶紧忙着对账册转消户口撤钱庄。
原来店铺钱庄也不敢尽数都写李氏父子之名,大都借用内眷,诸如少爷、小姐、孙少爷、孙小姐、姨太太,还有外头亲戚、府里下人俱有。
府中立时忙得鸡飞狗跳,正不可开交之时,外间又传户部侍郎王敬拜见。李明达连忙传见,说道:“我正要找你。”
王敬不等他话说完,拍手顿足,叫道:“相爷可知平诚郡王去了哪里?”
李明达猛然想起朝堂上好几日都没见平诚郡王了,见王敬着急忙慌地赶来,扑面就问这话,暗叫不好,忙道:“难不成是去了滢州?”
王敬点头道:“正是啊。”
李明达恍然大悟,方明白过来皇帝龙颜大怒以及各处参奏并非偶然,左思右想,唯有金蝉脱壳走为上计了。
于是第二日便上折子请辞丞相之职,告老还乡。
他家乡在聚城,定都建国后,一直居住京师。皇帝准了他辞职,但留其在京中养老。李明达几次推辞不掉,只得遵命。丞相率先辞官,诸官亦紧随其后,皆上折请罪,皇帝一一扣俸罚薪。光王也未能幸免,皇帝召见他道:“当初你因母妃之病滞留京城,如今你母妃痊愈,你也该回光州去了。”
风雨满城,光王早已闻知,难免惊惧,颤颤巍巍说道:“父皇,京中皇子,儿臣居长,为诸弟之表率,儿臣愿留在京城,侍奉父皇和太后,以尽臣子之孝道。”皇帝道:“不必了。你若是真想尽孝,就该立刻回到你的封地去,免得给太后和朕添烦累。”
光王闻言,如临大灾,连忙道:“父皇,滢州之事儿臣实在不知道。李相所为与儿臣无关。儿臣冤枉,还请父皇明察。”
皇帝连连摇头,斥道:“当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李家苦心孤诣辅佐于你,人尽皆知,滢州之事,你又怎脱得了干系?怪道你府中有这许多银子来买炭烘花。只是此刻朕还未问罪于你,你却先忙着撇清干系,当真是一点担当也没有,妄为我皇室子孙。”
光王愈加心慌意乱,急得跪下道:“父皇息怒,儿臣知错了,父皇不要赶走儿臣。”
皇帝不胜其烦,盯住光王,说道:“朕对你最大的容忍就是回到你的封地,守着你的王爵,不要再踏足京城。”
光王登时面如死灰,口中喃喃叫道:“父皇,父皇。”皇帝道:“去吧。”王坛即命人将光王搀出大殿。
已近午时末,皇帝简略用过午膳,便于西厢房光晦堂闭目休息,以养心神。想到光王心有不忍,但他也算咎由自取,不由心下一横,抛开不提。他因多日未有成眠,此时一放松便沉沉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王坛在身旁轻声唤道:“圣上,圣上。”
皇帝睁眼来看,日色昏薄,室内已经掌灯,朦胧问道:“几时了?”
一个年老女声回道:“申时已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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