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野蛮”母亲

作者: ZY周勇 | 来源:发表于2017-11-29 08:13 被阅读44次
我的“野蛮”母亲

                        我的“野蛮”母亲

从前,母亲不“野蛮”,不仅不“野蛮”,而且还很温柔。

母亲兄弟姐妹九个,二男七女,母亲在家排名老二。母亲十三岁就出家门到上海做保姆。母亲小学没读完,但很能干,她总对我们说:“要是我不退学,肯定能中状元,要是我不去上海,跟你们外公学剃头,肯定也是行家里手。”我外公是个剃头匠。

父亲和母亲结婚后,回到老家,一个沙地小镇,父亲在花边站工作,母亲进入胶木厂工作。

胶木厂的活很辛苦,三班倒,生产各种开关盒子,母亲的工作是加工,把胶木粉装进铁模具内,再把模具推入机床里,加热加压,便形成胶木制品。前道工序比较简单,后道工序既难又花力气。当加压加热完成后,必须由人把几百度的模具拿出来,先冷却,再把模具里的半成品取出来,翻转,再用力磕打,把半成品磕出来。模具既烫又重,必须戴厚厚的手套,必须有强大的臂力和腰力。

为了把厂里发的线手套节约下来,母亲尽量用旧的,破了用胶水一层一层粘。她把节约下来的手套给我们做线衫、线裤、线帽和线袜。

母亲手上曾有过许多胼胝,袼褙似的,那都是烫伤留下的痕迹。我曾多次提笔,想写母亲这双手,但每次提起笔,总落不下笔,悲伤刹时充溢胸间,双眼漶漫,不忍心写下去。

为了增添家用,母亲还利用三班倒的时差,见缝插针,做花边活,遇到时间紧的活,常常通宵达旦。

母亲的辛劳给我们带来安逸的生活,成为小镇上的小康家庭。

可是,好景不长,文化大革命开始。母亲对政治运动没一点感觉,父亲却加入了这史无前例的运动,成为保皇派的一员。那时,父亲情绪很低落,灰头土脸,抽闷烟,为了一点小事,总发大脾气。我哥在外面闯点小祸,父亲就打他,往死里打,甚至吊起来打,母亲总是在一边哭,到了无法忍受时,她便歇斯底里地号啕大哭,边哭边喊:“不要打了,要打就打我吧!”那时母亲三十刚出头,但看上去已经像个中年妇女,眼稍已出现鱼尾纹,手背上有明显的褶皱。

后来,父亲被调到县城工作,母亲承担起管教我们的任务。母亲只管不教,在作息时间上给出铁的纪律,要求我们严格执行,别的基本不管,也没有时间和精力。

记得初冬的一个晚上,风高月黑,母亲上前夜班,我和哥哥到后门的池塘边玩,发现湖面上有鱼在浮头。哥哥拉着我回家,拿了手电筒、鱼钗和水桶,跑到池塘边。

那天晚上,一共擢了半水桶鱼,兴高采烈地回家。

我哥取出钥匙开门,门却被反锁了,我们敲门,使劲地敲,敲了十几分钟,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

我想,完了。

此时,已是午夜,街上黑咕隆咚,隔壁小太婆家里窜出几只猫,它们闻到了鱼腥味,眼睛发着绿光,在我们脚下停下。寒风飕飕,身上的汗被冷风吹干,我们身子开始发颤。这时我才感到家的温暖,但我们却被母亲拒之门外,我们违背了母亲的意愿,母亲规定我们“十点之前必须睡觉”。

在寒风中我们足足呆了有两个小时,瑟瑟发抖,此时门隙里透出一点亮光,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吱呀一声,门开了。母亲站在门口,满脸憔悴,眼里噙着泪花,哽咽道:“你们是不是要我死?你们在门外面,我怎么睡得着?你爹回来我非告诉他不可,给你们一点颜色看看!”看到鱼钗,又看到水桶,气不打一处出,立即弯下腰,拎起水桶,把鱼倒到街上,说:“谁稀罕这几条鱼!我要是小太婆就好了!!”隔壁小太婆八十好几,一生独居,由十几只猫陪伴。

鱼在地上蹦跳,银色的鳞片在黯淡的灯光下闪动,身边的猫扑过去吃鱼,又引来一群猫,绿光闪烁。我知道,把这半桶鱼倒掉,母亲也很心痛,但与我们不守规矩相比,这鱼又算得了什么!

