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史是在一个草原-中原-海洋的三重结构中展开的。而帝国就是在过度地带形成起来的,具体是谁的过渡地带呢?
在古代,是草原与中原的过渡地带,在这里他们能获得重要的治理智慧。比如大唐、大清,他们以草原和中原为基础,建立一个强大的帝国,然后向海洋传播自己的文化。
到了近代,这个过渡地带是哪?就是南洋了。
它是中国近代转型需要的,最重要的政治智慧的来源。以南洋为基础,中原跟海洋的资源都能够被调动起来,然后才有了向大陆深处、向动荡地区投放秩序的努力。这些加到一块是一个完整的中国历史的结构。
必须着重解释一下,所谓的海洋与中原的过渡地带,这里的海洋所指的绝不是指东海、南海这种区域性的海洋,而是整个世界海洋。在地理大发现之后,全世界的海洋就联为一个整体,此后要讨论海洋就必须以全球为单位才行了。
南洋作为过渡地带,能调动中国和海外两部分资源的人是什么人呢?就是南洋华人、海外华侨。那他们是怎么去到海外呢?这个故事就非常有有意思了。
宗族关系的特殊作用
海外华侨之所以能在全世界开枝散叶,能够建立遍及整个南洋,一直扩散到整个美国、日本、欧洲的庞大网络。最基本的载体是什么?宗族关系。
这个宗族关系主要是依托东南沿海地区既有的社会结构。
宗族关系有一种双刃剑效应,它既帮助华人铺开了一张庞大的跨越海洋、地区的网络,也限制了海外华人的政治影响力。
最终,它需要被一系列的新观念所突破与整合,才能真地推动中国现代观念和现代转型的过程。
这么说起来太抽象了,我们进入到一些具体的历史过程来解释下,就容易明白了。
咱们先得解释一下,为何东南沿海地区的这种宗族关系会比中原其他地区更加强大。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得回到地理上去。
东南沿海从浙南开始一直到两广一带,有绵延不断的丘陵,虽然不是特别高,但地理结构很复杂,交通起来就很困难。
你在北方跑了几千里地,当地方言都能听得懂;但是在东南沿海地区,就算你翻过一座山,可能旁边说得话你就听不懂了。
那样的一种地理结构,使得东南沿海与中原相比,受到战乱波及较少,地方自治受中央权力的干涉也较少。这就使得,东南沿海地区的宗族结构远远比中原、比北方保存得好的多。
东南民间老百姓“下南洋”,宗族秩序发挥了很大作用。这里面最重要的原因,就是风险安排机制。
因为,到海外去冒险,与纯粹在中原种地相比,风险要大得多,需要有特殊的风险对冲机制的安排。在现代社会有很多保险机制来对冲这种风险,但是古代没有。
那古代怎么办?就是靠宗族。同一个宗族内部的人都有信任关系。
而且,同一个宗族的人迁徙到海外之后,会以老乡带老乡的方式,逐渐吸引人过去。这些人到了当地之后会形成互助关系,通过这种互助关系,也能把单个个体的面临风险分摊掉。
而反过来, 在海外开枝散叶的人群,与家乡之间因为宗族关系,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就又形成了基本的贸易通道。
这个向海外迁徙的过程从宋朝就开始出现了,一直保留了几百年。这几百年建立起了一个庞大的环中国海的贸易网络。
鸦片战争之后,西方人一来,现代轮船出现,下南洋的人就更多了。晚清时期的过剩人口,在南洋这个方向也获得了一个重要的出口。
这时的南洋就有了一种特殊的发展优势:
南洋本身有着丰富的自然资源,又被西方征服成为殖民地,一下子可以分享西方庞大的世界市场。
这里又有西方所提供的一整套现代法律体系和现代经济与技术,而且因为地处西方与大清的贸易通道,这里还有充足的货币资本。
再随着大量廉价的中国劳工的到来,于是就发展起一种畸形繁荣的殖民地经济。
很有意思的是,宗族结构这时也开始参与塑造一系列东西了。
宗族结构参与塑造了东亚地区现代国际金融秩序。华人劳工们在南洋挣了钱,之后想回报乡里,就想把钱寄回老家,这就需要有相对比较可靠的汇款通道。
可靠的汇款通道从南洋到大陆的有两个重要节点,分别是新加坡和香港,而这些汇款在通道上又可以转化为重要的金融资源。
于是,华人劳工回报乡里的愿望,反过来促成了这两个重要的现代金融中心的崛起。
宗族关系的限制效应
另一方面,华人在南洋的政治地位,却因为宗族结构而受到了限制。 为什么呢?
