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向两个方向扩散开去……
01
初夏的日光毫不吝啬地将她的世界照得明晃晃的,热量在各处累积。无风。香樟与桢树的枝叶伸到了教室的窗口。
她的目光漫无目的地停留在了枝叶中羞涩地躲藏着的香樟花上。花蕊的一抹淡黄延伸到花瓣尖端,逐渐向浅白过渡。
一只硕大的黄蜂悬停在花瓣中央,腹部与尾部有规律地上下起伏。她眯起眼睛,好像看到一只黄黑相间的微型小狗在枝叶上朝她点头。
要是在往常,她肯定会被自己的想象给逗笑的。可是现在她没有。
无人的教室里成了无限空洞的洞穴,它深不见底。她开始想象老师与同学们各居其位的景象,但那景象竟有些失真。
“晓桃!”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阿左。一个梳着马尾辫、身穿牛仔裤格子衫的女生。她远远地望着晓桃,没有走近。
“阿左?今天好像是休息日。”她有些奇怪。
“你……还好吗。”阿左小心翼翼地坐到了晓桃的后排座位上,怔怔地盯着她桌上的一堆杂物。
“我,很好。”
“你还记得我吧。”
“记得。”晓桃当然认识她,也记得她一切的秘密。
“他们说……你失恋了,还有人说你抑郁了,然后那个……”阿左吞吞吐吐,没敢把话说完。
晓桃抿了抿嘴,嘴角微微翘起,“她们还是那么爱八卦。你只需要知道,事情不是她们想的那样。”
“那到底发生了什么?”阿左猛地站了起来,抓住了她的手,继而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退缩了回去,“抱歉……”
“我忘了……”晓桃吐了吐舌头,瞧着阿左激动的模样,感觉着熟悉的气息,她忽然有种想要亲近她的冲动——但是,她没有动。
“真的要走吗?”阿左有些不甘心。
“你看我还有选择吗?只有一个月了……发生这么大的事。你知道吗?那是一种崩塌,很多东西以塌方的模式消失了,没了!”晓桃提高了音调,声音有些发颤。
“反射弧的模式是什么?”阿左突然问道。
“好吧,那个我还是记得的。但是仅此而已……”
“你说过要和我一起冲击医科大的,你说话不算数……”阿左的眼眶有些红了。
晓桃瞳孔微微放大,她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不!有什么东西在搅动着她的心房。本来不应该那样的……有个声音在呼喊。
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把书本与杂物都收进包里。吃力地站起身,默默地伸开双臂抱了抱阿左,晓桃向外面走了出去。
“晓桃!”阿左大声喊道。
她没有回头。
02
气球。五彩斑斓的气球。
她坐在公交车的座位上,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了一些画面,一闪即逝。
根本抓不到。碎片在意识流中飘走了。她紧紧地把拳头攥成一团。
灿烂地晃眼的阳光从窗子里斜照下来,把她的身子照得一片金黄。刚从菜市场回来的老爷爷老奶奶们提着大包小包,在座位上降落下来。层层叠叠的筒子楼在她眼前一晃而过,显得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晓桃忽然有些想哭。
站在家门口,她感觉太阳穴开始有些发麻。她看到眼前有一些团块在打旋。她要回家吗?晓桃问自己。当然,不回去还能去哪里呢?可是……
门突然被推开了。一个满面倦色的中年妇女出现在门口。
“晓桃!你怎么不进来?”母亲拉住了晓桃的胳膊,脸上露出心疼的神色。“是不是又不记得咱家的楼层了?哎呀,早就说过让你爸请假去送你……”
“没事妈。”晓桃摆了摆手,换上了拖鞋。心里却想着,就父亲那个大忙人,还有时间来接她?开玩笑。
“今天妈给你做了甲鱼,这玩意儿补脑,你可得多吃点。还有安神补脑丸……争取九月份的时候能恢复!”她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
我知道。晓桃坐到餐桌旁,低低地回应道。
“来,吃吧。”
晓桃机械式地拾起筷子,架起一块鱼肉放进嘴里,咀嚼,吞咽。有什么坚硬的东西也随着鱼肉下肚了,起初她有些恐慌,但随后便释然了。
见到她有些低落的样子,母亲坐到她对面语重心长地劝道,“晓桃,相信自己,好吗?”
