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闻达这个名字跟了陈闻达二十来年,从他还是个一个月的娃娃开始。
陈闻达讨厌这个名字,尤其讨厌最后那个“达”字,从字形和发音都透着一股蠢相。陈闻达见过很多人念他的名字:嘴唇动两下发出前两个音,舌尖弹一下上牙,在最后一个音带着热气从喉头滚出来的同时落在下牙上,下颌掉下来,张着傻气的嘴巴。
陈闻达不愿意承认的一点是,如果他真的能闻达,他大概不会这么讨厌这个名字。
一
陈闻达不是一直被称为陈闻达的。妈妈还在的时候,她叫他小宝。
小宝四岁的时候妈妈生了病。他记得那是一个冬天的傍晚,爸爸妈妈把他锁在卧室外面。太阳慢慢沉下去,夜幕渐渐降下来,他趴在门上听到里面传来低低的哭声。自那之后,小宝见到妈妈的机会越来越少,妈妈的头发也越来少。有一次妈妈回家,小宝抱着她的腰悄悄说:“妈妈,你好像一颗猕猴桃。”妈妈笑着拍拍他的头:“小宝不许笑话妈妈。”
再后来,妈妈连话也没力气说了。她裹得很严实,只漏一双眼睛。小宝偶尔见到妈妈,她总是静静地把他揽到自己怀里——虚虚的臂弯,环绕着生冷的气息。
再后来的后来,忘了从哪天起,他就再没见过妈妈了。小宝当时刚在幼儿园学会写他的大名陈闻达。小宝还不知道“妈”字咋写就没了妈。
从那以后,陈闻达就只被称为陈闻达了。
【原创小说】陈闻达救赎记:伤痕文学,当代年轻人的“活着”,生而为人的那一份对不起二
陈闻达见过这座小城东南西北的日出日落——他四岁时他爸卖了房,他们就开始四处搬家。
邻居都喜欢用“老实”这个词评价陈闻达他爸。陈闻达觉得和他爸一起生活也不错,虽然他沉默寡言,做饭也不太好吃。
学生时代的陈闻达赖以闻名的是他的物理。他从初中开始就表现出在物理上的非凡天赋——至少对于这座十八线城市的二流中学来讲。秃顶的物理老师曾经对陈闻达他爸说:“你这个娃娃相当有天赋,将来能考清华北大当物理学家哩。”陈闻达他爸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当天晚上还是给他炖了条鱼。餐桌上,陈闻达鼓起勇气和他爸说:“爸,我将来想学物理,我想学物理竞赛。”他爸给他夹了块鱼肚子上的肉:“想学就去学。我多赚钱,跑跑出租车,供得起你。”
听闻此言,陈闻达感动之余倍觉振奋,一鼓作气考进了当地最好的高中,虽然语文差点没及格。
陈闻达这条鱼在大池子里也没有显得太小,他依然是物理的天赋型选手。把物理竞赛题最后一问划上红对勾的时候,陈闻达会觉得自己闪闪发光。
陈闻达快乐的高中生活除了物理当然还有别的,比如涛子和邵梓静。
涛子大名江涛,黑黑瘦瘦,高颧骨细挑眉,眼睛很漂亮——凹眼窝配大双眼皮,睫毛像刷子一样。“你简直像个女的。”陈闻达有时候很嫌弃涛子,涛子总是觉得十分委屈。
江涛有个哥哥叫江河,江河七八岁的时候得了白血病,不久之后去世了。过了几年江涛出生了,带着为老江家传宗接代的任务出生。
这些都是涛子告诉陈闻达的。他偶尔提起这些也总是很沉默,刷子一样的睫毛垂下去。陈闻达作为礼尚往来也会向他分享自己的心事。但是陈闻达很不真诚,他有两个事情没告诉涛子——一个是他妈,一个关于邵梓静。
在这座集齐各种歪瓜裂枣的学校里,很多人喜欢邵梓静。陈闻达也喜欢邵梓静。
邵梓静皮肤很白,个子不高,笑起来很好看,左边有一颗小虎牙。
陈闻达和邵梓静是小学同学。他七岁的时候坐在邵梓静后边,八岁就开始拽她的小马尾辫。他一拽她就哭,又羞又恼地拿袖子抹眼泪。陈闻达给邵梓静取了个外号叫哨子精,因为她总是哭,哭的声音又尖又细,像体育老师脖子上黄色的哨子。
陈闻达和邵梓静隔了三年又相遇在一个学校里,陈闻达学理,邵梓静学文。学校不大,17个班,每班平均63人,四百米操场,两栋宿舍楼。陈闻达可以有一百种方式遇见邵梓静。每天跑操他都能从人群中找到那个甩来甩去的马尾辫。
涛子经常贼兮兮地靠近陈闻达,露出一排整齐的大白牙:“你不会真喜欢人家吧蠢达?”他喜欢把“陈闻”连起来读,叫他蠢达。陈闻达推开他的脑袋,没好气地说:“滚蛋。”
耳朵却红得像煮熟一样。
