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白是只猫，有着雪白顺滑的皮毛和乖巧温驯的性格。
他喜欢窝在“妈妈”的膝盖上，翻过柔软的肚子，打着幸福的呼噜，任由“妈妈”宠爱抚摸。虽然“妈妈”是两只脚走路的，而他是四只脚着地，但是小白很喜欢“妈妈”，“妈妈”会给他准备可口的食物以及微微带点温度的清水。
他有一个很漂亮的猫食盆，光滑鲜艳，上面还镶着颗漂亮的草莓，只是舔起来没有味道。
他有一个很大很柔软的猫窝，可是他更喜欢偷偷的趁“妈妈”睡着了，摸到“妈妈”的枕头边，嗅嗅“妈妈”头发里好闻的味道，听着“妈妈”轻柔的呼吸，然后做个好梦。
他有好多好多玩具，最喜欢的是那颗会跑的圆圆的球，即使“妈妈”不在家，也可以追逐着那颗球，消磨时光，等待着“妈妈”回来。
他喜欢“妈妈”挂在他脖子上的铃铛，跑起来会细细的呤呤作响。
他喜欢那只扁圆的，总在地上转来转去的扫地机器人阿饼，他可以蹲在阿饼身上巡视这个家。
他喜欢“妈妈”家那个宽敞明亮的大阳台，因为那里有“妈妈”给他准备的猫爬架，他可以在那里舒展筋骨，然后抱着那个用“妈妈”的旧衣服做的，带着“妈妈”的气息的，丑丑的布娃娃阿花，美美的晒太阳……
太阳晒得最舒服的，就是这个季节，不太热，暖洋洋的刚刚好。
隔壁阳台上鸟笼里那只叫蛋黄的黄莺在滴溜溜的唱，唱得婉转迂回。小白很喜欢听她唱歌，这时候通常是眯缝着眼睛，埋在阿花怀里，猜想着“妈妈”回来，又会带回什么好吃的东西，是鸡肉味的猫罐头，还是香香的小鱼干……
2.
“喵哇~喵嗷~嗷唔嗷~”
楼下传来的叫声如泣如诉，是一种他拒绝不了的召唤。小白焦躁的弓起身子，不安地在阳台上来回踱步，把头探出栏杆，却看不到什么。毕竟这里是四楼，楼下的树虽然叶儿黄了，又掉了，但密密麻麻的树枝就像一张大网，他看不清下面有什么。
“喵哇~喵嗷~嗷唔嗷~”
下面的邀请有着致命的诱惑，虽然小白是一只很胆小的猫，但写在基因里的本能，他根本无法逃避。脖子在栏杆上蹭了又蹭，然而冰凉光滑的金属栏杆却像是长了爪子，一下接一下的挠，挠在脖间耳后，痒在爪间心头。
终于，他将身一跃，从栏杆的缝隙里窜了出去，落在那张树枝结成的网上，再顺势一弹，四只爪子牢牢的扣住大树的粗干，然后沿着树身的走向飞快的急奔，几起几落，轻灵的落在了树下的灌木丛中。这里妈妈带他来过，他伏在那只帆布猫包里就，从包的气窗看出去，可以看到好几只瘦瘦的猫在这附近出没。他们和他不一样，毛色杂乱，还总是脏兮兮的，不过身形很灵巧。然而，这次他们都不在，空气中弥漫着一丝躁动的气味。小白小心的循着这个气味，在灌木丛中穿行，近了，近了，那个气味越发浓烈！小白仅有的理智和警慎碎成了粉尘。
那是一只瘦骨嶙峋的母猫，像阿花一样花，也像阿花一样丑，还缺了一只左耳朵。可是那有什么关系?小白只能看见她弓着背翘着尾巴，嚎得声嘶力竭,大滩的尿液被她的爪子踩得地上到处是湿漉漉的梅花……
小白无法自控的奔了过去，奔向亘古以来猫族繁衍所必经的序幕。然而一切还未开始，就由一声冰冷的金属撞击声所震慑！他惊恐的发现自己被关进了一只铁笼，和那只母猫一起。该死，怎么没看到这个笼子呢？他惊惧又懊恼，使出吃奶的力气去装进刚才自己奔进来的那一侧笼壁，笼子被撞得哐当响，但固若金汤。
那只母猫还在叫，失了神志，诺大一只皮圈紧紧的箍在她的脖子上，挣得后颈皮开肉绽……
小白还在徒劳的撞着笼子，忽然一只黑色的棒子伸了进来，啪啪一响，小白浑身痉挛，在还没完全失去意识之前，听到外面有个破锣一样的声音在嘎嘎的笑：“运气，运气，居然还套了只家猫，又能多卖15块钱了。”一只粗糙的大手伸了进来，揪住他后颈的皮毛将他拎了出去。塞进了一只弥漫着恶臭的麻袋……
3.