母亲并没把这事告诉父亲,她只是吓唬吓唬我们,让我们免于皮肉之苦。

母亲不善言表,所有的温情都在平常的行动中表现出来,她把刚烈的一面藏在心里,不在忍无可忍之时,绝不把刚烈展示出来。

我和我哥能健康成长,母亲厥功至伟。

1997年,父亲得了尿毒症,开始我们都以为可以治疗,以为这病同别的病一样,只要打针吃药。后来,我才知道父亲的病是不可逆的。但是,母亲却不信,四处求医,西医不行,中医,中医不行,求佛,死活不让父亲做血液透析。

母亲通过熟人,从省中医院请了个老中医,老中医专治尿毒症。母亲如得救星。那时的父亲,人已浮肿,手指在脸上一抠就能抠出一个坑,身上还出现许多红斑,体内的毒素已经往外攻。老中医开出的药方是用中药泡澡,一天二次,用出汗代替小便排毒。

在中药泡澡的日子里,正值仲夏,家里始终弥漫着呛人的中药味,母亲大汗淋漓,亲自为父亲洗澡,身上沾满中药,呈褐色,像个油漆匠。

通过中医治疗,父亲病情有所好转,母亲喜出望外,断定病一定能治愈,还煞有介事地研究起中医来,头头是道,逢人便谈中医,对肌肝、尿蛋白等肾功能指标如数家珍,她绝不相信父亲的病是不可逆的,厄运不会降临。

但是,大大出乎母亲意料,父亲的小便突然枯竭,中医治疗的效果越来越差,母亲如梦方醒,才知道这中医疗法只对急性肾衰病人有用,而父亲的双肾已经衰竭,只有通过血液透析和换肾两种途径才能保命。

最后的决定是父亲自己作出的,决定血液透析。在作决定前,父亲一声不吭,坐在医院走廊的长凳上,头低沉着,掏出手帕擦着眼睛。父亲流泪了,泪水是从父亲心底涌出的,我生平还是第一次看到父亲流泪。父亲也知道病情的严重性,这尿毒症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对男人来讲是致命的。父亲只有五十五岁,看上去像七十岁。

母亲看到父亲落泪,刚毅的一面突现,她搀扶起父亲说:“血透就血透,我会照顾你的,等有肾源,马上换肾,你又可回到从前!”

到了第二年,肾衰综合症在父亲身上显现,最严重的是心脏积水引起心衰,发病往往在后半夜。到现在,每当家里的电话在晚上十一点后响起,我会习惯性地紧张,心率会随之加快,惶恐不安,以为父亲又发病了,马上要到医院抢救。有时我和哥哥到得迟一点,母亲就自己背着父亲,从六楼“吭哧、吭哧”下来,气喘吁吁地在寒风中等我们。我们的注意都集中在生病的父亲身上,把母亲给忽视了,当然,为了父亲,母亲把自己也给忽视了。其实,母亲也老了,她比父亲还大几个月,身体也不怎么样,她的左眼什么也看不见,青光眼,那是年轻时做电焊工留下的后遗症,母亲还有胸膜炎,时不时要发作…… 

1998年底,父亲做了肾移植手术。换肾后的父亲,神采奕奕,再次走上工作岗位,他还有一年才退休,他说要站好最后一岗。母亲也解脱了,开始干自己喜欢干的事,家庭生活恢复正常。

