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高三上学期末,班里有几个城里的同学走了,有准备明年考技校的,也有接受了父母给安排的大集体小集体工作的。剩下的同学只有三分之一准备高考,多一半等着拿毕业证。农村的同学比城里的同学还多着一重任务,除了高考碰碰运气外,他们还想从城里找个对象。他们上学普遍比城里晚,比林若大三四岁的大有人在。城里同学各奔前途,选择会越来越少,农村的同学除了立志考大学的和性格十分沉闷的,都积极开始寻找目标。学校因为有历年经验,高一入学,城市户口和农村户口的学生就是单独分班的。林若班里因为有几个城里的同学转进了重点校的自费班,才插进刘哲王虹几个农村户口的学生。城里学生的班主任逢班会必讲不可以早恋,鼓励成绩好的学生把全部精力放在高考上,安抚不准备高考的学生管住自己,不要影响别人。班主任苦口婆心地说:“高中毕业走到社会上别的看不出来,字是一个人的脸面,不高考的学生练好字,以后也会被别人高看一眼。”班里不高考的城里学生都在练字。有个手巧的男生不着急的时候能一笔一划写的跟字帖上一模一样,着急的时候原形毕露,仍旧曲曲弯弯跟虫子爬过一样。
农村班级的班主任也说不要早恋,开玩笑似的说,知道成功的早恋和高考一样都能改变他们的命运。师专毕业的老师也许本就来自农村,跟讲台下的学生几乎同龄,关系好的在一起吹牛喝酒,偶尔还帮学生出出主意。因为时间紧迫,不断有谁在追求谁的新闻,农村生的班级里暗流涌动,城里学生的班级除了个别蠢蠢欲动的,多数都谨言慎行,怕被卷进去。林若对王虹说:“真是奇怪,两个要好的女同学之间还有不能说的话,男女同学在一起可说什么呢?”王虹欲言又止,知道跟她有点说不清。王虹常跟林若借自行车,借参考书,无所不借,可是最看不得林若帮别的农村学生。一次林若当着她的面痛快地答应帮另一个同学买药,王虹在那同学走后忍不住跟林若说:“别人求你办事你不要答应的那么快。”“为什么?”“你答应得快,人家就以为你办事容易,就不领你的情。”林若后来跟刘哲说:“没想到她那么虚伪世故。”刘哲说:“她说的也有一定道理。”“狗屁道理。”林若口不择言。刘哲笑了,说:“别理她,你就照你喜欢的做。”班里的女同学纷纷穿起高跟鞋,妈妈也给林若买了一双,林若穿得苦不堪言。跟刘哲说:“不穿吧,显得不一样,穿吧,真是受罪。”刘哲问:“为什么要一样?”她又把对王虹说的对早恋的不理解说给刘哲,刘哲附和说:“是啊,不知他们怎么想的。”他总是附和她,她有时怀疑他说的不是真话,看他满脸认真又抓不到把柄。
林若妈妈有个朋友,常常去她家聊天,林若背地里觉得她很粗俗。有天大清早那朋友就跑来砸门,说不知道从哪儿得到的消息,有个银行要招代办员,今天考试。她对林若妈妈挤眼睛:“高考还不是为了有工作?这多好,早赚多少年钱。”林若的成绩在班里一直排名前十,要是在重点校这个名次还大有希望,普通高中就难说,要靠考场临场的运气,林若妈妈一直认为她没有考试运气,也很认同朋友的话。林若起床立刻把这消息告诉了林若,让她今天不要上课,等着她朋友来带她参加考试。林若想到自己每天坐在柜台后面拨算盘,不知怎么就认定那不是她想要的,脱口就说不去。妈妈开始好言相劝,后来恶语相加。林若哭得哽咽难抬,妹妹还在旁边说:“你不去好好说,哭什么呀!”更说起妈妈的火来,从头历数林若的种种不是,声音刀子一样划着林若的耳朵,林若拎起书包冲出门。
太阳还没出,马路上浮着一层青蓝的雾。老黑不在,林若走过那个路口用手抹了把脸,满手的眼泪。没有穿高跟鞋,可是脚步重得不行。就这么拖着腿似的不知走了多久,看到了柳林居的牌子。再往前就是学校了,她不想这么满脸忧戚地进去。她站在原地茫然四顾,不知道还有哪里可以去。
刘哲从柳林里跑了出来,穿着训练时的运动服,头上汗津津的。“若若,你怎么这么早?”他很吃惊。“我,我妈让我去银行。”林若带着哭音儿,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去银行干嘛?”刘哲不明白。“去上班。”“已经定了吗?”他很紧张。林若擦眼睛:“没有,让今天考试。”“哦!”他忽然笑了:“去银行上班不是挺好?”他的笑让林若气急败坏:“我不想每天数别人的钱!”“别急,我开玩笑,我也不喜欢数别人的钱,越数越着急,着急还变不成自己的。”说着哈哈笑起来。林若破涕为笑,笑着又落下泪来:“她不让我高考。”“好了好了,你不是在这里吗?不去考试人家也不会录取你,你不高考干嘛?”林若叹口气,心里好受些。“你吃饭没有?”林若摇头。“走,里面有个吃饭的地方。”一边慢跑一边对林若招手,林若揉揉鼻子跟着他走进去。
沿着林间小路进去,原来是个小村子,村边像是打谷场的一片空地上摆着个早点摊。摊主正弯腰揉面。刘哲替她要了一碗馄饨一个鸡蛋,自己坐在旁边,住校的学生吃学校的包饭,一会他去学校吃。林若咬了一口鸡蛋,才想起自己口袋里没有钱,用眼睛溜着摊主,对刘哲悄声说:“我没带钱。”刘哲伸手又拿过一只鸡蛋放在她碟子里:“我有,放心吃吧。吃完带你去个好地方。”
每次他说好玩的、好地方都真的是好玩的,好地方,林若很信他的话,三口两口吃完,拿了书包跟他走。也许吃得太急,林若一边走一边打嗝,她努力忍着,忍了一会以为没事了,一放松,立刻打了个分外响亮的嗝儿,空荡荡的树林里几乎都有了回音了。刘哲回头笑道:“不够响,再打得响些。”林若不理他,自顾看着脚下的绒绒绿草,上面还挂着晶莹的露珠。“到了。”刘哲闪开,张若抬头一看,惊呆了。一圈的柏树合围着一片草地,草地上一丛又一丛,到处都是蓝色的雏菊。那花不是星星点点的一朵一朵,而是一团一团,依着枝的形状,或攒成一个圆球,或摆成一副孔雀尾巴,空气里泛着微苦的馨香。“你怎么发现这好地方的?”林若在花之间跑来跑去,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跑步发现的。”“这么多啊,可惜马上要上课,不然折了插瓶子里。算了,还是让它们好好长在这里吧。”说着又不舍地摸摸花瓣。刘哲摘了几朵递给她:“夹在书里,当书签。”林若忙找出本书小心夹进去。他们走上柳林间小路时,刘哲说:“你慢慢走,我得跑回去吃饭。”说着三步两步跑远了。
林若眼前还晃动着雏菊那一丛丛的蓝,多美啊!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为什么她的生活就不能持久地安详静谧像雏菊点缀的一张天幕?为什么总有力量要毁坏撕裂它们,露出丑陋的伤口?两个孩子从后面打闹着跑过去,每人手里都擎着一捧盛放的雏菊,边走边用那花格斗,花飞如雪片,他们哈哈大笑,更起劲地打。林若不敢叫停他们,要是刘哲在还差不多。再说禁住了他们,还会有别的孩子。这样的人到处都是。林若的情绪坏到了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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