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旦离开故土,就注定被漂泊的宿命牵引,并终身受那看不见的囚笼的禁锢。终生寻找滋养自己的故土,大概也就成为了一种至死不渝的使命。
我是一个饱尝漂泊的束缚之痛的人——我所眷恋的故土,时常和与它相依偎活着的人、物,一起跑进我的梦里。一块砖,一片瓦,一畦菜园,一缕炊烟,一声鸡鸣,一样笑容……仿佛我依然在那里,看上去活脱脱一个毫无进取之心的少女,生似一朵不起眼的野花,于万千平等的热闹之中,孤独地潜入林野,随性生长,听候来自时光的无上恩德的处置。我始终认为,这是我的一生之中的上美。然而,这也只是梦而已。痛,也是因为这梦而起:梦而不可得、不能得,意识和现实出现断层,又怎会不痛苦。
外出时,我也会轻易地识别出那些和我一样,积极追踪自己故土的人。
不久前去香港,打车时偶遇一位83岁的“老”司机。这位老先生和我侃侃而谈。祖籍广东江门的他,4岁来港,至今已在港生活79年。一辈子都在开车的他,说自己很喜欢开车。儿子媳妇在港,女儿女婿在沪,都劝他休息,但他闲不住,一个月三十天,他给自己安排十天开车,其他时间就休息。身体允许,他喜欢动一动,别的老人有的三高,在他全无,最近有一高,“幸运”的是,退下了它。他说自己离开老家年月太久,置身粤语、英语环境,普通话已然不会,后来因为要开车,自己自学了一点,到现在一直刚好凑合用。他打算再继续开两年,就圆满结束自己的出租车司机生涯。乐观的老人开起车来,动作和年轻人一样,灵活自如。当我问他,还会回江门寻根吗?他说,在香港他曾经也一度找不到归宿,所以,年轻时会回去,老家毕竟有一些亲戚可以见一见、聊一聊生活上的事,但回得也不多。他说自己终究已经是香港人,“江门”对于他来说,早已纯属概念上的故土。大约在五十岁时,他找到了自己的“故土”,所以,后来的几十年时间里,他平静而充实地活着,不会再去多想一些与生活本身关系不大的事。
的确,香港是一个移民聚集区,汉人高达百分之九十几。我想起,香港林林总总的殡仪馆,外观就和商户、居民住房一样,甚至于看上去比后者更像后者;此外,那些被称为“地下夜总会”的公墓墓园,顶着无声却又光荣的界碑般的石块,毫无煞气,安静祥和得如同路人随手佩戴的一个小物品。也许,生者为大、死者为尊,生死面前的一视同仁,是香港人如此诚实、笃定又踏实生活着的重要原因吧。原本,一个人的故土,总是始于肉身,而终于意识。待到受一定阅历滋养后,意识清醒平定时,肉身所处之地在哪儿,都是灵魂的归宿。此时,目之所终、足之所踪,无不是故土。
由此,按照灵魂的归属地来划分,我认为,人大约可以分为三种:空中人、花果人、根人。对凡俗之中惊艳又奢华的物品的眷恋,对起于虚空而归于虚空的名利的追逐,使他们活得犹如从不知安定的空气一般的,这种人是空中人。花果人是树林田野的花叶种实,他们构成人间烟火生活的主体;他们的存在,支撑起人世间一切的大众概念与现实。唯有明晰简单的好,放弃一切欲求,崇尚并致力于简单的活法,知晓并包容这世间的无常与恶劣,无论暗黑的空间,还是五彩的幻象,都不可移易他们对简单的适应与追求,这部分人,像植物的根须,深潜地底,为“根人”。
根人最难离的,还是他们的故土。许许多多和这位“老”司机般普通而并不平庸的人,他们用尽一辈子,做好一件事;乐观一辈子,行动一辈子……只为了从根本上实现自己身心的统一。
如今,我终于也成了一个根人。无论在何种年纪,根人不可避免地会有凡胎肉身的痛,但只要能够懂得,故土的追寻止于淡定,那么,即便再难以忍受的巨痛,都不过须臾云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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