但是,命运多舛,一年后,父亲感染了病毒,住进上海长征医院的重症监护室。

母亲在医院附近的社区招待所住下,我们要她住宾馆,她反对,说:“宾馆不能烧饭烧菜,招待所可以。”母亲还是想自己亲手做饭给父亲吃。

医生把所有的抗生素都用了,还是无济于事,只能靠物理降温,在肛门里塞“消炎痛栓”。此活护士都嫌脏,母亲亲自做。为了不弄脏医院的床单和棉被,母亲在做前先把父亲抱到躺椅上,再在床上铺上吸汗的布,再把父亲抱到床上进行物理降温。干完后母亲上手常常沾满大便,但默默地承受,没有一句怨言,慢慢地学,到后来,操作自如。当我们看到母亲这么干时,心头隐隐作痛,决定给父亲请个护工,母亲坚决不肯,一定要自己干,怒气冲冲,说:“要别人来照顾的话,以后我什么都不来管了,你们来,你们班也不用去上了!”

我知道,母亲是不放心。父亲生死未卜,母亲自己也要崩溃了,但她还是看到光明的一面。光明与黑暗只差点火光,她要亲手点亮重见光明的火种。她已成为父亲的影子,这影子无法直立,只是随着父亲的身体状况变化而变化,她无法得到生活给予的快乐。

母亲独自一人在上海,举目无亲,既要买菜烧饭,又要到医院照顾父亲,更苦的是她还要跑别的医院。由于一些特殊的化验在长征医院没法做,要到瑞金医院,母亲就拿着血样挤公共汽车,心里又挂念着父亲,心不在焉,有次差点被人挤出公交车。母亲人瘦了十多斤,头发也白了,含辛茹苦,一心只想父亲早日康复。

父亲的病,仅凭当时的医疗水平是无法治愈的,要保肾,性命都难保。到后来,父亲出现脑梗塞,神志不清,我们只得让父亲弃肾,丢卒保车,停止服用免疫抑制剂,回萧山第一医院治疗,重新做血液透析,一方面排除父亲体内的毒素,另一方面增强父亲的抵抗力。

回家后,我们让母亲在家休息,如再让她照顾父亲,她会彻底崩溃。可是,母亲坚持做饭给父亲吃,还自己送到医院。看我们照顾父亲,怎么看都看不顺眼,又开始自己动手,失去知觉的父亲眼睛朝母亲瞥了一瞥,母亲就很兴奋,说:“你们看,你们看,我一动手,你爹就高兴。”

也许是母亲的行动感动了上帝,父亲的病情奇迹般地转好,过了二个月,父亲可以起床活动了!

一切像是做了一个梦,一切从头开始,父亲再次依靠透析机生活。

2000年,父亲第二次换肾。母亲吸取教训,没有特殊情况绝对不让父亲外出,如外出必须戴口罩,饭前必须洗手,饭后必须刷牙,像管小孩子一样,非常严格。母亲有时外出买菜回家,发现父亲不在,就急得不可开交,一边打我和哥哥的电话,一边到小区里去找,像找离家出走的孩子,真是: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以前母亲怕父亲,现在父亲怕母亲,父亲也知道,如果没有母亲,他早就不在人世了。

但是,老天给了父亲机会,给了他一盏神灯,但这神灯的油最后还是干了,因为他没有像阿拉丁那样,有枚神戒。平静的生活只过了八年。

2008年,父亲被确诊为肺癌晚期。

母亲得知后,突然“野蛮”起来。

我和哥咨询了许多专家,决定不让父亲动手术,采取保守疗法。

母亲知道后,情绪瞬间变坏,歇斯底里地喊起来:“你们说不动手术就不动手术?难道你们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你们的爹死!你们必须去上海,去北京,哪怕去美国也要给我把最好的医生请来!!”

