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弯六

2018年的冬天，冷的似乎有些晚。这使得杨学士村的返迁户多少有些遗憾。一入冬人们就陆陆续续搬进了小区楼房。供暖费一点也没有少交，可这天气一点也没有显出住楼房比住平房的有多大优势。

但新家必定是新家，同体大理石的地板，色调柔和的壁纸，软包装的影视墙，欧式吊顶。再加上一塔的新家具，十足的娶媳妇的味儿！

对于新家，年轻人前蹿后跳的要比半截进土的人新鲜多了。

弯弯六摁倒了园子里的大白菜，骑着他的三轮车(车里忘不了装着他的锄头，铁锹这些受累的家伙事。)去看装修好的新房。说实在的，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这辈子老了老了会住上楼房。在他认为楼房对于村里人来说，那都是有闲钱的人买的。或者为了儿子好招摇一个媳妇，一辈子省吃俭用东拼西凑在县城里给儿子付个首付，买个像样的单元。

去年春天，开发商来到村子里，提出合作建房，按一平换一平来算，宅基地所有权归开发商。他家两处房子细算五六百平左右。感觉像天上掉下个馅饼砸中了头，都不用你去猫腰拣。弯弯六一下子就成了地主老财。是他奋斗一辈子也奋斗不来的啊！至于土地所有权，没人过问，他也不明白。

可这问题很快就接踵而来，住上楼房，他这三轮车往哪搁，这干活的家伙事往哪搁，收了庄家往哪搁，大白菜大葱萝卜南瓜往哪搁啊！

儿子给他的回答是卖掉，通通卖掉。吃的时候再去超市买，要比你存的新鲜得多。弯弯六张着嘴吧好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来。他可是资深老农，要叫他一下子改变这存粮存菜的老传统老习惯他一时半时转不过弯儿。

说起弯弯六，弯弯六自然不是他的名字。此人长着罗圈腿，水蛇腰，罗锅背，往那一站三道弯，再加上一个直挺的脖子，十足的一个龟仙人。但是那年月还没有这个电视剧，因为他弟兄排行老六，所以村里人都叫他弯弯六。

弯弯六不但人弯，说话还磕磕巴巴。而且越是遇上着急事儿越是说不上来。

十五年前的一件乐事。

弯弯六套着驴车走在田间路上，车上拉着几袋儿复合肥。迎面骑车过来一爷们，点头笑嘻嘻打招呼，问:六爷您干嘛去？弯弯六见人家挺客气，急忙回答，他想说描地去。可是一着急说不出来了，冲着人家:描，啊，描，啊，描。结果走出老远地字才出了口。乐得那爷们差点儿从自行车上掉下来。

说来也巧，第二天那爷们赶着车也装着化肥去描地。路过弯弯六家地头，见弯弯六正侍弄庄家，就冲他大声说:六爷！描，啊，描，啊，描。弯弯六直起头冲着他大叫:掉！掉！啊掉！那爷们以为弯弯六叫他掉头回家，嘻嘻哈哈笑着走远了。等到了地头一数化肥，少了一袋，赶紧又赶车往回下找。找到半路，见弯弯六坐在自家地头抽烟。田间路中间，横躺着一袋化肥。

弯弯六认死理儿，那年村委刚刚重分了地还认不太清楚，弯弯六就在地的两头摆放了砖头做记号。玉米苗该除草了，他就扛着锄来到地里，一地都是一样的小苗，弯弯六就凭借着砖头认地，干起来。第二天再扛着锄到地里，遇见邻地二哥，围着他的地头兜了一圈皱着眉说，六爷，您了这地对吗？他仔细一辨才知道，不知谁给他挪了砖头，合着这活昨天白干了！

关于弯弯六的乐事儿，提起来够你大年三十磕着瓜子，盘腿儿坐在炕头说上一宿的。

就这么一个趣人儿，今儿住上了新楼房却乐不起来了。

地里卖不出钱，年轻人都上班了，谁也不愿意种地，即便有一部分人还在抽空种着自家那几亩薄田，也是机割机收，不在动用人力了。人好像越来越金贵，越来越自在了。现在又冒出个农村合作建房，把个好好的房子拆了换给你楼房。要说这也是件好事，许多人，包括他家在内得了不少房子，这楼房可比平方值钱。可他弯弯六还是觉得有些别扭。

因为他为此不得不卖掉他的老伙计，一匹上了年纪的大青骡子。

提起他的大青骡子，这可是村里仅有的一头牲口了。早在十年前，村里人就都纷纷卖掉了自家的牲口，弃农从工了。只有弯弯六依然土里刨食。他依然像二十年前一样，赶着他的骡子车下地干活。回来忘不了打上一筐青草喂他的骡子。他发现地里这几年除了播种和收割这两头热闹几天，庄家生长期间几乎没有人再到地里转悠，土地越发的寂寞了。有的甚至寂寞到荒芜。

土地寂寞了，可是村里却热闹起来。因为村子离着经济开发区近，一些外来打工的就在此租房。闹得几年时间村里人拼命盖房，村子扩大了三倍还多。谁家不称两套三套农房，有人有钱有关系的可以盖五六处院子呢！超市，小饭馆也开起来了。一上街天南地北的什么口音都有。他们各自操着带有家乡口音的普通话，就像是念梵音。弯弯六一句也听不懂。

汽车也多起来了，一家最少称一辆。那架势有点儿像三十多年前的自行车。他们家儿子和儿媳一人开着一辆。但是弯弯六最不喜欢这玩意儿，要着烧钱不说，坐上去还头晕恶心。反正他就这穷命，享受不起这个。

弯弯六喜欢他的骡子车，一年四季，他都把他们照顾得比自己还周到。但他家院子却因为常年散发着牲口的尿粪味儿而使过路人远远的绕开。这让他与这个经济飞速发展的农村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好想他是穿越过来的。

弯弯六的骡子可是见过世面的骡子了，十几年二十年前的骡子不能和他比。他的骡子可以从容不迫地拉着车穿行在车来车往的公路上。有条不紊地过红绿灯。对于刺耳的汽车喇叭声也久闻不惧其声。还时常有好奇的人拿着手机追着他的骡子车拍照，好像遇到了新鲜事物。

但是弯弯六不得不忍痛割爱了。草草处理了他的骡子，大车卖了破烂。换了一辆电动三轮车。

问题又接踵而来，他该怎么处置他的电动三轮车呢？崭新的车子一住进楼房可就没地方放，就这么风吹日晒雨淋的，会着实疼死弯弯六。本来开发商答应返迁户每家给一个储藏间的，可楼盖好了把储藏间给盖没了。村里人背地里骂大街，弯弯六没有骂。他没嘴骂，也不想骂。

芒种的麦子收下来在地里卖了，夏天的西瓜收下来在地里卖了，秋天的玉米收下来在地里卖了。寒露的大葱收下来在地里卖了。立冬的白菜收下来了，也约好了买主。弯弯六觉得有点空。好像是这一年的忙碌成果都给了别人。

往年的冬天弯弯六可以慢慢的择他的大白菜，拿到集上去卖，多赚点儿钱。可以赶着他的骡子车去地理拾柴火，回来烧个热炕头。可以往屋里倒腾煤球，生火取暖。可以去邻家串门，坐在人家炕头抽烟，唠嗑。可今年他去谁家啊？谁家都干净的连进门都得脱鞋了。

为了排解他的寂寞，儿子送给他一步智能手机，点开图片让他看。他就看到了一组过去收麦子的照片，非追着儿子问这是哪里，并说想去那里生活。弄得儿子哭笑不得。

他喜欢那组照片，虽然他说不出来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