“妈,我只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说这话的时候,她感觉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
听见这话,母亲的面孔上闪过一瞬间的惊惶,但随即便以镇定掩饰过去了。“过去的事就不要想了。现在重新开始吧,给自己,也给我们一个新的机会,好吗?”
晓桃没再说什么了,只是默默地咀嚼。
难道……是因为那件事?
如果记忆是一座山,那么现在她的山已经崩垮了一半,最鲜活、最丰富的近两年已经被抹去了,只剩下塌方之后残留在原地的一些残骸与碎片。
但在塌方区的上方,她敏锐地注意到了一座标志性的建筑,一个信标,一个可能的裂口。它在山下投射下长长的阴影。
我说:我想学文科。
她说,我和爸爸都希望你以后能当医生。你选理科吧,学医多好啊,治病救人、造福一方……
我说:但是生物是我最差的一门科……而且,我真的想学文。
她看上去似乎有些不耐烦了,晓桃,你要记住,没有哪个成功人士不是从低谷中走出来的。你想想钱学森,当年他的物理还倒数呢。还有,你不是说,阿左也挺想走这条路的嘛,你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完全可以向她请教。
妈!是我选方向还是你选方向?
她只是摇了摇头,晓桃,别忘了你爸还是中医院院长……到时候就业也方便些。
我没有听她的,在电子分班申请书上填了文科班。
她也没有听我的,趁我没注意偷偷上网把选择改成了理科。
那是我和她第一次彻底吵翻。那也是我第一次彻夜离家不回。在麦当劳里枯坐了一晚,那里过夜的都是流浪汉之类的无家可归者……我想,我和他们没什么区别。直到她把我揪回来。
她很温柔地向我道歉,说这事确实是她的不对,但生米已煮成熟饭,你就安心地学习理科吧,其它的事也不要多想了,好吗?
木已成舟,我没有办法,只好踏上了她给我设计的道路。我终于和阿左分到一个班了。
晓桃把最后一只碗擦干净,放进橱柜。她依然没想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那种无力感……让她产生了将碗摔碎在地上的可怕冲动。
我能相信她吗?她肯定在隐瞒什么。她为什么要隐瞒我?又是一个分科选班式的阴谋?
晓桃从书桌上拿起自己的手机。
有个电话突然打了进来。
“喂?”晓桃注意到,那是个陌生的号码。
“喂?是晓桃吗?”对面是女声,声音听起来应该比她长几岁。
“你是?”
“我是若冰啊……”那个女人似乎有些焦急。
“等一下?你打错了吧?”晓桃下意识地回了句,但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忆可能和这个人有关。
不知什么时候,母亲进了房间,一把将她的手机夺了下来,怒气冲冲地朝另一边喊道:“请不要再骚扰我女儿了!”
“等下,妈?!那人是谁啊?”晓桃又惊又怒,“为什么挂断她电话?”
“晓桃,那人不是什么好人。都怪我之前没有好好看护你,让你结识了这种人……”母亲的眼睛里闪过一抹内疚,“好了,不要管过去发生了什么,行吗?现在你只需要好好休养,别想太多……”
晓桃夺回了自己的手机,迫不及待地点开那个绿白相间的图标,查看通话记录,却发现刚刚的来电讯息已经被删除了。
你!她一下子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牢牢地瞪住了面前这个中年女人的眼睛。
“晓桃……妈真的是为了你好。”母亲的脸上,显现出某种不可置疑的光芒。这种不可置疑附在表层的痛惜与仁慈之下。
晓桃一点办法都没有了,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
气球。五彩斑斓的气球。纯净、深远得能透出水来的天空。
03
在打扫房间的时候,晓桃发现了一些线索。
那张试卷折了四折,塞在抽屉的最下层,压在她那心爱的集邮册下面。看日期,应该是一个月前;最关键的是试卷上那个红色的数字:68。
理综对于她来说永远是一座高不可攀的大山。但即使如此……这个分数对于她来说也太低了。
她可以想象拿到卷子的那个自己是多么沮丧,多么恐惧,多么愤怒。时间在越来越迫近那个最终的时刻,而她的底气却越来越不足……更让她无言以对的是,自己竟然需要靠想象来建构那失去的记忆。
晓桃叹了口气,想必那个时候的自己,也根本没想过一个月后的自己会落入如此的境地,进退不得。
但是这和她的失忆又有什么关系呢?和那个神秘女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给阿左打了个电话。
“阿左?昨天的告别有些仓促。”
“没事。”阿左的声音很平静,但她晓桃听得出来,对方在压抑自己的情绪。
“希望我们以后还能再见吧。”
“我会在医科大等你。”阿左的声音有些沙哑。
“有句话我一直想说,可我一直没说。”
“不会吧?难道是你喜欢我?”阿左吃吃地笑了。
“……其实,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走上这条路。我也压根不想去医科大。”犹豫了好久,晓桃终于开口了。
“啊?”