父亲是肾移植者,而且移植了二次,必须终身吃免疫抑制剂,否则移植的肾就要被排斥,现在又得了肺癌,还是晚期,如果再动手术,等于雪上加霜。

但是,为了母亲,我和哥还是带着父亲的病历和影像去了上海长海医院,找到了由朋友介绍的教授。教授曾把我朋友的朋友的肺癌医好。

教授看了病历和影像,直摇头,说:“看来不行,动手术百分之百不行!”我说:“还有没有其他办法?”教授说:“目前,唯一的办法是进行介入疗法,我同学他们在搞,对肝癌很有用,肺癌不知行不行,我打电话问问。”

教授拿起手机,拨通上海肝胆病医院的翟博士的手机。翟博士是吴孟超的学生,而吴孟超是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获得者,名师出高徒,师徒俩还都是黄菊治疗小组成员。

我们见到了曙光。

翟博士过来与教授会诊后,得出的结论为:“开刀摘除肿瘤绝对不行,只有用介入疗法,但成功率很低,主意要你们自己拿。”

这种介入疗法叫“射频消融法”,定点高温射杀肿瘤。

我们举棋不定,心忐忑不安,黄菊不也没治愈。

治与不治?这成了个问题。

回到家与母亲一说,母亲情绪高涨,说:“马上给我去请来!”

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

介入治疗共进行了三次,不但未见效果,而且还加速病情恶化,父亲身上的脂肪一下子被癌细胞吞噬。母亲看着,心如刀割,突然发飙:“谁叫你们动手术的,还吹牛给黄菊治过病,我问了,黄菊死了!你们爹我不来管了,你们来管!!”

母亲就这么“野蛮”!说完拂袖而去。

为此,我也一直自责,衷怀歉仄。像父亲那样的情况,与其陪着他在治疗之下痛苦地离开人世,还不如陪着他出去旅游,走完他生命最后的旅程。

父亲的死亡报告上写道:尿毒症,肾移植二次,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脑瘫,肺癌,肺癌转移。

世上也许找不出第二个人了。

也亏了母亲,在父亲生病的十多年里,她既当妻子,又当保姆,还兼医生护士之职,如负重轭。

父亲去世后,父亲走了,母亲欲哭无泪,因为最大的痛苦已经受了,最多的眼泪已经流了,最难熬的绝望已经过了。母亲整个骨架都散了,神志恍惚,与人说话,眼睛不是看着对方,而是看别处,像是自言自语。

真如《心是狐独的猎手》里所说:为什么?相爱的人,有一方去了,为什么剩下的那一个不追随自己的爱人而去呢?仅仅是因为活着的要埋葬死去的?因为那些必须完成的有条不紊的葬仪?因为那个活着的人好像走到了临时的舞台上,每秒钟都膨胀到无限长,而他正被许多双眼睛观看?因为他要履行职责?或者,因为有爱,剩下的那一个必须活下来,为了爱人的复活——因此走了的人就没有真正的死去,而是在活着的灵魂里成长再生,为什么?

当人家问母亲老周到哪里去了,她总是一句话:老周出差去了。   

见状,我发觉母亲不对劲,一定有精神障碍。于是联系好医生让她去看。

“我不去,医院难道去得还不够?我死了也不去医院!”母亲嚷道。父亲生前,她把医院当成圣殿,父亲死后,医院在她心中成了坟地。

我只好自己去找医生。找到区里最好的精神病医生,他当过第一医院的院长。我把母亲的情况详细叙述一遍。他听后,马上下了结论:你母亲得了严重的抑郁症。说完开了药方。

这药很特别,要搅拌在饭里,与饭一起吃。

为了不让母亲知道,每次吃饭前,我们都像做贼似的,偷偷地把药放进饭里。

最终还是被母亲发现。

她大发雷霆:“你们以为我得精神病了,难怪近来我总感到不对劲,总是睡不醒,原来是你们在捣鬼,从明天开始,你们都给我回到自己家里去吃饭,我不要你们陪了!”骂完后连碗带饭扔进了垃圾桶。

我们再三解释,说这是吃神经病的药,不是精神病,等等,一切都白搭。说到底,我们自己也搞不清神经病和精神病的区別,抑郁症到底是神经上的还是精神上的,只有专业人士才能搞清楚。

面对母亲的“野蛮”,我们只得暂时撤退,以退为进,让她尝尝一个人的滋味,同时让我妻子充当联络员,每天与母亲通个电话。

面对孤独,母亲奋起反抗,开始与一批推销保健品的人为伍,他们成了她的亲人。他们叫母亲为“妈”、“大姐”、“老板娘”……他们说母亲病得不轻,先叫她听课,免费试用,还赠送礼品,然后就……

母亲就像战士归队,来了个惊天大逆转,坚决认为自己有病,而且病得不轻!说身体整天摇晃,尤其是腿,像踏在棉花上一般,有时像弹棉花。推销员说:“这病只有他们能治!”

