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记忆与灵魂不见了,只剩下肉体。
“好人的灵魂会升入天堂,坏人的灵魂会掉入地狱。
“365天内找不回自己的魂魄,肉体将伴随其一同死去。”
【悬疑】浓雾(1)醒来的时候,我们只记得这三句话。
那仿佛是从遥远宇宙传来的,外星人开的玩笑。也真的有人怀疑这一切都是外星人搞的鬼,但说实话,如果真是如此,也许还没那么糟糕。
公元2017年12月21日12:00,世界被一分为三,天堂、人间、地狱……啊——错了,人间已不再是人间了,就暂且称其为“肉体中转站”吧。
那些肉体在最初清醒的刹那,都不约而同发出嘈杂的声音,尖叫、呻吟、大笑、啜泣……一切人声霎时爆发,有种光怪陆离般令人晕眩的错觉。
寻回意识的人们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行尸走肉。他们拼命撞向石砾而头破血流,或是低头喃喃自语怀疑和否定一切,也有跪下哭喊着这一切是神灵的旨意,祈求原谅的——数万人挣扎在地上,一群群蠕动的肢体与现实抗争所做的徒劳,最终只有强烈的痛感在给予回应。
那时的人们不知道这个世界是什么,以及它“原来”的样子,也不知道这副身体里的“自己”究竟是谁,只记得脑海里的那三句话。就像玩单机游戏一样接受了所有的初始设定,不同的只是没有人会享受其中。大多数人还沉浸在惊异的情绪里呆滞原地时,一些反应敏锐的人早已呼喊着,跌跌撞撞地跑去寻找自己的魂魄——明明现在连“活着”的意义是什么都不清楚,却终究对“死亡”有着深切的恐惧——这样的意识,也成为不可更改的程序编写在身体里。
我还清晰地记得我醒来时的情形。我是被旁人们的呼喊声弄醒的,像是无法说出话语那样,痛苦哽咽在喉咙里嘶哑的声音。太阳穴刺痛得让我想吐,事实上当我站起身的时候,胃里的苦水就吐到了一个昏迷者的皮鞋上,现在想起来依然觉得抱歉。
随后我才清醒过来,那是一条到处都躺着人的柏油马路,而那些肉体是死是活,我都毫无感觉,极致的混乱意外地能使人迅速习惯。我用了好几次才听到意识里的嗡嗡声,伴随零碎而模糊的画面不断重复着,眼睛发酸,期间还踩到不少黑色的帆布鞋,或许还有女人脱落的头发。天空一片晦暗,灰白的雾密集地覆盖在上面,像织了层冗长的发霉的棉花。
我确切地意识到了些什么,是的,当我看到天空中耸动的浓雾时——这是一个令人恐惧的事实,而它没有在我的记忆里消失。
我停下脚步,看着天空,前面走来了一个满身红痕的男人,他的衣服上全是泥土和灰尘。我叫住他。
“是雾吗?”
“你说什么?”
“上边全是雾啊。”我指向上空。
他抬头,“所以呢?”
“……晕倒之前,你没看见吗!?”我不禁喊道,“是这些雾把地球分开了……你没看到吗?”
那个男人只是露出了很怜悯的眼神。
我推开他,不停地抓住其他行人,一遍又一遍问道:“你没看见吗?”那些雾切开了地球,真像一个疯子说的话。如今还有谁会相信我呢?这些浓雾割开的不只是地球。
“雾里的那些影子……你没看见吗?”
我还记得昏迷前的情景。
一片海。我说不清那是什么样的颜色,甚至水浪的潮势,只记得当时的空气是阴沉的,笼罩着无边的海,还有上面过于厚重的云雾。我似乎是站在阁楼上,没有风吹,却能感受到无法停歇的寒意,就像是——那片不断涌来的浓雾——携带过来的冰冷气息。
那团巨大的雾在靠近。悄无声息地,让我连想要逃离的念头都没有,它覆盖住天空、城镇、海和沙漠,我所看到的一切都成为了灰色,那实在是令人震撼,以致于我们忘了去揣摩它的存在。
它在逼近着我,抚摸着我。
好像还有人在叫唤着谁,记不清了,那就仿佛蚊子聚在一起的吵嚷,而我即将睡去。
只是在闭上眼的瞬间,我看到了浓雾中的人影——他们密密麻麻地抖动着,窸窸窣窣。
“也许,你说的是真的。”
眼前被我追问的青年突然开口,他穿着与季节不符的长大衣,袖口被我留下了褶皱,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大袋子,凸出数个尖角。他的半只眼睛被蓬乱的头发遮掩,而我的身影倒映在他的瞳孔里。“具体是什么样的雾,你看到了吗?”
我愣了愣,没想到还会有人相信我所说的,“就和现在聚在上空的那样,”踌躇了一阵,我又说道,“我看到的时候,雾里还有许多人影。”
“所以说,现在的雾里没有?”
“……我不知道。”空中的浓雾离我们太过遥远,它们堆积起来,什么也看不见。
青年像是在沉思些什么,仍然站在原地,他看着身边来往的行人,又看向我。
“你发现了吗,他们的眼睛。”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人们都走向前方,拖沓着摇摇欲坠的身躯,他们的眼里盈满了天上的雾,浑浊得像劣质人偶的眼珠。
“那是几乎完全失去记忆的眼神,甚至连常识性的记忆,也没有多少人记得,或者只大概记得一些,”他望着人们不断前去的方向,“这是遇见你之前我观察到的,目前看来,只有我和你没有完全失忆。”
他在说什么……我有些难以理解——应该说难以相信。我的头突然隐隐作痛,好像有蜜蜂在里面狠狠地叮着大脑皮层,我依然在想着他说的话,那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我记忆里那场足以淹没世界的雾不会有人记得?想到这我闭上了眼睛。他问我怎么了,我只是摇摇头。
“什么叫作…没有完全失忆?”
