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徐野
1943年3月26日，三毛来到了这个世界。
父亲给她取名为陈懋平，“懋”是族谱上她这一辈的排行，
“平”是因为当时战火连天，父亲期望再也没有战争，便给了她“和平”的使命。
可是“懋”字笔画太多，幼时的三毛怎么也学不会它的写法。
于是，每当写自己名字时，
三毛就自作主张地跳过中间那个字，偏叫自己陈平。
父母没有办法，终于投降。
年仅三岁的三毛，就这样给自己取了名字，从此之后叫陈平。
不仅是她自己，后来她把弟弟们的“懋”字都拿掉了。
三毛从小做事就不入主流。
上小学时，语文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题为《我的志愿》。
老师说，尽量写得有理想些才好。
三毛虽然成绩不好，但作文颇受老师欣赏。
老师布置完作业后对三毛说，快快写，写完站起来朗读。
不久之后，三毛站起来读她的作文了。
“我有一天长大了，希望做一个拾破烂的人，因为这种职业，不但可以呼吸新鲜的空气，同时又可以大街小巷地游走玩耍，一面工作一面游戏，自由快乐地如同天上的飞鸟。更重要的是……”
没等三毛读完，老师便丢过来一个黑板擦，教训了一顿三毛之后叫她重写。
于是三毛又写：
“我有一天长大了，希望做一个夏天卖冰棒，冬天卖红薯的街头小贩（中略），更重要的是，一面做生意，一面可以顺便看看，沿街的垃圾箱里，有没有被人丢弃的好东西，这……“
老师这次给了个大红叉，又命令三毛再写。
等到三毛胡乱写上：“我长大要当医生，拯救天下万民……”之后，
老师终于十分感动地说：“这才是一个有理想，不辜负父母期望的志愿。”
平凡的老师又怎么会明白三毛的想法？
执意任性的三毛又怎么会因为老师的批评而改变想法？
后来，三毛在《拾荒者》中写道：
“我那可爱的老师并不知道，当年她那一只打偏了的黑板擦和两次重写的处罚，并没有改悼我内心坚强的信念，这许多年来，我虽然没有真正以拾荒为职业，可是我是拾着垃圾长大的，越拾越专门，这个习惯已经根深蒂固，什么处罚也改不了我。”
在三毛的作品中，随处可见她与拾荒存在不解之缘。
在沙漠，她捡来棺材板做成好看的沙发，
从海滩捡来石头，又在上面画上精美的图画，
最好的结婚礼物——骆驼头骨，也是荷西在沙漠深处寻来的。
我行我素，不忘初心，对不喜欢说不。
这就是属于三毛的潇洒。
三毛的潇洒在于无论身处什么样的逆境，仍然能找到对生活的信心。
上初中时，三毛数学经常考零分。
聪明的三毛发现考试题全部来自课本后的练习题，就把题目答案都背了下来，结果一连考了6次100分。
数学老师说三毛作弊，但她坚决不承认。
于是老师拿出稍难的题目让她作答，结果她一题也没有做对。
数学老师就当着全班的面用毛笔在她眼睛周围画了两个大零蛋羞辱她。
三毛的人生出现了转折。
因为此事，三毛心理出现了极大问题，不敢去学校，上课经常晕倒。
就算去了学校也常常跑到公墓去看书。
后来，三毛终于彻底退学。
让三毛走出阴影的是文学，更是她的老师顾福生。
退学在家的三毛看到姐姐的朋友在随顾福生学油画，羡慕不已。
于是在一个阴天的下午，三毛去拜会了这位有名的画家。
“初见恩师的第一次，那份‘惊心’是手里提着的一大堆东西都会哗啦啦掉下地的‘动魄’”
“如果，如果人生有什么叫做一见钟情，那一瞬间，的确经历过。”
半生流逝之后，三毛这样描述与恩师初会时的心情。
头次上课，顾福生问了三毛一些普通的问题。
喜欢美术吗？以前有没有画过？为什么想学画？
当他知道三毛没有进学校念书时，
表现得十分自然，没有做进一步的追问。
直觉告诉三毛，这位老师很温柔，且了解她。
于是三毛很难得地接受了这位老师。
三毛刚开始学的是素描，
可学了两个月依然不成形。
三毛对老师充满了愧疚，对老师说：
“没有造就了，不能再累你。以后不要再来的好。”
在没有天赋的学生面前，顾福生没有流露出一点不耐，
他领着三毛去看了他的油画，又送了书和杂志给她，
从而把三毛引向了另一条路——油画和写作。
再见老师的时候，
三毛带来了一大堆水彩笔，对着一丛剑兰和几只水果，自信地下笔乱花。
她大胆地下颜色，把天空画成了五彩。
“活泼了的心，突然焕发的生命、模糊的肯定、自我的释放，都在那一霎间有了曙光。”
油画唤回了三毛的自信。
世间的有些好事总是可以成双。
逐渐自信的三毛问老师：“我写文章给你看好不好？”
