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栓子哥,你为啥老站在树上?”傻丫眯着眼抬起头,手里拿着一朵刚采摘的白色野花。
“我在看海”,栓子陶醉的看向远方,他左脚踩的高些,右手抓着更高的枝桠,像个领航员。
傻丫使劲的踮起脚,眼前是六月新熟的麦子,金黄金黄的连到远处,那里是他们的村庄,黑黢黢的屋顶和到处乱挂的电线。
“海是啥?我怎么看不见。”
“你咋啥都不知道呢?”栓子顺手抓了一个树果,然后向傻丫的头上扔去。
树果在傻丫的头上弹了一下,掉落在地上,傻丫捡起来吹了吹灰,咧着嘴笑。
栓子特别喜欢看傻丫笑,听老人说,傻丫生下来脐带绕了脖,缺氧,脑子就不灵光了。
学上不成,活儿也干不了多少,整天傻呵傻呵的乱跑,她父母觉得白养,衣食都捡最便宜的来,所以傻丫总是看着有些脏,头发也乱蓬蓬的。
但傻丫不在乎这些,她喜欢野花和小动物,每天手里抓着花追着黄狗乱跑,笑声像银铃般铺散开来。
栓子却觉得,缺氧是老天故意为之的杰作,全村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没有缘由也能笑的这么灿烂的女娃了。
栓子下了树,连托带举,帮傻丫坐上了树杈,傻丫晃着两条腿,笑的更开心了。
“海呀,就是一片很大很大的水塘,里面的鱼也很大很大。”栓子努力的解释着,但好像表舅不是这么说的。
表舅会在每个暑假从大城市回村,栓子最崇拜的人就是他,表舅和村里人都不一样,会给他讲唐吉可德,讲哈姆雷特。
但栓子最喜欢的是老人与海,他觉得那份执着就和自己一样,哪怕拖回来的是鱼的残骸,但坚持过,对抗过,就是没有放弃过,栓子觉得这太牛了。
“我表舅说了,出了咱们村,往南走,一直往南,有个叫深圳的城市,那里就有海,我会去的,傻丫,你跟我一起去看海吧!”
傻丫笑着可开心了,说“我也要看大海,看比咱们村的水塘大多少。”
这一年栓子十一岁,傻丫七岁。
“你想上高中我供你,不过少写点你的狗屁文章。”大伯佝偻着消瘦的身子,敲了敲手里的烟袋。
栓子梗了下脖子,什么也没说,却转身跑了出去。
七岁那年栓子爸去城里打工摔死了,妈妈改嫁,给栓子留了二百块钱,头也不回的走了,从此栓子吃住都在大伯家。
大伯话少,除了干农活,就是坐在门口,架着二郎腿看着落日,一口接一口的抽烟。
早年大伯媳妇跟人跑了,村里人都说也没留个种儿,白白给人家养了几年老婆。
栓子和大伯胜似父子,但栓子却并不觉得亲近,每年最期盼的是暑假表舅的到来。
表舅是远房亲戚,多远,大伯也说不清。表舅是自己找上门的,他喜欢支教,去偏远的大山腹地,他说,他要把知识和洞见撒播到中国的每一个角落,点亮每一个山里孩子的眼睛。
表舅喜欢这里,喜欢栓子,他说栓子和村里其他孩子不一样,生命力旺盛,思想发达,埋个种子给点水就能发芽的那种,就像老人与海里面那种的不屈。
受表舅影响,栓子从十二岁就开始写东西,他把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都组成意象,书写属于自己的王国。
可别人都看不懂,他就读给傻丫听,傻丫能听懂,傻丫乐在其中,傻丫是他故事的一部分。
栓子跑到树底下,傻丫已经在那等着了。
傻丫像个大姑娘了,还是一如既往的爱傻笑和疯跑。栓子学会了编麻花辫,傻丫的头发也不再凌乱,她插了一头野花,这越发衬的她笑容纯净无暇,宛若星辰。
她回头看到栓子,脸上便开出一朵花,“栓子哥,今天要给我读啥呀,还是你理想的国么?”
