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2016-12-02 谭小凡 黄桷小屋
一九七四年，我下乡已经进入第六个年头。这时，大规模的“招工”已经过去，我们一九六九年下乡的知青，大部分都离开了农村，与我一道下乡的哥哥也在一九七一年就回城了，留在农村的已不足五分之一了。一九七一年下乡的知青被称为“新知青”，而我们自然就成了“老知青”了。苦闷、迷茫、惆怅伴随着日复一日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枯燥生活……
自己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我简直不敢想。
大概是五月初的一天，我正在田里栽秧，大队王书记来到田边告诉我：“公社李文书通知马上到公社去一趟。”
“啥子事？”
“好事，好像是让你去代课。”老书记笑眯眯回答。
我丢下手里的秧子，趟着水爬上田埂，对另一块田里的队长说了声“书记喊我到公社有事”，就急急忙忙地回到家里，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出门往公社去。
从生产队到公社有近十里路，差不多要走一个小时。一路上，心里尽想些和教书相关的事。在我下乡的地方，老师有三种：公办老师，一般都是师范学校毕业的，拿工资吃“商品粮”；耕读老师，拿工分吃生产队分的口粮；代课老师，拿工资，原来吃啥粮就吃啥粮。而今，我要当代课老师了，不用天天下田劳作了，还有工资，还有星期天……想到这些，不禁心里美滋滋的。
到了公社，走进李文书办公兼卧室的房间，发现公社中学的李校长也在里面。我马上就“虚”了：该不是让我到公社中学去代课吧？
李文书的话马上证实了我的猜测：“公社中学赵铁铸老师病了，可能要休息很长一段时间，公社革委会决定让你去代赵铁铸老师的课。”
我一听顿时就傻了，还出了一身冷汗。赵铁铸老师曾经是省重点中学忠县中学的语文教师，在全公社，乃至全区、全县都很有名气，自己初中都没有毕业，去代赵老师的课，简直有点像在开玩笑！
旁边的李校长看我的目光也有点异样，分明是掩不住的不信任和失望。
李文书好像看出了我们的心思，笑着对我说：“这是公社革委会研究决定的，是对你的信任！好好干，相信你能干好。”
李文书转过头，对旁边的李校长说：“代课老师的问题，公社给你解决了哈，你带他到学校去办手续，好生教他哈。”
“要得，要得。”李校长笑着和李文书告辞，带着我离开了公社。
公社中学就在场上，几分钟就到了。李校长先让我填了一张表，然后带我到赵铁铸老师的宿舍办交接。
赵老师的宿舍就在教室的楼上，赵老师热情地接待了我。
“你不来我就走不了。”
“我教初三两个班的语文，这是教材，第八课已经教完了。这是我写的教案。教案只写到十课，后面的你自己写。”
“作文一学期三篇，已经写了一篇，作业我都改完了，就是还没有讲评，麻烦你根据我的批语讲评一下。”
“这是课表，今天上午的课我上完，下午没有课，我就走了，明天的课就该你上了哈。
“这是钥匙，你可以住我的宿舍。”
赵老师非常仔细地给我交待，生怕有什么遗漏。
告别了赵老师和李校长，我带着教材和赵老师写的教案回到了生产队。
我当代课老师的事，糊里糊涂的就像赶鸭子上架一样定了，已经没有丝毫的回旋余地了！
明天，我就要登上三尺讲台，成为一名教师了，不禁浮想联翩：我出生在一个教师家庭，父母都是中学教员。我从小在校园长大，对教师这个职业有着美好的向往。儿时，我从学生送给父母的节日贺卡上，认识了“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这几个字，期盼着自己多读书，从小学、初中、高中、大学一直读下去，然后和父母一样，当一个“塑造人类灵魂”的教师。然而，当我刚刚读初中一年级时，“文化大革命”却将我读书和成为一名教师的梦想打得粉碎。学校“停课闹革命”、“破四旧”、“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父母和其他老师一样，都成了“臭老九”，成为学生们肆意批斗和侮辱的对象。继而是席卷全国的“上山下乡”运动，就连我这个仅仅读了一年初中的学生，也被冠以“知识青年”的名号，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了……