陈闻达拿到物理竞赛省一等奖的那天,天很蓝,阳光有点刺眼。陈闻达拿着证书一路小跑回家,想象着爸爸木讷的脸上掩藏不住的笑容。陈闻达感觉自己要飘起来了——省队,北京,清华北大,物理学家。以前只敢在梦里出现的一切渐渐在脑海中清晰起来,陈闻达看到自己的未来一片光明。
陈闻达刚到小区门口,口袋里的诺基亚突然响了起来——是爸爸的号码。陈闻达按了接听,嘴角抑制不住上扬:“爸,我告诉你个好消……”
“陈闻达,我是你二姑。你现在快到二医院来,你爸被车撞了。”
陈闻达愣在原地,周身的血液好像凝固了一样。太阳有点刺眼,身边车来车往。
陈闻达突然疯了一样扭头跑去,他看到前面不远的27路公交车——终点站是二医院。“等一下……等等……等一下!”陈闻达大喊。公交车喘着粗气慢吞吞地走了,留给陈闻达满街路人的好奇目光。
陈闻达停在原地,上气不接下气。他摸了摸衣兜,里面没有钱。眼泪失去控制地流下来,陈闻达开始像失去理智一样只顾往前跑。太阳很刺眼,他睁不开眼睛。背后的衣服湿了又干,太阳的位置升了又降。陈闻达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听到电话铃响——
“你爸没了。”
沙子迷了陈闻达的眼睛。
陈闻达缓缓停下了脚步,他不用跑了。喉咙抑制不住地发出痛苦的呻吟,五脏六腑像被火烧一样。路人对陈闻达投向悲悯的目光,他脚一软倒在路边。世界很安静,只有心跳声。
天空很蓝,阳光让人睁不开眼。陈闻达手中还攥着物理竞赛省一等奖的证书。
【原创小说】陈闻达救赎记:伤痕文学,当代年轻人的“活着”,生而为人的那一份对不起三
陈闻达又换了个地方住,这次是他舅家的书房。书房里面新摆了个折叠床,是准备给陈闻达的。
陈闻达他爸还盖着块白布的时候,亲戚们已经开始讨论陈闻达何去何从的问题。爷爷奶奶早没了,姥姥身体不好,大姑二姑和舅舅都表示各有难处。陈闻达蹲在墙角,感到自己像个被踢来踢去的烂皮球。证书被攥得像一团废纸,躺着陈闻达脚边。
后来是姥姥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过来,她抱着陈闻达哭了一会,把他托付给了他舅。
陈闻达他爸的死赔了几万块,陈闻达有几万块了——但他只有这几万块了。除此之外什么都没了。
陈闻达回学校的第一天,物理老师找他谈话。办公室很安静,树叶在窗外沙沙地响。
“陈闻达,省队没进去。我们还是有差距。”
陈闻达把头偏到一旁,眼睛盯着地板,沉默了很久。
“陈闻达,别气馁。又不是没有机会了。再说还有别的好大学要你。”
陈闻达看着他一望无际的头顶,笑了一下:“我不学物理。学物理会秃头。”
老师摸了下光滑的脑袋,讪讪地闭上嘴巴。
陈闻达没有资格学物理了,补习班的学费他承受不起。陈闻达的梦想到此为止了。前方不再有光明的未来。
爸爸是在跑出租给陈闻达赚学费的时候出了事故。爸爸为了陈闻达的梦想死掉了。
走廊里看见邵梓静,她冲他笑:“陈闻达,你一定会成为很厉害的科学家。”
陈闻达没有看她,没有停留,没有回答。
“对不起,不会了。”陈闻达在心里回答她。
后来陈闻达的高中生活就变得很潇洒,他在网吧混的熟门熟路。他吊儿郎当,他油盐不进,他自甘堕落。只有涛子陪着他,只有他不嫌弃他。
陈闻达还是会躲着邵梓静。学校不大,17个班,每班平均63人,四百米操场,两栋宿舍楼。陈闻达可以有一百种方式避开邵梓静。他可以冲所有人嬉皮笑脸,唯独除了邵梓静。
有时陈闻达能感受到邵梓静委屈不解的目光落在他的背后——陈闻达不回应,陈闻达没办法回应。
所有的老师提起他,都会皱着眉头面露遗憾的神情说:“这孩子可惜了。”
陈闻达自己也觉得自己可惜了,他觉得自己像一艘沉船,慢慢沉到底了。
高考那天,天空很蓝,阳光有点刺眼。进考场之前,他回头一瞥,门口是成堆的家长。那么多殷切的目光,没有为他的。
陈闻达没有再回头。
后来陈闻达考去了离这里很远的一所普通大学,学了和物理没什么关系的专业。
陈闻达像一艘彻底的沉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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