“啥也不读,狗屁不是,没人看的东西。”栓子发泄着怒气。
傻丫还是傻笑着,咯咯咯的不停,论谁听到这毫无缘由的笑声,像个小木锤,轻轻敲打心房,一下一下的,再郁结的心也柔软舒展开了。
“对了,啥时候能去看海啊栓子哥,我妈说了,再过四年,我十六了,把我卖给别人当媳妇,你要早点带我去看海呀!”
栓子像被雷劈了一样,汗毛都立了起来,他感觉心脏像缺了一块,动脉的血汩汩的从那个口里冒出来。“傻丫,你只能卖给我,你要给我当媳妇,我们一起去看海”。
栓子说完突然觉得很紧迫,他兜里比脸都干净,还想讨媳妇。他突然决定不念什么狗屁高中了,他要出去挣钱了,对,去打工挣钱娶傻丫,栓子决定了。
栓子给大伯留了封信,抽走了他藏在枕套里的三百块钱,就这样栓子第一次出了村,他知道的地方只有一个,往南走,去深圳。
这一年,栓子十六岁,傻丫十二岁。
深圳真的有海,而且对面星光闪烁的地方是香港。
栓子不知道多少次来到这片海,蹲在不起眼的角落,点根烟,望着海岸,一言不发,只吧嗒吧嗒的抽烟,这像极了他的大伯。
因为年龄不够,栓子只能干临时工,少的可怜的工资让他吃住都不自在,但一想到傻丫要被卖掉当媳妇,栓子就觉得没什么不能忍耐。
不忙的时候,栓子也写东西,但他发现离开傻丫,他写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他现在看到的一切光怪陆离,群魔乱舞。
心乱了,意散了,傻丫,多想听你咯咯咯的笑。
满十八岁之后,栓子终于找到了长期的工作,又干了两年,栓子攒了十万块钱,这在村里是个大数目,而这年傻丫也要十六岁了。
栓子知道,是时候回去了,娶傻丫,带她来看海。
栓子出现在大伯面前时,大伯还是坐在夕阳中抽着烟袋子,他看起来老了很多,身影瘦削的似乎一吹就倒。
家里的地只留了很小一块,是给栓子留的,大伯身体不好,种不动,便吃了低保。
大伯没问栓子去哪了,栓子也没说自己打哪来,只是说,大大,带我去傻丫家提亲吧,我要娶她。
大伯敲了敲烟袋,头也没抬,“傻丫死了,去年的事了”。
傻丫的父母没有等到她满十六岁,去年就把她卖到了深山远处一个村落。那个男人年过四十,用家里所有值钱东西换了傻丫当老婆。
傻丫第一次跑回来的时候,浑身青紫,右边脸肿的吓人,这是她第一次哭泣,可她家里人用绳把她绑起来又送了回去。
第二次,她男人找到家里说傻丫又跑了,可谁都没见着,她男人不依不饶,说是骗婚,开始砸东西,村里就派了些年轻男人一起进山找。
找到时人已经死了,傻丫应该是夜晚滑了脚,摔进山坳里的。
大伯不动声色的讲着,眼睛却瞪得大大的,夕阳打在他身上,像极了被火在焚烧的哥白尼。
啧啧,奇怪呀,那个地方离村很远,在村子的南边,那个方向没有大路,山路几乎也没有了,她是要去哪谁也不知道。
夕阳阴影下,没人看得清栓子的脸,他一动不动,头颅低垂,仿佛没有生命的木头人。
当大伯说傻丫一直往南走时,这个木头人爆发出野兽低鸣般的呜咽。
第二次傻丫是要去找他的,傻丫还记得,往南走,一直走,那里有海,那里有栓子。
大伯站起身,收起烟袋往屋里走,边走边说,被发现时,傻丫躺在一片花海中,身上没有伤,脸上带着一贯的傻笑,可能她已经去到她想去的地方了吧。
这一年,栓子二十岁,傻丫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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