“我说,我从来没想过去医科大!”晓桃闭上眼睛,等待着电话那头的反应。
阿左显然沉默了好一会儿。
“可是……你之前不是说过,虽然这是你父母为你选的,但你最终还是接受了嘛?”阿左的声音显得很谨慎。
“那是骗你的。我很怕……你会慢慢地和我疏远。”
“小傻瓜,谁会因为这种小事……”阿左似乎被逗笑了,“只要你愿意,我随时都能到你身边。”
“不……不仅是在骗你,更是在骗我自己。我只是……想让自己好受些。可是一路下来,我发现我太天真了。”晓桃感觉自己的鼻子有些发酸。
“别这样想……”
“好好复习准备最终一战吧,别惦念着我了,阿左。”
晓桃放下手机,心里好像轻松了一些。除了——仍然笼罩在迷雾中的失去的记忆。如果,她能忘掉她失忆这件事,该多好啊!
晚些时候,她的手机收到了几条短信。
“晓桃,打你好多次电话都显示无法接听……应该是你妈把我设置为黑名单了吧。你,现在情况怎么样?”
“我不太清楚……你是谁?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吗?”晓桃心脏扑扑地跳动着,她感觉自己离真相不远了。
“我是若冰。看来,你和我情况差不多……不过是一个向前,一个向后罢了。多么讽刺,唉。”
“什么向前向后?你能具体解释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你没事就好。之前发生的事,忘了就忘了吧,别再想了。你的事是我的错,都怪我……”
“我真的只是想知道真相。”晓桃内心的火逐渐地熄灭了,连这唯一的知情人都要对她说不吗?
“有时候,知道太多并不是一件好事。”这是若冰最后一条信息。此后,无论她晓桃怎样询问,对面都再无动静。
这夜,晓桃失眠了。
气球。五彩斑斓的气球。纯净、深远得能透出水来的天空。水边的阿狄丽娜。
04
万里无云。
广场上,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姑娘坐在长椅上,双手负于脑后,目光遥遥指向广场另一边。那里,一家三口正有说有笑地穿越这空旷的空间,小孩子的手里牵着橙黄色的气球。
细细品味耳机中传来的优美而流畅的琴声,晓桃感觉自己被某种东西捕捉到了,那永远不可言说。它狡猾地从她的视域中溜走了。
她试图重现那个不断反复出现在脑海中的记忆碎片,希望能激活早已黯淡的联结。但每一次努力均告失败。
如果,她是那个牵着气球的小孩,那该多好。永远不用担心失去了什么。她失去的仅仅是记忆么?
晓桃猛然发觉自己的拳头攥得很紧,指甲几乎要在掌心留下裂口。坚实的痛楚无比真实。她唯有刺痛自己才能避免迷失在迷雾中。
马雅可夫斯基式的盲目。人类永恒的生存状态。雾中之路。是的,路径早已规划好了,但她看不清路旁边的风景,也看不到路的前方有什么,以及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通道用完全静止的水晶封闭起来了,她拼命捶打水晶障壁,没有回声。
“姐姐?你怎么了?”那个小孩子忽然出现在她面前,“你很难受吗?”
晓桃知道此刻自己的面目一定很狰狞。
“不,姐姐没事……”她勉力做出回应,声音听起来却失于无力。
“回来!别打扰人家姐姐!”头戴棒球帽的年轻父亲跑了过来,拉住了一脸迷惑的小孩的手臂。
晓桃知道自己无法再在这里呆下去了。她站起身,向广场边缘走去,身后传来阵阵亲子嬉闹的欢笑声。
我说,我能跟爸谈谈吗?
周日他应该能回家,你们俩可以好好谈谈。母亲说。
我必须抓住这个机会问清楚。妈不愿说,若冰也不愿说,他成了仅有的突破口。而且印象里……他也是个好说话的人。
我该怎么说?我问,爸,你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吗?不行,不能这么简单直白。或者说,你的女儿有知道真相的权利,这本该是她生命的一部分。不行,似乎又太生分了……到底该怎么说呢。
我真的不知道。别再想这事了,丢掉包袱,好吗?不!我绝不能妥协。
妈?他到底会不会来?都这么晚了!