小白在颠簸和作呕中醒来，那是一只大竹笼子，密密麻麻的塞满了猫，到处弥漫着粪便、尿液和血腥交织的恶臭。他的身上压着好几只正瑟瑟发抖的猫，除了偶尔的几声呜咽，就是死一样的寂静。他的头被挤在笼子的角落里，勉强能透过笼子的缝隙呼吸外面的空气。一低头，看见下面还压着一只猫，瘦骨嶙峋，花花斑斑，左耳没有了，半开半合的眼睑里，眼珠混沌得像颗烂葡萄。这是那只引他进陷阱的母猫，脖子上的皮圈已经不在了，血肉模糊中出没着几只白色的蛆虫。她死了，冷硬得像一块老树根。
“喵哇！”小白爆发出一阵凄厉的惨叫，伸出笼子的爪子在空气中徒劳的乱抓。死亡的恐惧第一次在小白心里投射出深入骨髓的阴影。
“别白费力气了。”一个声音在背后说，猫的语言比人的语言更简单直接。
那是一只浑身白毛凝结泥灰成缕状，唯有鼻梁发黑的老母猫。此刻半边身子正压在他背上，而另一半身子埋在一堆猫里。笼子里挤得像沙丁鱼罐头，没有一只猫能保持舒适的姿势，运气好的能苟延残喘，运气不好的，就跟那只没有左耳的母猫一样，没了性命。
小白战战兢兢的问黑鼻梁：“我们为什么在这儿?这是什么地方?我‘妈妈’呢？她在哪儿?”
黑鼻梁露出一抹讥讽的笑：“你们这些家猫真是蠢。我们被人抓了，卖掉了！能活着就不错了，还找妈妈哈哈哈。”
小白的心沉了下去，许久才颤抖着问：“他们……会把我们怎么样?”
黑鼻梁冷冷的说：“这次运气好，买我们的人不是要拿我们炖汤，他们会找个地方，把我们放了。”
小白糊涂了：“既然要放了我们，为什么还抓我们?”
黑鼻梁不耐烦的回答：“我怎么知道？他们会为了吃我们抓我们，也能为了什么放生功德，找个地方放了我们。什么是功德，我不懂，大概……是什么好处吧。别问这些废话了，养养精神，等放了我们，能不能真的逃一条命出来，还不一定呢。”
小白又不由自主的哆嗦起来，抬头看看笼子顶上，却发现还摞着笼子，一只腐臭的猫爪子搭在笼子边，就在他眼前晃荡。而那个笼子之上呢,也还是笼子……
家猫毕竟是家猫，有“妈妈”照顾，少见风雨，这些都是他理解范畴之外的东西。放生，难道不是放他们活命吗？可这许多猫都死在这笼子里了……
黑鼻梁很多年前就不是家猫了，这么多年的江湖不是白混的。她当然明白所谓的放生，并不是为她们这些困在笼子里的猫。她低头看着小白一身白毛，忽然想起当自己还是家猫的时候，倒是下过一窝这样一身白，一点杂色都没有的崽子。可惜啊，被第一任主人卖掉后，就生死不知了。
反正她是猫，每过那么段时间就会下崽儿，若是记性太好，那可真是要心碎了。
唏嘘之后，黑鼻梁看着小白一副六神无主的可怜样，倒是忍不住心软了，压低声音说：“想活命，就别吃别喝，等他们放生我们，就紧紧跟着我。”
小白犹如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转头舔了舔黑鼻梁脖子下面脏脏的白毛。
4.
