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赋

  一日，孤生诣其友，共游于山林，观花草品类之盛，感鸟兽啼鸣之谐。兴起疏怀之余，友问曰：“古今千百事，可以一言蔽之矣？”孤生喟然曰：“依余之见，唯恨也！”友惑，问曰：“君何以出此言？”孤生曰：“成王败寇，千古之理也。然人不能以此而论，事不能因其而断。”友曰：“愿闻其详。”孤生莞尔而曰：“且听余言。恨虽有千名，然若细分之，唯五而已：

  “若言古之贤人，且取舜而略论。前承尧之美名，后启禹之风清。朝为下隶，暮作上帝。仁义广施，孝悯深悌。阴曹断笔，仙魔崇懿。虽然，犹有所恨也。凡躯肉体，怎敌四季？游于苍梧之时，魂断乡山野里。二子仆继，斑竹泪啼。望舒才矣，又见东曦。地府真可见不？唯余黄土几抔。此为人殊之恨。

  “至于文王逐鹿，以铦兵拓疆域，因诡策制诸侯，外起高楼，内修法度。时强秦尚处边陲，周室已陷衰颓，于是楚之一脉，既收五谷，黍米积仓。致才纳士，改弦更张。明奉天子，暗霸一方。猎豸得璧，气盛国昌。野心何其勃勃，功烈何其巍巍！然巴人一击，不重敌袭，又误军机。涂败津地，都门紧闭。方知骄纵宜废止，忠言何耳逆。本欲重整旌旗，未料事有殊异。其未至何几，竟溘然而逝，徒留荒草萋萋而已。此为大业之恨。

  “至于莽上新荒，林下拱木；虽又未央，那还旧都？其后时过境迁，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三国铸锋镝而争九州。献帝迫离金楼，司马独占沃畴。呜呼！煌煌然如汉庭，竟亦有垣残壁断之时。及视各朝历代，又是如此。烽火烈烈西京灭，繁华盛唐安史截。昆仑嵬嵬名仕醉，奢贵豪宋燕云摧。嗟乎！朱阁紫殿倾残，琉璃碧瓦暗淡。烟尘黄埃积攒，夕阳余晖添寒。鼎沸人声飘散，数世基业崩坍。此为事异之恨。

  “至于钗头双凤，比翼难飞。父母之命，孝子难违。魂伤魄哀，复能何为？其时南廷命危，若失帝阍。离乡别故，负羽从军。奈何白蚁嚼木，河浊水浑。侘傺困顿，华盖苦运。半生漂泊，异地草薰。得踏归途，沈园逡巡。霁雨初醒，烟雾氤氲。小楼台榭，淏露腾文。青蔓蒙缀，和风醉人。怳行新亭阁，惊见旧相识。两顾无一言，却有泪千行。红花了此黯然意，碧草纳此伤心肠。珠玉连连湿罗裙，颓郁盈盈溢空樽。无酒入喉，哽咽难吞。讵复相依，只接别离。此为两情之恨。

  “至于江山万里，离情常在。人如流云，尽徙异地；财似天堑，独断相思。稚子空守家门，矜寡苦醒清晨，疾病缠身，荒野无耕。雨中白头衣蓑，堂前鸡豚鸣郭。困者几何，役者繁多。非为金几梭，何四处劳作。高楼森森，星列通天巨牢；车马滚滚，丝连缚地长绦。寒风萧索，扑面微冷；霓虹烂烁，入眼无光。伸手只触空蒙，低头只见银霜。白日尚漫漫，孤夜何堪堪。妻子绕怀，父母无哀。宾客迎逢，乡邻洽融。二两黄酒温润，一片暖意惠存。惊醒才觉浮影，恍然终知幽梦。男儿泪弹，相思情乱。此为分离之恨。”

  友闻言，面有诚服之色，肃然曰：“先生可谓真知者也！”孤生泰然曰：“只一拙见耳，何足为奼？三皇赍志而没，五帝逢意而逝。古之圣人亦有所恨，其欲未成，况其下今人乎？然吾辈生逢一大世，自当有凌云之志。前尘已定，后事未知。且勉励而行，徐徐而进，若成一业，岂不快哉？”友慨然曰；“是矣！是矣！”二人相视而笑，日入才归。

  比及孤生至舍，腹有辘辘之声，乃呼其母，无应。孤生愀然，恍然而泪曰：“子欲养而亲不待者，此恨也，无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