别急……他说在路上了。
拜托,已经十点半了……
晓桃!
到了?
不是,他说忽然有个紧急的会要开。别摆出这副表情,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工作的状态。
晓桃找到了自己的日记本。台灯灯光下,娟秀的字迹似乎在记录着另一个人的生活,与她完全无关的生活。上面的日记到一个月之前就戛然而止了。有好几页被撕掉了,剩下页沿锯齿状的残骸。
她关上床头灯,躺在床上,四肢时而舒张、时而蜷曲。时间正在流逝。
晓桃心头升起一股没来由的怒气。她抓起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拨通了那个号码。
无法接通。再拨。无法接通。再拨。
“晓桃?”女人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我睡不着觉,若冰。”晓桃冷冷地开启了对话。“已经是第三天了,我没睡过一次好觉。”
“……”
“你说话啊!混蛋!”晓桃感觉情绪绷不住了,它从泄洪闸中涌了出来,淹没了她的房间。她感到无法呼吸。
“你真的想知道你的事么。”若冰幽幽的声音传了过来。
“我不想再重复第二遍。”
“那好,明天晚上六点,来这里找我。我等会儿会给你发地址。后天,我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了。”
晓桃心头的石头落下了。但是疑惑的迷雾仍未消散。
05
气球。五彩斑斓的气球。纯净、深远得能透出水来的天空。水边的阿狄丽娜。旋转木马。
晓桃感觉自己的记忆碎片正在以极为缓慢的速度生长、修复。但她已经等不及了。
“晓桃!你要去哪儿?”妈妈叫住了准备离家的她,一脸警惕。
“我……我想去找阿左。”她躲躲闪闪地回答道。
“是不是若冰又给你打电话了?”
“不是,你想多了……”晓桃迅速调整了过来,尽量装出一副心正不怕影子斜的姿态。
“你今天要是敢出门,你以后就再也别回来了。”妈妈板着脸威胁道。说实在的,晓桃以前从来没有见到过她这么严肃过。
“今天我必须出去。真的,我还要办那个什么证明……是老师要求的。”
“可以明天去。”
“为什么不能是今天?”晓桃的火气也上来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在心底慢慢弥漫开去。
“反正不能是今天……”
晓桃的眸子变得冰冷极了,气压正在不断地降低,形成了一个空洞。她转身,出了门。
源城公寓。晓桃心里默念着地址,她在城南,若冰在城西。有轨电车的轨道与电缆线将两点连接起来。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完全程的,整个世界在她身旁快速地闪过。
她只记得在门开的那一瞬间,自己的心脏似乎漏跳了一拍,这一幕似曾相识——那个脸上挂着浅浅微笑的女人就那样站在那里,碎花短裙和白色的T恤勾勒出一道倩影,在细碎的金阳下仿佛嵌在了门框里,也嵌在了她的脑海里。
“若冰姐……”晓桃喃喃着,身子仿佛被钉在了原地。
“傻愣着什么,赶紧进来吧。”若冰的眼眸弯了起来,把她推进了屋里。
“你的屋子……挺大啊。”晓桃扫视了一圈,注意到了四间卧室以及宽大的客厅,还有阳台。
“是合租的。”若冰揉着太阳穴回答道,“到我的房间里来聊吧……”
“这些……便签是做什么用的?”晓桃跟着她走进了卧房,指着桌上、床头柜上以及墙壁上贴着的大量写满字的便签,有些奇怪地问了声。
“这就是我想要解释的。”若冰叹息着说道,“我和你一样,都是失忆者,不同的是你是失去了之前的记忆,医学上叫做逆行性失忆;我是失去了之后的记忆,也即顺行性失忆。”
“之后的记忆?”晓桃睁大了眼睛。
“就是说,那事之后,我就再也不能生成新的连贯系统的记忆了,只能依靠这些辅助手段……”
“天呐……可是,你说的到底是什么事?”
