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白浅带着阿离腾了朵祥云,往青丘去。明日就是九月初九,是青丘东荒女君白凤九与九重天上的东华帝君大婚的日子。作为天后的白浅自然可以心安理得的什么也不用做,到时候露个面就行。不过,要出嫁的是小九,是她看着长大,向来最疼爱的侄女,她自然要赶回去,亲自帮着打点,亲自送她出门才行。
青丘的狐狸洞果然张灯结彩,喜气洋洋。迷谷指挥着一众小厮忙得不可开交。
凤九从洞里迎出来,亲热地抓住白浅的胳膊,“姑姑,你来啦。”
白浅犹自愣神,“我们狐狸洞什么时候多了这么多仆婢的?”
凤九有些不好意思,“是从太晨宫里临时调过来的。帝君说,办婚礼事情又繁复又琐碎,所以调了些人手过来帮忙。”
白浅在心里嘀咕了一句,这是说我们青丘没人的意思吗?几个仆婢还要从太晨宫调过来。
但当着凤九的面不好说什么,只得默默地咽了下去。
“姑姑,陪我去试喜服好不好?”凤九拽着白浅往洞里走。
正在往洞口挂灯笼的迷谷闻言,回头看过来,表情古怪。
白浅眨了眨眼睛,询问的表情看向迷谷。
迷谷一脸无奈,趁着凤九不注意,对着白浅用口型说,“试了第七遍了。”
白浅张了张嘴,心想,这是得多想嫁呀!
一踏进狐狸洞,白浅就看见挂在墙上的一副巨大的画儿。咦,什么时候添的?从前没见过呀。
白浅走近了一步,细细看起来。唔,似乎是张地图,还是张很古老的地图。疆域辽阔,气象恢弘,山川草木,皆画得栩栩如生,仿佛能看见那人执笔挥毫,胸中气象万千,却又怀着顾念苍生的悲悯之情。
夜华的一笔丹青也描得极好,可是与这个人比却又有些不同。夜华作画沉稳持重,一笔一划,无不恰到好处,多一分太多,减一分太少,叫人忍不住赞一声精妙绝伦。可这人作画却是挥洒自如,大气磅礴,一派指点江山的气魄,叫人不敢轻易置评,又不得不心悦诚服。
四海八荒征战图?这是四海八荒征战图!白浅突然悟了。
她早就听说当年她侄女凤九即位东荒女君的时候,这东西被东华帝君送给了凤九。可是这一千多年来,她还一次也没见过。因为自打凤九收了这图,就把它塞进柜子里,一把锁锁了起来。自己不看,也不让别人看,好像那是个什么妖魔鬼怪似的。
如今,这图终于重见天日。白浅偏头看了看角落里的柜子,果然那锁已经不在,想必凤九心上的锁也已经不在了吧。她这样想着,不自觉弯了弯唇角。
“姑姑,好看吗?”凤九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她已经换好了衣裳。
白浅一回头,不禁呆了一呆。
凤九一身大红喜服,珠钗叠翠,粉面含羞,明艳不可方物。饶是她这个四海八荒第一美人,也是不由得心中一荡,生出一丝艳羡来。
“好看。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新娘子。”白浅由衷赞道。
“这曼珠沙是帝君从西王母那里拿来的,”凤九轻轻抚着红裙,爱不释手,“这上面的佛铃花是帝君特意请织女绣上去的;还有这颗东海明珠,是帝君……”
“唔,你这铃铛配得不错。”白浅听得头皮一阵发麻,急忙指着凤九手上凤羽花形状的铃铛,岔开话题。
“这个,”凤九脸上一红,“这个是我们在凡间的时候,帝君做给我的。”
白浅没忍住,抖了一抖。她觉得自己很应该提点一下自家这只小狐狸。一来她是长辈,二来她还是九重天公认的最御夫有术的天后,夜华君连一个娶侧妃的念头也没有冒过,这在历代天君可是绝无仅有。
“小九啊,”白浅轻咳了一下,正色道,“你虽然很在意东华帝君,不过有时候也不必全表现出来。毕竟,两个人之间,谁在意得多些,总要吃亏一些。你愈是在意得多些,他就愈是在意得少些。明白吗?”