. 于是,母亲倾囊而出,用一万买了只饮水器,升级又花好几千,说会生产碱性水,这碱性水包治百病。又花了一万多买了康佰磁性床垫,这床垫也治百病。买了疱子粉,蛇酒,虫草,海参,海藻,螺旋藻,玛咖……三万元一只的神戒,磁枕,磁衣……在保健品推销人员面前,钱不再是钱,如同毛草纸。

当钱用得差不多时,母亲想到了我们,但又难以启齿。她另辟蹊径,打电话给我妻子:“我便秘了,痔疮发作了,我要去医院把它割了。”

当一个人有病时说无病,无病时说有病,那么,他或她,真的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我立即联系医生,在萧山医院安排好床位,让母亲住院。

动手术前,看见别人都在做肠镜,母亲突然提出也要去做肠镜,说自己便秘可能不是痔疮引起的,是肠出了问题。

做完肠镜,第二天割了痔疮,我们给她请了护工。想不到她与护工又叫上了劲,动不动就骂护工,要辞退她,说护工的工资她可以买好多保健品,让人哭笑不得。但与邻床的张伯伯却很投机,张伯伯是个退休教师,俩人还出去散步。我以为有戏了,让母亲找个老伴不失为一个良方。我高兴得屁颠颠的。

可是,我一打听,人家的老伴健在,这姻缘如同喇嘛头上的帽子,黄了,否则,母亲成第三者插足。

我们希望母亲在医院里多住一段时间,等全愈后再出院。想不到她只待了五天,吵死吵活要回家,说家里的花要渴死了。

我们又次在她的“野蛮”面前,弃械投降,顺应了地。

到规定的时间回医院复检时,又出了状况。复检时母亲突然尖叫起来,把医生吓个半死,还以为他做的手术出了差错,再疼也不至于这么尖叫,一把把我拉到护士站,压低声音说:“你妈怎么会事?”他以为她有精神病,我连忙解释道:“我母亲患有抑郁症。”他点点头:“怪不得,手术前,她的举止就反常,老是说腿不行,摇晃摇晃,把一丁点不适无限放大,我开个单子,你带她到精神科去看看。”

精神科,不叫精神科,叫心理科,求诊的病人很多,个个神情与我母亲如同出一辙。看病时,母亲还好,与陌生的病人聊天,但一到家,看了所配的药,破口大骂:“这医生有病,又给我配精神病的药,坚决不吃!”说完把药扔出窗外。

这药名叫“盐酸度洛西汀肠溶胶囊”,只有医学博士才能懂,里面只有八粒药,说明书倒很大,有报纸那么大,正反面皆是。从药的成份分析到抑郁症病人自杀的原因,自杀还从少年到青年到中年人到老年人,分门别类,连篇累牍,洋洋万字,佶屈聱牙,字又小得如女人脸上的雀斑,仅不良反应一览表就占四分之一的页面,涉及人体的各个方面,从身体到身心,都有副作用,而功能只有几个字:用于治疗抑郁症。怪不得母亲起疑心,正常人也会被逼疯。

我们和医生都治不好母亲,但是,一次意外的事故却治好了她。

那天,我刚进办公室,接到哥的电话:“妈给车撞了,很严重,现在正在第一医院急症室。”

我惊愕,顿感天崩地裂。

我赶紧叫上司机,冲进电梯,嫌电梯的速度慢,恨不得从十七楼跳下去。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到医院后,母亲正在拍X光。我冲进X光室,结果刚出来。

谢天谢地,还好,只是左手肩胛处脱臼,没有骨折和骨碎,而且也不是被汽车撞的,是一辆电动三轮车。

母亲脸煞白,像一张白纸,嘴唇浮肿,还流着血。

她坐在轮椅上,六神无主,被吓得哇哇直叫,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我们推着母亲回诊室。医生焦头烂额,病人个个都疼痛难熬,眉头紧锁,呲牙咧嘴地呻吟。