老师答：“再好不过了。”
于是，三毛认认真真地写一下了一篇《惑》交给老师。
顾福生便把它推荐给了《现代文学》杂志的白先勇。
看到自己的作品印成铅字发表在杂志上时，
三毛捧着杂志兴奋地跑回家去。
父母捧住那本杂志，先是愕然，再是泪光一闪。
文学上的成果，油画上的进步给了三毛极大的鼓励。
从那之后，三毛渐渐走出了抑郁。
对于这位影响她一生的恩师，三毛如此评价：
“只知道今生如果没有他，今日不会如此壮壮烈烈地活着。而他明明是一个寂淡又极精致的画家，留在我心中的颜色竟然是一片正红。”
三毛的潇洒在于做选择时只听从自己的内心。
三毛学完画画之后，在朋友的介绍下来到文化大学做旁听生。
报名的那一天，老师们看了她几张国画和文章后，建议她选择美术系或国学系。
三毛抬起头来，看见父母哀哀的看着她。
看着父母哀求的眼神，三毛几乎要流泪。
她知道父母希望她有个一技之长，选择美术系，做画家。
然而，三毛拿出钢笔，在众目睽睽之下，
端端正正往框框里填了三个字——哲学系。
三毛就是三毛，只做想做的事，
尽管压力来自于父母的亲情，她仍然能坚持自己。
三毛的潇洒在于能自己选择渴望的爱情。
1967年，三毛只身前往西班牙留学。
在那里，她遇见了荷西。
当时三毛住在一个修女办的女生宿舍里，荷西经常来找他。
一个礼拜有三四次，宿舍的修女会来跟三毛说：“Echo，你的表弟来了。”
一次，三毛跟荷西坐在公园里，荷西对她说出了深情的话：
“Echo，你等我6年，我还有4年的大学要读，还有2年的兵役要服。这六年过去了我就娶你，我一生的愿望呢，不敢想要一个大房子，我只要一个小小的公寓，我每天自己赚钱，回来你就在家里煮饭给我吃。这就是我人生最快乐的事情了。”
荷西的话给了三毛很深的感动。
三毛想，这不就是她初恋时她对男生说的话吗？
可这一次，三毛拒绝了荷西，叫荷西最好不要再来宿舍找他。
荷西很难过，但答应了三毛的要求。
荷西走了，他一面看着三毛一面往后退。
他手里捏着一顶帽子，不停地挥手不停地说再见。
马德里的黑夜里，雪花突然漫天飞舞起来。
此刻，三毛感受到了荷西的真诚，几乎要狂喊他的名字，叫他回来。
可三毛告诉自己，要理智一点，不能那么自私。
此后6年，荷西真的没有再来在过她，但有缘的人自会重逢。
6年之后的1973年，三毛未婚夫在婚前不幸离世，悲痛的她再次远赴西班牙，
在一个朋友的家中，三毛与当年的荷西重逢了。
此时的荷西已不再是6年前的小表弟，他高大，满脸长着络腮胡子。
荷西领着三毛来到他的家，
三毛发现他房间的墙上贴满了她的黑白照片，阳光透光百叶窗暖暖洒在那些照片上。
望着这些照片，望着眼前的荷西，三毛觉得，此生已经有了荷西，还需要去强求什么呢？
于是，她理智地问荷西：
“6年以前，你说你最大的愿望就是要娶我，现在如果我跟你说我要嫁给你，是不是太晚呢？”
“天哪，一点也不晚！”，荷西快乐地流下眼泪。
1974年，三毛和荷西在撒哈拉公证结婚了。
有趣的是他们直到结婚前一天才知道第二天自己要结婚。
那天三毛来到法院休息，法院的秘书告诉她公证已结束，第二天可以结婚了。
三毛跑到法院楼下，恰好看见荷西公司的司机开车经过，便朝他大喊：
“替我带口信给荷西，他明天跟我结婚，叫他下了班来镇上。”
司机疑惑：“难道荷西先生今天不知道明天自己要结婚？”
三毛答：“他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三毛比荷西年长6岁。
彼此的故乡相距1万多公里。
荷西送给三毛的结婚礼物是一副完整的骆驼头骨。
结婚当天彼此牵着手徒步穿过沙漠去法院结婚。
婚礼结束后又一起徒步穿过沙漠回到家。
婚礼这种东西，也许本身就没有什么常规可守。
只要彼此愿意，多一份简单和任性，反倒别有温馨。
三毛的潇洒在于说走就走，毫不犹豫。
三毛的潇洒在于不管条件多么艰苦，也不失追求精致生活的心。
那年荷西原本打算和朋友去地中海潜水，他邀请三毛和她一块去。
但三毛在美国旅游杂志上看到了一张撒哈拉沙漠的照片，感应到前世的乡愁。
便二话不说地退了房，留了书信，前往撒哈拉去了。
苦恋他的荷西放弃了潜水，亦跟着她去。
初到撒哈拉，三毛与荷西住在小镇阿雍。
他们的房子地面坑坑洼洼，屋顶还有破洞，不仅下雨的时候漏水，养在屋顶上的羊还时常掉下来。房子正对面，还有一个垃圾场。
三毛从小的梦想就是当个拾荒者，这次她完美发挥出了拾荒者的潜能。