凤九迷惑地看着白浅。她不明白,十分的不明白。自打认识帝君开始,她一直都想让他知道自己有多么地在意他,多么想要呆在他身边,就怕他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在意,却还要藏起来呢?
“你瞧,但凡轻易得来的东西总是廉价些,那千难万险争来的就贵重些。”白浅循循善诱,“所以,你若想他长长久久地在意你,便不可过分着紧他。就算你心里做不到,表面上也要收敛些,无需时时表现出来。”
凤九若有所思。白浅觉得她大概是听懂了,继续语重心长地道,“姑姑同你说这些,是怕你吃亏。总之你记住,谁在意得多些,就辛苦一些。”
“果真是谁在意得多些,就辛苦一些吗?”凤九低头抚摸着手腕上的铃铛,喃喃自语,“那还是让我在意得多些吧。”
白浅抬头望天。这死心眼的,愁煞人的小狐狸哟。
凤九握了握白浅的手,大眼睛扑闪扑闪,“姑姑,我觉得帝君他一定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你不用为我担心。”
试完礼服,凤九又跑进跑出地指挥小厮们布置礼堂,准备食物,核对客人名单,事必躬亲,忙得不可开交。白浅明明是来帮忙的,倒不怎么插得上手。
傍晚,十里桃林,折颜和白真靠在桃树下喝酒赏月。
“明日小九就要出嫁了。她走了之后,狐狸洞就愈发冷清了。”白真举头望月,有些伤感。
“可不是。当年我是看着她出生的,一转眼小丫头都出嫁了。”折颜给自己和白真各倒了一杯酒,“昔年一大一小两个丫头把我这桃林闹得鸡飞狗跳,不知毁了我多少桃子。小五最爱偷酒喝,小九呢,一喝就醉。从今往后,陪我喝酒的又少了两个。”
折颜一杯酒下肚,只觉得凛冽醇厚,微微苦涩,好像不是自己酿的桃花醉。
“这是什么酒?”折颜奇怪地问白真。
“哦,你不知道吗?这是帝君今日差人送来的。”白真也悠悠喝了一杯,“他说自己在凡间时喝了你不少桃花醉,今日送你一坛九重天的酒,作为答谢。”
那酒十分的烈,喝下去全身都热起来,小腹中好像燃起一簇小小的火苗。
“他可说这是什么酒?”折颜心下狐疑。
“没说。只说是老天君的珍藏,特意为你讨来的。”
折颜又喝了一口。唔,今夜月色真美,银白的月华落在桃花瓣上,叫人觉得有些旖旎。他微微侧目看了白真一眼。白真面色红润,一双眼睛在月光的映射下犹显得晶莹剔透,真是粉面桃花。也许是觉得有些热,白真纤长的手指将洁白的外衫轻轻扯了一扯,姿态狎昵。折颜不禁心中一荡,那小火苗腾地往上窜了一窜。
他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向白真道,“你把那酒坛子拿过来我看看。”
白真拎起酒坛递过去。折颜接了,手指探到底座下面摸了一摸,果然摸到几个小字,刻的却是“合欢酒”。折颜心下狠狠骂了一句,“老天君的珍藏?你爷爷的!”
白真正看过来,见折颜一副咬牙切齿的形容,不解地问,“你怎么了?”
“无事。”折颜缓缓站起来,打开扇子十分优雅地摇了一摇,走到白真身后,“前几日我得了一幅画,画得十分传神,觉得或许是什么名家的画。你来帮我瞧一瞧?”
