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我爸……”我忐忑地问。
华发白大褂摇了摇头,我心一沉,“再没其他法子了吗?但凡有一丝希望,我们都不会放弃的。”我转头看了看沧桑佝偻的母亲,再望向身后泪水涟涟的姐姐,一时悲恸,语气不由有些哽咽,“哥呢?”
“外头陪着你爸呢。”母亲说。
父亲一年前多次闹自杀,三天两头往医院跑。一开始喝农药,后来都不用去医院了,我自己就可以给他催吐洗胃。然后他改跳楼,他们二老住三楼,他就去七楼借人家洗手间用,然后从窗户往下跳,那家人至今活在内疚恐惧中。跳楼不成,他撞墙割腕上吊。有回大家哪都找不到他,侄子打开冰箱拿饮料,看到冻成冰棍的他。
父亲寻死的心那么坚定,可每回都没死成。
他消停了许久,我们都以为好了,便放松了对他的看管。结果,有一天路人把他送回家了。
父亲得了阿尔兹海默症,他才六十多岁!
我给丈夫说,“我要把爸接过来住。”
“不好吧,大哥大姐都还在,而且爸又得了痴呆症。”他说。
“我只是通知你而已,不是商量。”我心一冷,面色也好不到哪去,“还有,我爸不是痴呆,你嘴给我干净点。”
他眼圈蓦地红了,死死盯住我,那模样像是要把我活吞。
“可是……我们不是准备要baby了吗?爸要是住过来,诸多不便。”
“不便?”我冷笑,“我爸现在就是一个baby。我目前不打算要小孩了,我照顾好我爸就行啦。”
“你爸?”
“对,我爸。”我拿了车钥匙摔门出去。
“你干嘛去?”
“去接……我爸!”
霓虹闪烁,连连后退的购物商场,洗脚城,电影院,发廊,酒店……爸,我会陪着你的,就算你不认识我,就算与全世界为敌。
我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水,再睁眼,却发现街道变了,似乎……时光倒流了。周围的建筑物好像……二十年前的模样。
我是不是开进了……时空虫洞?
记忆里的那些大街小巷又活灵活现了,我拐进一条胡同口,下了车。那条我曾走过无数遍的胡同,它的墙上哪里刻了某某喜欢谁,我都一清二楚。
我走到我家楼下,三楼昏黄的灯光,在风中摇曳,斑驳的树影在灰白的墙上婆娑起舞。
拾级而上,青白色的石阶,一尘不染。父亲没有洁癖,却见不得楼道里有灰。
我站到了家门前,却不知道以什么理由进家门。就在我徘徊时,母亲开门倒洗脚水。
“你找谁?”
“妈……麻烦你了。”我深鞠躬,“我想借一下电话,给家人打电话报个平安。”
“进来吧。”
“小飞,孩子打来电话,快过来接。”父亲着急忙慌地喊。
“喊什么?你不会接呀。”母亲责怪着,把洗脸盆哐当扔在地上,小跑过去接起电话。
父亲笑着捡起地上的盆,看到我,说,“你请坐,要打电话是吧,等会儿吧。孩子们在城里读书,难得打回电话回家。”
我依言坐下,那是十三岁的我打的电话。
“要给你爸说说话吗?”母亲说,我看到父亲急忙站起。
“啊,那你忙,好好读书,不要和哥哥吵架……挂了?喂?挂了。”母亲回头看父亲,脸上还挂着笑容,“下次你直接接电话吧。”
父亲苦笑着坐下。
电话那头的我说,“下次再说吧,我回去写作业啦。”
我记得很清楚,这句话我说了很多年,从初中说到大学,说到后来的结婚。
我一直以为父亲不善言辞,电话里怕尴尬,那该死的沉默让我和哥哥姐姐都怕,所以我们打电话通常是叫母亲来接,偶尔换父亲接,也是草草结束通话。
沉思中的我听到母亲说,“哎,姑娘,你不是要打电话吗?过来打吧。”
“……哦,好,谢谢。”
我拿起电话,却不知道拨给谁,想起刚才吵架的丈夫,我按了他的号码,隔了时空的电话,会接通吗?
“喂?你好。”熟悉的声音,有着平时没有的焦躁。
“是我。”
“歌尔?你在哪?”
“在……我父母家。”我回头望去,父亲正在抽旱烟,他习惯了睡前抽一支,母亲还在洗碗。
“……你骗我!我就在爸这儿。”
我心一抖,正要说什么,屋里一暗,停电了,电话断了。
“小飞?蜡烛你放哪了?”
“你坐好就行,我去拿。”
我听到母亲放碗擦手的声音,一阵窸窸窣窣,烛光摇曳。
“姑娘,你要坐会儿吗?等电来了再打。”母亲说。
“吃饭了吗?”父亲说,“小飞,你给她热一下饭菜,一个姑娘家,大晚上的还没回家,肯定还没吃饭。”
“不用了,我已经打好电话了,这就走。”
“都这么晚了,你在这睡一晚,明早走吧。”母亲说。
“对,睡我女儿的房间,她要周末才回家。”父亲说。
“不用了,我爸妈还在等我回家。”我心一堵。原来他们每天盼着周末,盼着我们姊妹三人回家,可是我常常找借口不回,然后和同学到处玩耍。
“那你身上有钱坐车回家吗?你家在哪?要不要我们送你回家,或者打电话让你父母来接?”父亲站了起来,从衣兜里掏出一张二十的票子递给我,“小飞,再给她点零钱,万一有公交还可以坐,坐公交好,安全。实在没有,打个的回家。二十够吗?小飞,你再给她五十,晚上车费贵。”
我走出家门,泪水终于决堤。
连对外人都那么好的父亲,怎么就会抑郁到自杀的地步呢?还……痴呆?
这些年来,我们做子女的到底忽略了什么,又错过了什么?
我伏在方向盘上哭了许久,不知道开往何方,去骂醒二十年前的我,说,对爸好点,哪怕只是电话里给他一分钟的时间。说,爸没有安全感,说爸以为家人都抛弃了他,说爸会得抑郁症,说,我们的爸好可怜。
我疯狂地把车往回倒,我不要回去啦,就留在这儿,代替二十年前的我,对爸好!
泪水迷蒙间,我敲开门,来不及看清是谁,就被紧紧地搂住。
“歌尔,我错了。我们不要孩子,我们来照顾爸,我们搬来同他们住。你不要消失。我找不到你,都快疯了。”
我挣开他的怀抱,看到大大小小的行李箱。父亲正拿着一个拨浪鼓玩,那是我小时候玩的。
我又开始控制不住眼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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