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狗

我们一路走过

一

大狗把黑狗抱到他娘床上，说：

“娘，我走了，黑狗就你养了！”

大狗他娘铁青着脸，把黑狗抱起来，一张黑皮老脸对着一张黑皮小脸，骂道：

“你个畜生，老婆丢了，孩子也要丢！”

黑狗大概听到了，“哇”地哭喊起来，黑皮小脸上下张开，像只被拉长的黑皮袋。大狗他娘抖抖怀里的黑狗，嘟囔着哄着：

“黑狗不怕，让他们狗娘养的都滚！”

大狗低着头，自从老婆跟别人跑了后，他总是这么低着头。

大狗他娘哄了一会儿，见孩子不哭了，转头冲着大狗喊：

“人模狗样的，给我抬起头来，抬起头，走，走，走！”

大狗他娘边说边来推大狗。

大狗看娘过来，身体僵直起来，愣愣地就是不动。他是准备好了让他娘打几下，打得用力，娘就解气了。

大狗他娘没有推大狗，只是像往常一样在大狗胳膊上狠狠地扭了一把。只是用不上劲，大狗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好像石头一样。大狗他娘无奈地说：

“走吧，活出个样子来。”

大狗抬起头，看着他娘和他娘怀里的黑狗：

“娘，那我走了，活出个样子就回来，黑狗就交给你了。”

“阿弥陀佛，观音菩萨保佑！”大狗他娘抬头看看老天，老天灰尘尘的，她知道，菩萨在天上看着他们呢。

二

黑狗三岁了，吃他奶奶种的毛豆长大，黑黑壮壮，跟他爹一样。

大狗他娘说，大狗要是回来了，一定会带黑狗去享福。

大狗三年都没回来。大狗他娘说：

“大狗出事了。”

三

黑狗十岁，读小学三年级。

一天，老师一裤脚长一裤脚短地拖着黑狗到他奶奶家，黑狗奶奶看他腿上都是泥，黑狗浑身都是泥，像刚从泥里捞出来一样。

老师说，黑狗跟同学打架，都打到田里去了，浑身都是泥。

黑狗奶奶说：

“黑狗又要爹要娘了？这个畜生……”

黑狗奶奶正要骂着，老师劝阻说：

“这帮小子也不对，我狠狠地批评他们了。黑狗可怜，硬是不要洗，你给他洗洗吧！”

老师说着捋捋身上的泥，转身走了。

黑狗自己爬起来，跑到院里水井边，自己把自己给洗了。

黑狗奶奶走到黑狗身边，拿起一块毛巾给黑狗擦身子。

“我的黑狗啊，甭听别人瞎说，你娘不要你了，奶奶在，你也在，你爹会回来了的。”

黑狗看了看奶奶，说：

“我给您当儿子，我给您做饭去。”

四

黑狗初中毕业了。

一天，一男一女两个戴眼镜的人来到院子里，黑狗见了，偷偷溜到屋里去了。

黑狗奶奶挑着毛豆，这是去年的收成，她要把虫蛀的毛豆剔除掉，磨豆浆给黑狗吃。

两个戴眼镜的人说，他们是老师，他们是来找黑狗的。

黑狗初中毕业，考上了重点中学，黑狗跟学校老师说，他不上学了，他要去找他爹。

老师走后，黑狗奶奶跟黑狗说，

“你爹说，他有出息了会回来的。如果你有出息了，你就去找你爹。”

黑狗给两个老师写了张借据，黑狗上了重点中学。

五

黑狗拼命学习，每次考试全班第一。

高三的时候，老师说，他可以入党了。

黑狗很自豪，他可以入党了，他有出息了。

他有出息了，他可以去找他爹了。

在政审的时候，有人说，他父亲在牢。

黑狗拼命地跑回家，他问奶奶：

“我爹在哪里？”

黑狗奶奶七十多岁了，看着孙子急急地回家，微笑着平静地说：

“我的傻孙子，又想你爹了。你爹说过，有出息了就回来。他会回来的。”

黑狗想继续问，哪怕是得到一点点线索。但是奶奶平静、安详，看不到他任何一丝急切。

黑狗奶奶剥了几颗毛豆，继续微笑着说：

“我的黑狗啊，等你有出息了，帮奶奶找你爹去。”

六

黑狗没能入党。那天他带着奶奶的毛豆，又跑回学校上课去了。

七

黑狗高中毕业，很轻松地进入政法学院。

有人问他为什么考法学院，他说，他想知道他爹去了哪里？

很快，他就毕业了，被安排到市某政法单位工作。

黑狗把奶奶接到他的宿舍，他说，他有出息了，他要去找他爹。

奶奶笑了，她说，

“大狗回来了，大狗有出息了。”

八

黑狗搜索着他爹的资料。

胡大狗，男，53岁……

几百条“胡大狗”的信息出来，其中一条：

胡大狗，男，48岁，13年四月死于蓝山监狱……

黑狗点出资料，一看照片，一阵眩晕，里面的胡大狗，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九

案卷资料说，胡大狗，因涉嫌杀人抢劫，被判处无期徒刑。

1993年四月，黑胡镇马王村二号乡村公路发生一严重车货，车上一男一女当场死亡，但是车上物品皆被取走……

警方怀疑此非普通车祸，经对周边马王村、张家沟、胡家庄等村庄调查，胡家庄村胡大狗突然离开有重大嫌疑，且女死者曾是胡大狗妻子……

警方对胡大狗进行追捕，在白马市一家出租屋里被警方抓获并找到车上的丢失的物品……

据胡大狗交待，这对狗男女，此物品为他前妻所有，是属于他家之物，他看到车祸后没有报警，把物品拿走了……

胡大狗对证物交待证据确凿，但拒不提供详细细节。法院经多方调查取证，判处胡大狗无期徒刑……

黑狗看着看着，眼睛模糊了。

十

黑狗回到宿舍，一句话也不说。

黑狗奶奶听着收音机，戏文里正在唱《何文秀》，黑狗奶奶唱得不好听，但也咿咿呀呀地跟着唱。

黑狗走到奶奶边上，摸摸奶奶的手。

奶奶已经看不见东西了，只要黑狗摸摸她的手，她就知道黑狗回家了。

“大狗回来了啊！”

黑狗一阵懵，不知道说什么好。

“大狗有出息啦！”

“娘，我回来了！”

黑狗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呜呜哇哇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