白真转动着杯子,薄唇轻抿,美目中水光流转,似笑非笑。他悠然地站起身,两人一前一后进屋去了。
夜色已深,白浅哄着阿离睡下多时,突然听到厨房里好像有什么动静。出去一看,见凤九正站在灶台边揉面团。
“这么晚了,你还不睡在干什么呢?”白浅不解地问。
“啊——”,凤九一声惊呼,整个人吓得跳了一跳。
“你没事吧?”白浅看着她惊慌失措的模样,有些担心。
“没事。我看这些点心,明天这么多人,怕不够吃,想再多做一些。”凤九指着桌上小山一样的食物,“还有,阿爹最爱吃芙蓉酥,我想多蒸一些;哦,酒也不知道够不够,我得去再数一遍……”她边说边不自觉地搓着手。
白浅叹了口气。这孩子,敢情是明天出嫁,太紧张了。她从小就这样,一紧张就跑到厨房做东西。
“小九,”白浅柔声道,“点心足够了,酒也足够,芙蓉酥要热的才好吃,明天叫人蒸就是。快回去睡觉吧,听话。”
“姑姑,我睡不着。”凤九低了头,小声嗫嚅。
“那姑姑陪你……”,白浅突然顿住。屋外传来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白浅暗想,他怎么来了?按照青丘的习俗,新人在大婚的前一日是不能见面的。转念一想,这两人连逆天改命的事情都做了,哪里还会在乎什么青丘习俗。看来这里没自己什么事了,还是回去睡觉吧。
“团子还在屋中,我得去看看他。你别弄得太晚了。不然明天该不漂亮了。”白浅在凤九肩上拍了拍,自个儿回房去了。
凤九兀自站在厨房里发愣,只听一个清越的声音唤,“小狐狸。”
她猛一抬头,见一个紫衣银发的人影立在门口,披着一身银白的月华,微微含笑地看着她。
她咬了咬唇,快走两步,扑进他怀里。
“怎么了?”帝君柔声道,抬手轻抚她的背。
“想你了。”她在他怀中闷闷地说,觉得一颗心终于踏实了一些。真的才只有一天没见而已吗?
“陪我走走。”他拉了她的手,两人向湖边走去。
晚风微凉,月色正好,婆娑的树影掩映住湖边相互依偎的一双人。
“这么晚还做东西。明天要忙一天,会很累的。”他伸手把她揽进臂弯里。
“我睡不着。”她偏过头靠在他肩上,“总觉得这不是真的。我真的要嫁给你了吗?我怕突然醒过来,发现不过是做了一场梦,你还是九重天上的尊神,我还是青丘女君,彼此陌路,两不相干。”她声音低下去,有些泫然欲泣的模样。
“傻瓜。”他被她奇怪的想法弄得想笑,可看着她担忧的样子又笑不出来,“明天不过是一个仪式罢了,你早就是我的人了。”
她羞得满脸通红,握着小拳头捶他,“胡说,人家明明云英未嫁,待字闺中。”
他轻笑出声,“你做陈淑妃的时候,我们就行过拜堂礼;你做九九的时候,我们也……”
“那是历劫,那不算。”她又羞又恼。
“不算吗?”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原来在九儿心里,是不算的。”
“算吗?”她也糊涂了。凡间的陛下和白昊,明明不是他,却又好像是他。如果不是,她怎么会一次一次爱上他们,爱得心甘情愿,义无反顾;如果是,深情如陛下,霸道如白昊,都把她捧在手心里,放在心尖上,偏偏这个帝君,待她若即若离,每每叫她黯然神伤。
他看着她出神的样子,爱怜地揉了揉她的头发。怎么能不算呢?淑妃也好,九九也好,即便一开始是为了报恩,即便一开始有多么害怕,到最后都还是爱上他,哪怕赔上性命,爱得无怨无悔。在他心里,她从来都是不同的,不管是淑妃,九九,还是九儿,遇见了,就再也放不开。
她眨了眨眼,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说起来,那孟婆汤也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厉害,凡间那一千年,我们竟然还记得对方。”
东华笑而不语,侧过头去,望着眼前静谧的一池碧波,和落在湖心的朦胧月色。
凤九皱了皱眉,觉得有些不对,“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他仍旧不说话,唇角微微上扬。
凤九用力把他的肩膀扳过来,嘟起嘴,威胁道,“快说。你要是不说,我就,我就……”