若冰走到饮水机边接了一杯凉开水,递给晓桃。又走到房门那儿,将门轻轻地关上。
“可以说都是我的错。我的生活是一团乱麻,两年前,我哥创业开的公司破产了,欠下了两千多万的债务,没过多久父亲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一查说是胃癌……”
“那年我大二,因为家里出了这事,我不得不终止学业,提早进入社会,只为了搞钱。”
“勤工助学不行嘛?”晓桃挠了挠脑袋,“我好像听说过有相关的政策来着……”
“杯水车薪。”若冰苦涩地说,“一个月之前,我的男友结束了答辩,哦,他是之前跟我一个学校的,他跟我说,他有点累了。然后我们就分开了。”
“我猜他大概是遇到了更优秀的人吧,也有可能是因为毕业的原因,才……但我理解他的决定。我能感觉到自己已经颓废很长一段时间了,而且他也已经陪了我那么久……”
晓桃默不作声。她忽然感觉自己之前的一切埋怨与苦涩是那么的可笑。不,也不能那样说,心底另一个声音毫不犹豫地反驳道……
“但也正是因为那么久了,养一只宠物也是有感情的,更别提是人了。家里的债务遥遥无期,真的,有时候感觉完全看不到希望。”若冰说这话的时候,语调却很平静。
“然后,我就在一个贴吧的帖子下面很简单地发表了一些厌世轻生的言论。很多人附和我,大概他们也很苦闷吧,也有人鼓励我。只有一个人主动跟我私聊,表达了和我类似的想法,那个人就是你,晓桃。”若冰凝视着晓桃的眼睛,晓桃的瞳孔骤然收缩。
“我们两个天涯沦落人很快确定了一起离开这个世界的计划。但是我多了一个心眼,我问了你的情况,我才知道你原来还只是个中学生。我感觉这似乎有点不妥,你还有未来,和我不一样。但是你当时十分坚决,你说,你没有家,也看不到未来。这是你当时给我发的信息,看吧。”若冰把当时的聊天记录调了出来,递给晓桃。
晓桃眼神移向别处,不愿意直视。
“你说,你的母亲在监视你、监听你,无时无刻不在把你推向悬崖边缘,底下就是深渊。”见她不愿读,若冰只好自己读了出来。
“我知道我拗不过你,心生一计,打算在最后一天带你去游乐场,让你高兴一些,希望你情绪好转了就能回心转意。”若冰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那天,我们坐了旋转木马,我们坐了摩天轮,我们手牵手,就像一对姐妹。你笑得很开心。”
我想起来了,你还说要坐过山车,我有点害怕就没去。晓桃有些激动,她又发现了一块碎片。
若冰捣鼓了一阵手机,调出了一张照片给她看:
气球。五彩斑斓的气球。纯净、深远得能透出水来的天空。旋转木马。若冰与晓桃。
晓桃注视着照片,差点掉下泪来。
“我还以为我就要成功了,可是这却加深了你的决心。你说,见到了阳光,你更无法忍受黑暗。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呢?是我害了你。”若冰单手掩面,声音里满是愧疚。
“别这样,若冰姐……”晓桃心脏一阵收缩,她……居然做了这样的事?
“我是一个佛系的人,见你那么坚决,我也不好拒绝。反正我也没有多少日子了。我在外面酒店订了一间房间,带着两盒安眠药……”
“原来是安眠药……”晓桃嘴唇微微翕动,迷雾逐渐散开,可是心里却一点也不轻松。
“天意难料,我们没有成功,却失去了记忆。一个顺行,一个逆行。唉。”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现在我是自己搬起石头砸了脚,原来的工作我是没办法继续了,只好回家吧……到时候再想想办法。”若冰扬起脖颈,不愿意让晓桃看见自己眼中的疲惫。
“若冰姐……我现在觉得我没有理由放弃生命了。”晓桃感觉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烫,她站起来,张开双臂想给若冰一个拥抱。“你也是。”
“别!晓桃,你坐下吧。”若冰的身子有些惊惶地向后退缩,惹得晓桃一阵奇怪。
“怎么了?”