“就和你想的那样,”青年也随着人群向前,“不过你说的雾里的影子,我并不清楚。昏迷前的回忆应该也是因人而异吧。”
“你要去哪?”
“总要先去找到魂魄吧,他们说前面就是天堂。”
我们跟在行人后面向那灰茫的地方走去。阳光被浓雾遮挡,四周阴晦,我们脚下踩的是虚无,看得到的只有空气,大片大片暗色调的空气。可是为什么我会知道“阳光”的存在?为什么会知道那些是“空气”呢?就是莫名地,我知道什么是什么。
“这个世界本来不是这样的吧,”我对他说,“总有一种违和感。”
“你觉得我们有‘本来’吗?”他突然笑起来,“说不定本来,这个世界就是现在这样。”
“我想不会的。”
他停下脚步,将手里的袋子打开,拿出一小沓书拜托我分担。那些布满文字和砖头一样厚的方块,拿在手里很是沉重,他说这上面会有答案。可是一切都是未知的,我们需要的答案太多太多了,比如现在的我们能感触到事物的存在和冷暖,却无法感受时间的变化,365天是多长?1天24小时又是多久?似乎所有事情都在顷刻间被诠释,又在永恒中经历着。
而我们能做的,只有在漫长的迷惘中寻找魂魄。
不远处的路旁有辆暗红的长形车,应该叫巴士吧,旁边还有架亮蓝的,那通往反方向,里面空无一人。我们拥挤着上了车,摩肩接踵地靠在一起,车在无人驾驶的情况下启动了,窄小的空间里充斥着呛人的汗酸味以及面对面的呼吸,还有微弱的咳嗽声和低喘,栏杆旁的人在交谈,他们听说已经有人在天堂找到了自己的魂魄,感慨着其幸运。青年拿出一本书,书脊顶在面前一个胖汉的肩膀上,他看得很快,几秒钟就是一两页。
“我该怎么称呼你?”我想起这个问题,越过三两人群的窃窃私语声向他喊道。他看了我一眼,翻到书的扉页,他让我叫他“伯兰”,因为他第一本翻开的书的作者,名字里有这两个字。我点点头。
伯兰转过身盯着我,“你醒来的时候,身上有披着外套吗?”
我想了想,“没有,我能肯定。”
“怎么了?”
“没事,”他扬起嘴角,“随便问问。”
巴士行驶在虚空里,却有金辉落入我的余光,是太阳,它穿越过堆积着尘埃的玻璃,照耀着人们油腻颓疲的脸颊,有人在抽泣,忽然之间我有种热泪盈眶的感觉,没有任何理由,所有情绪都哽咽在喉咙里。我以为是由于天堂就在前方,可实际上,我并没有一分期待。
“我们到了。”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那只不过是因为做了一个死水微澜的梦,而自我感动罢了。
天堂是阳光热爱的圣地,人们脚底的云就是之前那个世界的雾,苍穹是同另外一辆巴士相似的亮蓝色,闪烁着飞鸟与水光,少女的哼唱和数不胜数的笑脸,就像琥珀里的翡翠葛一样不曾凋谢。
他们狂热地奔跑着,渴望在此处寻找到灵魂,然后在这里与美好长厢厮守,永远地活下去。伯兰也想活下去,只要他以后还能从地狱回来,“我想将一切弄清楚。”他眼里的光在跳跃,双手在大衣的口袋里攥成了拳头,“这很有意思,不是吗?”
在开始寻找之前,我和伯兰走到一个类似餐厅的地方,里面的布置很简洁,是公共的免费解决人们温饱问题的餐馆,人也很多,一片欢声笑语,但都有序地在排队自取食物。伯兰坐到一个靠窗的位置看书——他已经看完好几本了,我有些困,想去拿杯咖啡,他让我也顺便给他捎杯茶。滑稽的是,我们都不知道咖啡和茶是什么,这似乎是大脑发出的一个固定信号,我们不得不接受。
饮品区的队伍不长,大部分人都在旁边的主食区夹着意大利面和牛扒,那里有配送的红酒,看着红色的液体缓缓流出,我有种反胃的感觉。我冲了杯咖啡,并毫不犹豫地往里面扔了三颗方糖,汁液溅到我的指缝,正想从左边的杂物区拿些餐巾纸时,一个女孩往这个方向跑来。
她棕黑的长发束成了马尾,头顶杂乱地竖着一层碎发,搭在肩上的灰色披风也有零星的污渍,像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个想法;值得在意的是,她的瞳仁是浅蓝色的,左眼被一个干净的眼罩遮着。我让她先取,她很平静地道了谢。
她将装满黄油面包和牛奶的塑胶盒揣在怀里,又用布满创口贴的手指取了一整杯冰块,随后她紧蹙着双眉,走到近处的一个角落里,背对着人们,我隐约看到她拿起了一撮细冰,原本紧绷的眼罩松弛在耳边。
她扬起头。
一串尖锐的叫声突然响起,坐在沙发上的少妇面目狰狞地看着那个女孩,用颤抖又破碎的声音喊着“怪物”,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她吸引过去,围堵着她所指向的蜷缩在角落中的怪物。
她惊慌失措地转过了身子,随即便是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刺得我耳朵发痛。我隔着人群望去,她指尖的碎冰早已融化成水滴落在瓷砖地上,冰水也顺着眼睑滑过了因为惊吓而张开的嘴。
她的左眼是一团腐肉,留印着冰块摩挲过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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