“就怎样?”他愈发好奇他的小狐狸想拿他怎样。
她却松了手,像是有些泄气,又像是十分委屈,“本来想说我就不嫁你了。可是,我舍不得。”
他忍不住倾身过去,在她莹润的唇上轻轻舔舐,道,“我也舍不得。”
东华翻开掌心,有一团极小的红光从凤九眉心的凤羽花上飘出来,同时,一团一模一样的红光从他自己的眉心飞出。两团红光落在掌心里,光团变大,又渐渐暗下去。最后,现出一团小小的红狐尾来。
“这狐尾中有你的执念。我把它分成两半,放在两个人的元神里。孟婆汤能抹去人的记忆,却无法抹去元神里的执念。只要元神不灭,你就别想忘记我。”
凤九睁大眼睛看着那狐尾,半晌,轻声道,“你,作弊。”
“我是不得已。”东华看着她,想笑。
“不得已?”凤九不解。
“有人曾经写下遗书,逼着我生生世世不能忘了她。本君向来重诺,岂可失信于人。”东华一脸无奈。
凤九脸红了。她想起来了,苍梧之战的前夜,她确是写了一封遗书给他。后来,她陷入修罗幻境,他赶来相救,与她立下同生共死的约定。他还说,从今以后,那些坚持,都交给我。
自打那以后,他没有再推开她,而是做了所有能做的,来守护两人之间的约定。
他确然,从未失信于她。
凤九伸出手去抚摸他掌中小小的狐尾,眼角噙着泪,笑道,“你竟还留着这东西。我以为早就不在了。”
东华手掌一翻,将她柔软的手和那段狐尾一起轻轻握住,道,“怎么舍得?我会好好收着,收一辈子。”
“若没有这东西,你便不记得我了吗?”她不依不饶,今夜,她就是想要闹他。
“大约还是会记得,”他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道,“但我不想赌。”
是不想,不愿,还是不敢,其实他自己也分不清。
凤九抬起头来望着他笑。今夜,帝君有些不同,好似,特别温柔。刚才心中的忐忑已消失不见,只余下浓得化也化不开的柔情蜜意。
她重又把头靠回他肩上,伸手环住他的腰,悠悠地道,“这一千多年,我们相见的日子屈指可数,你可曾想我?”她自己可是日日夜夜惦记着他,一刻也不曾放下。
“想。”东华坦然道,“最想你,是打仗那三年。”
那三年,他在九重天宫,运筹帷幄,她在翼界魔族,杀伐征战。他知道她的本事。昆仑墟那五百年,虽是借着墨渊的手,但她的功课,她的剑术,没有一件他不费心。为的是有一天她可以游刃有余挑起青丘的担子。她是女君,他知道总会有这么一天。
然而,这一天真的来了,他却还是放不下。明知道她能保护自己,还是会忍不住想,对敌的时候她会不会惊慌,杀人的时候她会不会害怕,战友倒下的时候她会不会心伤;想到她双手沾上鲜血的样子就忍不住揪心地疼。
但是还好,一张一张捷报传来,她率着青丘和天族的士卒攻城略地,智计百出。她很好,比他以为的更好,更坚强。他站在舆图前,伸出手指描过她一路打下的疆域,忍不住为她骄傲。
青丘白凤九,从来都不是寻常女子。他挑的,自然是最好的。
凤九似乎有些困了,喃喃地说,“那三年,我反倒是最不想你的。”
“哦?”他有些意外。
她微微点了点头,“你虽然不在我身边,但我们在为同一个事业努力。想到自己在守护着你曾经以命相护的四海八荒,征战在你曾经征战过的地方,我就觉得一点也不孤独。好像就连三生石,也没那么重要了。谁叫我思慕的人,是天地间的大英雄呢。”
“九儿。”他轻声道,声音温柔得如同叹息。
夜已深,月色化在粼粼水波中,年年月月,如永世相守的承诺。
东华微微侧头,凤九已伏在他肩头睡着了。
他将她抱起来,稳稳走回狐狸洞中,放在石榻上。洞中星星点点地置着夜明珠,光线柔和,将凤九的睡颜映得愈发妩媚。
他看了一会而,刚刚转身欲走,凤九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喃喃道,“东华。”他一惊,还以为她醒了,回头看时,却见她还在睡,不知梦到什么,柔柔地笑着。
他在石榻边坐下,由她牵着衣袖,另一只手爱怜地抚过她额间火红的凤羽花印记,低声道,“小狐狸,遇见你,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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