“我……我已经不干净了。”若冰眼眸低垂,不敢直视晓桃。
“你是说……”晓桃倒吸一口凉气。
“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
晓桃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脑子嗡嗡作响。
“晓桃,你回去吧。”若冰的神色有些落寞。“和你父母好好沟通,我相信你能做到的。”
“若冰……”
“晓桃,去吧。抓住你的未来。”若冰抓住了晓桃的手,笑得很灿烂。
06
晓桃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踏上回程的路的,连坐过了站也差点没察觉。
她一直以为,记忆是她生命的一部分,无论如何都应该找回来,否则,她将永远是残缺的。现在,她才意识到,有时候就连事实真相本身也是需要勇气才能正面应对的。它太沉重了。
她晓桃有这个勇气吗?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必须面对。缩头乌龟是可耻的。记忆尚未完全归位,但她已经可以拼凑出一些图景。一次死亡,对于一个人,哪怕是再懦弱的人来说,也都足够了。
在踏出车门的那一刻,晓桃仍不知道怎样面对母亲,怎样面对父亲,但她必须回家。她仍不知道怎样面对阿左,怎样面对自己的路,但她必须前进。
母亲给她开了门,母女相顾无言。
“妈,对不起。很多地方是我的错,但我也希望你能站在我的靴子里看问题。”晓桃打破了沉默。
“晓桃……你都知道了吗?”母亲的声音有些发颤。
“我都知道了,就当它已经过去了吧,妈。”晓桃笑了笑。
“……放下了就好。”她终于露出了笑容,随即正色道,“有的时候确实是我太冲动,你就别往心上去。”
晓桃点点头。
那天晚上,她很早就入睡了。睁开眼的时候,晓桃意外地发现并不是清晨。依然还在夜里。
若冰的面孔一遍遍在她眼前浮现。她的笑容,她的疲惫,她的落寞,她的淡然。
晓桃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动得很快。
1:19。
她抓起手机,飞快地出门下楼。
电车这个点已经停运了。她心急如焚,随手叫了辆出租车。
“源城公寓,快,师傅!”晓桃钻进车里,飞快地说,“我两倍付给你,你能花一半时间到吗?”
“我尽量。”司机吸了一口气,“真的很急吗?”
“十万火急。”晓桃点点头,“快点!别磨蹭了!”
希望只是她多想了……明天离开这座城市,可是她怎么没看到若冰的行李呢?为什么她会突然同意自己的请求呢?仅仅是因为要回去了吗?晓桃不敢往下想了。
“快点,还能再快点吗?”晓桃不断地催促道。
或许,真的是她太敏感了呢?不,别想了!晓桃!停下!
“到了。”司机没好气地把车停在路边。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她就已经跑下去了。
真的,要进去吗?在门口,晓桃再一次犹豫了。或许她现在应该立刻回家,把这个故事忘掉,或许这本身压根就是个梦。她感觉指尖发麻。她敲响了门。
“呼……是我点的外卖到了嘛……”门里面响起一个女人的慵懒的声音。门开了。不是若冰。
“你好……请问,请问,若冰在吗?”晓桃的声音有些发颤。
女人向她投来了奇怪地目光,“若冰?你找她?这么晚?”
对方平静的语调让晓桃微微安心。她已经做了决定。
“她睡了吗?”
“嗯。”对方有点心不在焉。
“能让我进去吗,我想和你聊聊。”晓桃诚恳地说道。
大概是因为高中生模样的晓桃看起来没什么威胁,女人把她放了进去。
“你是她的室友吧。”晓桃试探着问道。
“对。”女人的眼睛还盯着手机屏幕。
“若冰是个怎样的人,你知道吗?”她并不是没有怀疑过这整个故事都是编造出来、只是为了欺骗她的。
“她啊……挺可怜的。家里出了那么多事,最近工作还丢了,要是换我,我估计早崩溃了。”女人放下了手机,回答道。
“什么工作?”
“之前她是在一家琴行给小孩子教钢琴,但是因为出了这事,你知道的吧,也挺影响她状态的。”
“钢琴?”晓桃脑海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
“对,她应该还是蛮喜欢这个工作的……但是现在这个情况,医生说好转的几率不大。”
晓桃心如乱麻。你还有未来,和我不一样。若冰的声音骤然在她耳边炸响。
再也不用怀疑了。她朝若冰的屋子一步步走去,很慢,很慢。
晓桃全想起来了。游乐园的公共钢琴。若冰坐了上去,给她弹了一曲《水边的阿狄丽娜》。她笑着说,这是她最喜欢的曲子。
她摸住门把手,推开了门,动作很轻、很轻。透过微弱的灯光,她能看见光秃秃的墙壁,便利贴尽数消失不见。
她屏住呼吸。房间里静极了。
在床边,晓桃俯下身,伸出手掌,手指与若冰的冰冷手指环环相扣。
气球。五彩斑斓的气球。纯净、深远得能透出水来的天空。水边的阿狄丽娜。旋转木马。晓桃。
再也没有若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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