想到明天就要给学生上课还得临阵磨枪：读课文、查《字典》、看教案，搜肠刮肚想以前老师是怎样上语文课……直到深夜才上床睡觉。躺在床上，还在想：一节课45分钟，要拿好多话来说哟，话说完了怎么办？学生会提问题，回答不起怎么办？就这样想着想着进入了梦乡……睡梦中，我登上了讲台，那是一间好大的教室，下面坐了好多人，我好紧张，不知道该说什么。突然，我看见父母也坐在下面，我看见了他们鼓励的目光，我一下子镇静下来，开始了我的第一堂课……
叮咛咛……闹铃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我翻身下床，匆匆吃过早饭，赶到学校。
第一节就是我的语文课，李校长陪我走进教室，学生们见来了一个知青，感到既好奇又新鲜。
“赵老师病了，这是公社安排的谭老师，从今天起给你们上课，你们要专心听讲，遵守课堂纪律。”李校长作了简短的介绍，就离开了教室。
接下来，就该看我的了。
“同学们，现在开始上课，请大家打开课本，翻到第九课。”我清了清嗓子，抄着“川普”，开始朗读课文。
读完课文，讲生字，解释生词，然后讲段落大意，讲文章中心思想。讲文章结构、写作目的。我母亲是教地理的，我的地理知识和历史知识也还不错，因此在讲课的时候，我会有意识地结合课文内容讲一些历史故事和地理知识。可能是换了一个老师，学生们感到有新鲜感，课堂里安静极了，我一个人在讲台上滔滔不绝，直到下课铃响，我还言犹未尽！看来，先前“话说完了怎么办？”的担心是多余的，我可能还真是个当老师的料。
第一节课的成功，给了我极大的信心。此后，我认真备课，认真准备教案，抽时间去听别的老师上课，教学水平不断提高，李校长看我的目光，也开始有几分赞许的成分了。
在公社中学代课的这段时间，父母每次写信都告诫我要加强学习，精益求精。当老师，首先自己要弄懂，否则会误人子弟的。
父亲是教数学的，我对数学也很感兴趣。有数学老师病了，我自告奋勇向校长请求，让我去代数学课。校长同意了，我代了一周初三的数学课，自我感觉还不错。我只读了初中一年级，“文革”中自学完了初中的数学课程，现在能够教初三的数学，感到很有成就感。
当学生的时候，不理解有的老师为什么爱冲学生发火。我当老师给学生上课，偶尔也有冲学生发火的时候。当你在讲台上滔滔不绝，讲得非常投入的时候，突然发现有个别学生在讲话或者干别的事情，根本没有听你讲的。这时候，很容易无名火起，手里如果恰恰有粉笔、黑板擦之类的东西，就会向学生扔过去。这个时候，特别能理解老师为什么发火。
在公社中学代课期间，我曾经有过一次失误，虽未酿成大错，却让我终身难忘。
有一个星期天，邻近公社的知青约我去耍。七八个知青聚在一起，喝酒打扑克，很是高兴，就把备课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星期一早上才匆匆忙忙赶到学校。一进教室，发现李校长坐在教室的后面，他是来听我的课的。不巧的是这天恰恰是上新课，由于没有备课，一开始就有点不祥的预感，心里在祈祷，千万别出什么差错。
我开始朗读课文，读着读着，“还侈谈什么和平”一行字映入我的眼帘。糟了，“侈谈”这个词我没听说过，“侈”字该怎么念我拿不准。我假装咳了一声嗽，停顿了一下，大脑在飞快地转动，搜寻一切与“侈”字有关的记忆。有一个形容挥霍浪费，追求享受的词“奢侈shē chǐ”，“侈”肯定是其中一个字，但究竟是“奢侈”还是“侈奢”？一时我也搞不清楚，也就不知道是该念shē？还是该念chǐ？猛然想起《三国演义》里有“曹操杀吕伯奢”，肯定不是“曹操杀吕伯侈”，那么“侈”肯定该念chǐ了。于是，我接着始朗读课文：还侈谈什么和平……虽然最多只停顿十秒钟，学生和李校长应该没有察觉，但我还是吓出了一身冷汗。
下了课，我急忙跑回宿舍查《字典》：“侈”念 chǐ，没错，“侈谈”，是指夸大其实，不切实际的谈论。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心里不停地在告诫自己：今后一定要备好课，类似的事情可不能再出现了！
我当代课老师，每个月工资27元，给生产队交12元，队里给我记300个工分，在学校伙食团吃饭，每餐0.11元，剩下的钱刚够抽烟。
我在公社中学代课，一直到第二年寒假才结束。
这段经历尽管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年，但却成了我人生的一段抹不去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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