颠簸在继续，猫挤在笼子里，笼子码在货车箱里，一层一层，密密麻麻。车在山路上摇晃，司机也不舒服，然而无所谓，这车里有二十个笼子，每个笼子里有十五只猫，每只猫15元钱收来，35元卖给那些放生积福的生意人，不算运费油钱的补贴，光猫就尽赚了6000元。这就够他乐呵的了。何况着这两天还给这些猫弄了些药呢，一个个都昏昏沉沉的没力气，等那些放生的走了，再把车开回来，将就这些笼子，再把猫捡回去。昨天还有个得了癌的土大款在预约放生呢，这货能循环的卖，钱呢也就循环的挣，比起一次性卖给餐馆做“龙虎斗”可好赚多了，毕竟一下子杀了吃了，就没有了。就是客户约这地儿太偏，什么鸟类保护区，容易惊动那些吃饱了撑的动物保护分子、志愿者什么的，还好有兄弟帮忙打掩护，出空车把那群麻烦引高速路上去，不然这生意非得黄不可。
车到山中观景台，早有客户在等待，一个个素袍盘珠的，看着倒是慈眉善目的模样。司机停好车，与客户做了交接，把猫都倒出来，笼子回收了，就开车离去了。毕竟样子也还得做做。
猫们一堆一堆的趴在地上，死了不少，活的也趴着不怎么动弹。
小白和黑鼻梁趴在猫堆里，看着那群双手合什男女在碎碎念，听不懂在祝禱些什么。有几个不穿素衣的人过来了，开始挑拣那些死去的猫，然后在路边挖了一个大坑，把那些死猫埋了。然后这些人就各自散了，开车离开。
毕竟放生放了，他们的功德就算做了，自有神佛菩萨看到他们的诚心，回馈他们的善举。
景观台上只剩那百余只一息尚存的猫。有的体力好的开始四散逃开，而动不了的，也就只有趴在原地喘气的份儿了。
小白问黑鼻梁：“我们现在怎么办?”
黑鼻梁看看车去的方向：“那个人会再带人开车回来，再抓我们进笼子，这里不安全。我们只能朝山上跑，离开公路。”
小白跟着黑鼻梁离开了公路，开始朝山中的草丛里钻。山里远比家里那个阳台冷很多，小白从小到大从来没走过这么远的路，爬过这么高的地方。之前听黑鼻梁的话，什么东西也没吃，饿了两天，撑到这个时候，就已经是极限了。
黑鼻梁喃喃的抱怨：“哼哼，家猫，让人养活惯了，出来就没办法自己讨食了是吧。”
小白哑口无言，曾经他觉得外面的野猫们一个个瘦巴巴，脏兮兮，远不如家猫幸福体面，但目前的状况却是家猫远比野猫无能。他诺诺的哼了一声，将身子蜷缩起来。山里实在太冷了，又入了夜，饥寒交迫的味道不好受。
黑鼻梁叹了口气，低声说：“在这里待着别动。”说完已经窜进夜色中。
小白的爪子紧紧的扣着地面的泥，冰冷潮湿的触感让他很难受，山里的风在忽忽的刮，四周的树丛在呼啦啦的摇摆，黑暗中不知道藏着什么，很可怕。这个时候，他无比想念家中那只温暖柔软的猫窝，想念“妈妈”给她准备的酥酥脆脆的可口猫粮，还有微温的牛奶。想念屋子里橘色的温暖灯光……
5.
“哗啦”，草丛一分，一个灵巧的身影出现，黑鼻梁回来了。她叼着一个黝黑的物事，头一甩，那物事就落在小白的身边，带起一股子血腥味。那是一只黑色的鸟，只是已经没有了头。
这鸟跟“妈妈”家里隔壁阳台上的蛋黄很像，有一样的体征，只是颜色不一样。小白饥肠辘辘，却反而退开了几步。
黑鼻梁用嘲笑的口吻说：“怎么？吃惯了猫粮和罐头，就不知道怎么下嘴了吗？”
小白将脸埋在了草丛了，这一切，他无所适从。
黑鼻梁只是将身体挪到另一片树丛中，幽幽的说道：“刚才在那边遇到另一只猫，不过他已经饿死了。他跟我们一样，在笼子里忍着不吃那些下了药的食物，只可惜他没有我们的运气。你不吃，恐怕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说完也不理他，径自合上双眼。
夜很漫长，但是太阳始终还是会升起，天亮了，那只没头的鸟也不见了。
黑鼻梁微微颔首：“孺子可教。忘掉过去吧，猫的记性不能太好，不然就会活不下去。”说罢转身朝林子深处走去。
小白肚子里填了东西，也恢复了精神，在这片陌生而可怕的林子里，除了跟随黑鼻梁，他没有别的路走。黑鼻梁没有骗他，在一起走出百余米外的地方，他看到了一具猫的尸体，冷硬，毛杂乱肮脏，脖子上也和他一样，带着来自人类世界的铃铛项圈。
黑鼻梁绕着死猫走了一圈，伸出爪子拨了拨死猫脖子上的项圈：“这家伙也是只家猫，带着这个玩意儿，想要在这片林子里活下去，那可艰难得很。”的确，带着会响的铃铛，就算动作多灵敏迅捷，只要他一动，这林子里的鸟早就惊飞了，哪里还能捉到那些会上天的家伙？
小白焦躁地用爪子划拉自己脖子上的铃铛，然而这个举动是徒劳的，这玩意很结实。他哀哀的发出喵喵的声音，向黑鼻梁求助，然而黑鼻梁也毕竟只是一只猫，爪子再灵巧，也弄不开小白脖子上这个标志着家猫身份的玩意儿。
最后，他们不得不放弃。
鸟的繁育季节过去没多久，鸟巢里还有很多翅膀没有长硬的雏鸟，它们只会张大嘴嗷嗷待哺，时不时还会有个把倒霉蛋被挤出鸟巢，跌落在地上。这个对小白而言，就是从天而降的美食。黑鼻梁不屑于跟小白争这一口，她总能循着声音，爬树，然后找到鸟巢，直接一锅端。小白艳羡这样的本事，这个在“妈妈”家的猫爬架上，可练不出来。他尝试着协调自己的身体，学着像黑鼻梁一样窜起，飞跃，虽然他学得很快，但比起黑鼻梁的一身本事来，可谓天差地别。
6.
