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到西梨园表哥家看庙会以前,母亲跟奶奶有过一场小争论,奶奶坚持认为我不能跟着她去,理由是太调皮、太丢人:“上次去俺娘家,这小子没大没小,蹭到俺嫂子跟前,张口就说,俺饿了,快给老爷拿块肉吃!操不操蛋?丢不丢人?让我的老脸往哪儿搁?”奶奶有理有据,“他表嫂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穷讲究,爱干净,你的宝贝儿子爪子比粪叉子还脏,在人家家里东摸摸,西蹭蹭,就算人家不嫌寒碜,我还嫌膈应,不带!”
母亲把我摁在铜盆脸里一边帮我洗手洗脸,一边笑呵呵的争辩说:“小妮孬了是巧的,小子孬了是好的,我咋没看出来俺二小有毛病呢?咱们给他家带一大锅白面馍馍,不去个孩子太吃亏。二小,到他家要多吃馍馍少喝菜,可劲造,顶饿!”母亲给我换上一套干净衣服,把我推给奶奶说:“别怨我多嘴多舌,你那外甥媳妇也忒不叫玩意儿,庄稼人,老百姓,哪来的那么多穷毛病?哦!他家里人用的碗筷别人不能用,他家的锅灶摸也不能摸,挑水只吃前面一桶水,说什么,怕挑水人把屁放到后面水桶里。她干净,就不该跟她男人在一个被窝里睡,跟头咕噜生一堆孩子。叫我看,他就是驴粪蛋子外面光,装蒜!”奶奶肯定有一千个办法制服母亲,却没有一个办法能制服住我,万般无奈拉住我的手,严肃训导说:“这回听话,不准调皮捣蛋,不准当着亲家的面给我要钱,再不听话,下次指定不带你去!”走亲戚的强烈愿望,迫使我勉强点了点头。
姑舅亲,辈辈亲。姑姑、姑父去世早,我只见过表哥、表嫂和他们的四个儿女。表哥是奶奶的外甥,表嫂是表哥的媳妇,他们都喊奶奶姥娘。我陪奶奶汗流浃背的走进表哥家大门,就被表哥发现了。表哥快步赶过来,接过奶奶臂弯里的馍馍篮子,喊了一声姥娘。表嫂跟在表哥身后赶过来,也喊了一声姥娘。然后扶奶奶进屋客气说:“姥娘壮实,一点也不显老。” “一年不如一年了。”奶奶喘息着说,“去年走这三里地不算回事,今年走得通身是汗。” 奶奶大口喘气的工夫,表嫂不肯冷落我:“二小长高了,越长越俊。”
我那时渴得嗓子直冒烟,根本没心思理会她高不高,俊不俊之类的屁话,径直跑到水缸边,像在我们家里喝水一样,在满满一缸清水里咕嘟了一阵子水泡泡,然后结结实实喝了一肚子凉水。喝罢水,我莫名其妙表嫂干呕着跑到院子里时,奶奶的巴掌也狠狠地拍在我的屁股上。表哥慌忙找炊帚、水桶准备刷水缸时,表嫂青紫着脸回到屋里拦住表哥,看着奶奶说:“姥娘,我心里明白,二小他还是个孩子,脏不到哪里去,就是控制不住自己,这也是病!”不用说,何至于那个庙会没有提起我的兴趣,就连那顿好吃的饭菜也没有给我留下好印象。
表嫂很少到我们家里来,来去匆匆,肯定不会在我家吃饭,也不喝一口水。母亲知道她的洁癖,象征性 的问一句:“倒碗水吧?” 表嫂一准会说:“妗妗知道我的毛病,别麻烦,也别往心里去。”
作为谈资,表嫂的洁癖是我们一家人经常议论的话题:“啥玩意嘛!擦腚不用土坷垃,居然用草纸,擦到闻不见味为止。她是金腚眼子,还是银腚眼子?”她每天用牙粉刷牙,我们也看不惯:“牙齿长在嘴里,咱不知道脏在哪里,有屎嘛?”
1981年,我中专毕业分配在县民政局工作,偶尔回家,母亲带我去西梨园看望刚刚出医院的表嫂。表嫂半身不遂,大小便失禁,肯定是脑血管疾病后遗症。躺在土炕上,面容憔悴,精神萎顿,头发却一丝不乱,衣服、被褥也很干净。她冷着脸跟我们打过招呼,默默地听着安慰的话,抽冷子说了一句:“妗妗、兄弟,我是上一辈子造了罪,得下这脏病,活着还有啥意味吗?”
三天后噩耗传来,说她一口气喝下半瓶子敌敌畏。母亲一反常态,咧了几次嘴,居然没有挤出一滴眼泪:“唉!小媳妇刚强,干净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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