因为宗族可以帮助华人到海外去贸易,获得信用体系。但是华人对宗族的依赖,也局限了华人对秩序的想象。
因为他们所能想象的秩序,都是以宗族为基础的,这就一定会压缩其政治视野,对于宗族之外的事情的不会太关注,宗族和宗族彼此之间也难以产生认同。
而且更要命的是,在那个时候还有一个问题,那时候的人认为大清就是世界,他不知道在大清之外,还有别的地区。
我举一个例子,陈独秀在辛丑条约之后说,我到了那会儿才知道,大清只是全世界的国家之一,在大清之外还有别的国家。
如果南洋华人都这么想,那他们对所处的新的国家,不会有认同。你的认同一定是区域认同,就像今天咱们不会对地球人有认同,只会有中国人、美国人、法国人,这种国家性的认同。
在欠缺彼此认同这个意义上,甚至可以说,在20世纪以前,根本就无所谓南洋华人,只有南洋福清人、南洋潮州人、南洋厦门人、南洋客家人等等。
所谓的海外中国人不抱团,是对中国人作为整体来说;在作为同乡的意义上,他们是相当抱团的。
同乡抱团会带来很强的小群体凝聚力,以这些为基础,发展起强大的华人帮会组织,在南洋和美洲等地最著名的就是洪门三合会了,其他的青帮、哥老会什么的,则是在大陆的口岸地区势力强大。
这些帮会组织让华人在近代早期的南洋地区一度颇有势力,比如马来亚的土著经常内战,华人武装在旁边一站,两边都能吓得住。
因为他们的组织力、战斗力都很强。但是会带来一个问题,帮会组织越成功,就越会让人只认同自己的小群体,无法产生超越于血缘关系和同乡关系之外的政治意识。
这种事,人算不如天算,认同这件事不是你自己说了算,还得看南洋的别人怎么办。别人就是:土著和白人。
土著居民和白人殖民者给南洋华人的压力,最终在南洋华人身上开始逼问出一种政治意识。
对于土著居民来说,华人劳工直接抢占了他们的工作机会,因为晚清因为人口过度膨胀,中国经济出现了经济“内卷化”的问题,华人劳工极度便宜,能接受极低的工作标准,土著都接受不了,于是土著的工作就没了。
对于白人殖民者来说,华人帮会打打杀杀是潜在的秩序扰乱者,也影响税收,白人也想收拾你。
因此,无论是土著还是白人殖民者,都产生了很强的排华欲望,而且他们在排华的时候不会区分什么福清人、潮州人、客家人之类的,在他们看来这都是笼统的中国人。所以他们是对地方性群体不做区分的,笼统地排华。
所以, 共同的屈辱,终于让来自不同地区的海外华人浮现出某种共同的身份感,一种民族主义情绪渐渐开始出现了。
革命力量从南洋兴起
但是,南洋华人只是模糊地感受到了对新观念的需求,却还说不清楚,所要的新观念究竟是什么。想要把这个意识说出来,就需要有人进行观念的灌输和塑造。
于是,流亡海外的维新派领袖康有为、梁启超,革命党领袖孙中山等人的工作有了用武之地。他们通过各种政治宣传和组织工作,把海外华人对于各种苦难的感知,转化为一个意识:如果我们有一个强大中国,你们将会获得保护。
海外华人逐渐有了比较清晰的民族主义观念,他们渴望中国能够保护自己,也渴望中国也能拥有他们在海外见到的那些现代的法律和制度。但是回头看看中国,实在不争气,民族主义情绪便被逐渐地引向了革命激情。
也正是因为各种生活遭遇,海外华人反倒成了最早拥有中国意识和现代意识的群体,这是中国现代转型所必须的两种意识。
孙中山的革命努力,在海外华人当中获得大量支持,以致他称“华侨是革命之母”。
举几个数据就更容易说清楚:
在辛亥革命之前,孙中山组织过十次起义,其中有八次是靠南洋作为支援的。著名的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其中有二十九个人就是从南洋赶回来参加起义的。
孙中山为革命募的款,有差不多85%来自南洋,再加上来自美国的募款,则占到了93%。
更有意思的是,孙中山要想发动革命,就必须找到把理念转化为行动能力的组织资源。南洋华人的帮会组织,就是现成的组织资源。为了能把帮会充分动员起来,中山先生还曾亲自加入洪门,当上了其中的大龙头,这成了他发动起义所依托的重要组织资源。
不过,中山先生在早期发动的革命一直不成功,问题也就出在这里了。因为你依托帮会作为你发动革命的组织资源,帮会所关注范围也就决定了这种革命的动员极限。帮会里的人主要来源还是福建、两广,意味着你革命的动员也就是在这几个省份,不可能形成全国性的动员。
因此,革命要想真的搞起来,在全国范围内有影响,光靠东南亚的海外华人已经不够用了。大陆地区的口岸城市,开始起到了更重要的作用。
上海、广州、汉口、九江,这些有租界的地方,都是口岸城市。它们比中间层的南洋,与中原有着更紧密的关联。在租界地区,他们也能感受到,现代政治、法律、观念。所以口岸地区,我把它们定义为一个广义的南洋。
“南洋”不再仅仅是一个地理概念,它包括所有对现代政治、法律、观念有接触,同时对中国内部有深入了解的地区。这些地方的人,我称为广义的南洋华人。
所以,我们看到20世纪初年,以口岸地区为基础成立的一些革命组织他们走上了历史舞台。他们对中原地区的了解比南洋华人更加深入,他们所能动员的资源也不再局限于福建和两广有限的几个省份,而是能在国内形成更大范围、更大规模的动员。
我们在20世纪初期,看到成立了一些比如,广东地区的兴中会、浙江地区的光复会、湖北地区的华兴会,最终这些组织又合并成为同盟会。这几个地方:有口岸、有租借;跟内陆有更深刻的联系;能动员起的人已经远远超出了两广和福建。
所以这些组织合并成同盟会后,带来了辛亥革命。中国的历史从此进入了革命的世纪。
本讲小结
咱们大致介绍了,中国走出古代社会,进入近代转型的这个关口之后,所面临的一系列状况。
中国要走上近代转型之路,不是只靠内部的努力就能完成的,是内部跟外部两种动因共同作用的结果。
我们所讨论的都是内部的动因,接下来我们就得再讲讲外部的动因,也就是对近代中国转型影响最大的三个国家英国、俄国、日本。它们的谋划与行动,是中国转型的外部约束条件。
只有把内外两种动因都搞明白了,你才能恰当地理解近现代的中国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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