小白偶尔也会回想在“妈妈”身边的安逸日子，但渐渐的，回忆也越来越不真实。丛林的生活充满磨难和艰险，天气越来越冷，填饱肚子也越来越艰难。尽管黑鼻梁很不情愿，也不得不把活动范围移向山顶，那里鸟更多，但也更危险……
然而，任何危险都抹杀不了饿肚子的可怕滋味。起初黑鼻梁还严守着夜间狩猎的规矩，到后来也管不了许多，开始领着小白在白昼也在林间出没，能多逮住一只雀子，就能多撑一段时间，这就是生存。
生下来，存下去，不停歇的呼吸和觅食……这是黑鼻梁的生存哲学。
可是，这世上就没有永不停息的生存。一切止于一声破空而来的一声“咻”。原本是要飞跃而起，三个起落就可以到达高树杈上的鸟巢，然后将巢掀个底朝天的黑鼻梁没能像往常一样准确的落在她选定的位置，反而从高树的枝叶之间笨重地砸了下来，带着一支穿透胸膛的，长长的羽箭！
血漫了出来，染红了大片大片的沾满泥灰的白毛。
小白伏在黑鼻梁身边，看着她渐渐失去光泽的眼睛，忘了要逃，就算他没忘，也不知道该往哪里逃。树丛分开，走出几个人来，其中一个重新搭起的弩箭已经瞄准了小白瑟瑟发抖的身子。
“等一下！”另外一个人伸手搭在了正瞄准小白的弩箭上：“它有项圈，是只家猫，应该是被偷出来卖掉的。”这是一个女人，有着和“妈妈”一样的，海藻一样的长发。
拿弩箭的人喃喃道：“家猫又怎样？被那群王八羔子‘放生’在鸟类保护区，只要它活下来，也不知道得吃多少鸟才成。”
那个组织猎杀的女人叹了口气：“咱们是为了保护野生鸟类，才上山猎杀这些在保护区没有天敌，又繁殖迅速的野猫，可不是为了杀戮而来的。不如，还是放它一条生路吧。”她蹲下身子，对着小白细细的唤了两声。
已经吓呆的小白伏在死去的黑鼻梁身边一动不动，直到她缓缓的靠近，出其不意的一下子摁在他的脊背上，他才想起要挣扎。但是很快，那个女人已经换了个让小白趴伏得更舒适的姿势，并轻轻的挠了挠小白几乎僵硬的脖子。这样亲昵的举动，恍恍惚惚的让小白想起就在不久之前，在“妈妈”的怀里的幸福时光，以及那种绝对的安全感。他任由那个女人把他抱了起来，然后听到那个女人“咦”了一声：“项圈上刻有地址和电话，我想我们能帮这可怜的家伙找到主人。”
小白不能完全听懂人类的语言，战战兢兢地透过那女人的臂弯望向地上枯枝败叶里躺着的，像块破抹布一样的黑鼻梁。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但他比黑鼻梁幸运，这伙人没有杀他……
小白又一次回到了家。
“妈妈”为他的归来感激涕零，更为他离开的这段时间的急速消瘦而担忧不已，给他准备了以往最爱吃的罐头。他的身上的泥垢被清洗得干干净净，毛毛躁躁的白毛被细心的修剪过，再度变得油光水滑。
小白又过上了养尊处优的优渥生活，只是在午夜梦回的时候，他不免会再次看到那些一层垒一层，如同炼狱一样的笼子；听到猫们悲惨的呜咽，甚至嗅到死亡的腐朽冰冷味道，还有黑鼻梁那双渐渐失去神采的眼睛……
猫的记性真的不能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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