医生从电脑上看了姆妈的X光片子,说:“还好,只是脱臼。”说完立刻开始治疗。   

治疗完毕,母亲的脸渐渐有些血色,再也“野蛮”不起来,手臂搁在绷带上,像伤兵刚从战场上下来,嗫嚅道:“幸亏穿了红裤头,不然命都丢了。”母亲属马,那年是她的本命年,犯太岁。

出院后,暮色降临,在外面吃了晚饭就直接带母亲到我家,强行让她在我家住下。她没辙了,很不情愿的样子。她从来没有在我家睡过,也没在我哥家睡过,她太倔强,太执拗了。

我搬进新居后,曾叫母亲过来住,她死活也不肯,说:“宁愿死在老小区,也不住在你家。老屋热闹,晚上你父亲要回来。”我父亲就在老小区的家里驾鹤西去的。

第二天,嫌白绷带难看,用丝巾代替,无所事事,白天到我哥那儿,与缘孙女一起在小区逛。以前她基本上不去的,怕带不好小孩,遭我嫂和侄女她们白眼。现在的孩子,很金贵,像我侄女的女儿,保姆都换了四个,其中三个是菲佣,现在那孩子就由菲佣管着,英语也会几句,与太婆有些生份,但这次受伤,倒是让一老一小产生了感情。

一到晚上,母亲就坐在电视机前。她看的节目都是如阿六头讲新闻和老娘舅之类,最爱看相亲节目,特别是江苏卫视的《非诚勿扰》,一集都不落,而我还以为这节目被广电部枪毙了,好长时间没看了。

母亲看电视,我在旁边看书或用iPad上网。母亲对24位女嘉宾的国藉、学历、职业等了如指掌,连那些被牵者她也都知道。我很奇怪,后来才知道有些是重播。她最喜欢那主持人,说他有特点,嘴歪。

看着看着,母亲突然会兴奋地叫喊起来:“爆灯了!”我问:“什么爆灯了?”母亲说:“就是女嘉宾看上男嘉宾了。”果然,24位美女中有一个面前的灯亮了。母亲还总替男嘉宾担心,说:“男的话绝对不能多,话多了,灯也灭了。”

母亲在我家不到半个月,她就把小区里的人家搞清楚了一半。知道了我家楼下的是哪儿的,为什么只有周末才来住。隔壁一楼还是靖江老乡,这我知道,但记不清她家里人,母亲说:“她娘当过靖江公社的妇联主任,她有个女儿,刚出国留学回家。”还知道了有一家只住着一个老太婆和保姆,老太婆怀疑保姆偷东西,而她女儿却认为不打紧,去个强盗来个贼,保姆都一样,与其换个人来偷,还不如老的好,该拿的也都拿了,会生悔过之心的……

总之,如果我母亲在我家住半年,小区里的人也差不多都认识了。现在的邻里关系很差,如同陌路,主要由于像我母亲那样的人少,我们呢,热衷于赚钱,人情自然淡了,常常以自我为中心,邻里之间老死不相往来,连自己的同学也只发个微信什么的,很少见面。

母亲在我家,家里养的花都起死为生。

在冬季,我根本没照顾花,也没把花搬进室内,水也不浇,有好多花都濒临死亡。母亲见状,大骂道:“要么不养,养就好端端地养,不要以为冬天不用浇水,人为什么天天要喝水,花也一样。”说完就开始修理花,尽管只有一只手可用。随着早春到来,那些病恹恹的花奇迹般地发出新芽。

真是因祸得福,一场车祸让母亲不再“野蛮”,云开雾散,可谓:沉舟侧畔千舟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从前,在温柔的母亲抚养之下,我们并没有感到什么特别,还认为天经地义,当母亲变得“野蛮”时,我们却不能用温柔去融化母亲的“野蛮”,甚至陪她吃个饭的时间都没有。

呜呼,哀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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