她从路上捡来了5口大棺木，让荷西把它们做成了桌子、书架、衣架和茶几。
房间里布置上了从中国寄来的书、纸糊的灯和陶器。考虑到房子缺少生机，三毛还特地去买了绿色盆栽。
最后，地面铺平了，屋顶补好了，房子对面的垃圾场也清除掉了。
他们的房间成了沙漠最有特色的房间。
附近的人都来拜访他们，都想看他们的房间。
一位官员在看了他们的房子之后赞美说，你们把美丽的罗马建成了。
沙漠的生活不仅没有击垮三毛，反而激发了她的写作灵感。
从此一系列以沙漠生活为背景的散文作品连续不断地出现在人们的眼前。
人们都知道了在遥远的非洲，有一个有趣、洒脱、勇敢的姑娘。
一时之间，三毛由一个人成为了一种精神。
三毛的潇洒还在于拿得起放得下。
令人惋惜的是，三毛与荷西的幸福只持续了短短6年。
沙漠里的那些事和人，最终化成了一阵风。
1979年9月30日，正值中秋佳节。
那段时间，三毛的父母远赴加纳利来看望女儿女婿。
接到荷西意外丧生的消息时，三毛正陪父母在伦敦旅游。
第二天，她火速飞回加纳利，见到了荷西冰冷的遗体。
三毛劝开了所有的亲戚朋友，把自己与荷西关在屋子里。
这是她陪荷西的最后一夜，她不希望任何人来打扰。
三毛跪在荷西的遗体前，流着泪与荷西私语。
此时荷西的眼里突然流出红色的血水。
三毛看荷西在哭泣，便用同一根手帕，一边擦荷西的血，一边拭自己的泪。
荷西离世之后，三毛几度想追随他而去。
幸好的是她终于鼓起勇气活了下来。
1987年，三毛最后一次来到了加纳利，以超低的价格卖掉了她与荷西生活过的房子。
其间的一个早晨，三毛将房子里的无数信件推上车，开到海滩边的垃圾场丢掉。
这时，风吹起了几张信纸，三毛追了上去，不想让它们弄脏了如洗的海滩。
可那些信纸像海鸥一样越飞越远，最后终于在晨曦里消失了踪迹。
三毛迎着朝阳站在大海面前，她对自己说：
“如果时光不能倒流，就让这一切随风而去吧。”
如果说接受一个人需要勇气，那么忘记一个人则更需要勇气。
三毛拿得起爱情，放得下回忆，勇敢且潇洒。
“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
人们走过了她的帐房，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
这首《在那遥远的地方》家喻户晓，
但很少有人知道，它的作者是新疆歌手王洛宾。
更没有人知道的是三毛曾与他有着深厚的情谊。
虽然王洛宾年长三毛30岁，
但当知道王洛宾一生坎坷却与她一样以爱为信仰时，三毛哭红了双眼，说：
“他太可怜了，我要写信安慰他，我恨不得立刻飞到新疆去看望他。”
于是三毛不仅写了信，还欣然策划前往新疆。
1990年4月16日，乌鲁木齐春寒料峭。
独自蜷缩在躺椅上休息的王洛宾被轻声的叩门声唤醒。
门打开了，他看见一位秋水剪瞳的女子，披着一头海藻似的长发，身穿黑格子毛呢外套，笑脸盈盈。
短暂的说明来意之后，他们便仿佛相交甚久的好友一般，促膝谈心了许久。
其间，三毛为他唱了一首她的歌曲《橄榄树》：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
流浪远方
……
投桃报李，他也为她唱了一首作于狱中的作品《高高的白杨》。
唱罢，王洛宾给三毛说起了歌中的故事：
一位维吾尔族青年在结婚前夜被捕，美丽的未婚妻不久郁郁死去，
青年为了纪念爱人，蓄起了胡须。
当王洛宾唱到“孤坟上铺满了丁香，我的胡须铺满了胸膛”这句歌词时，三毛哭了。
只有经历共同情殇的人，才能领悟这样的孤独。
张爱玲说过，一个知己就像一面镜子，反应出我们天性中最优美的一部分。
两人做了短暂的交谈之后，三毛便回台了。
但不到一个月，王洛宾就收到了三毛的信。
“亲爱的朋友，洛宾：
万里迢迢，为了认识你，这份情不是偶然，是天命。没法抗拒的。
我不要称呼你老师，我们是一种没有年龄的人，一般世俗的观念，拘束不了你，也拘束不了我。尊敬与爱，并不在一个称呼上，我也不认为你的心已经老了......”
字里行间，藏不住的是三毛对王洛宾的欣赏与情谊。
三毛的潇洒，就在于她的真性情。
三个多月之后，三毛又来到了新疆。
这次她直接住进了这位好友的家里。
为了迎接远道而来的忘年之交，
从未置办过家具的王洛宾去家具市场为三毛购买了一些家具。
三毛穿上了具有藏族风情的裙装，其形象就来自于《在那遥远的地方》中那位美丽的姑娘卓玛。
三毛住在王洛宾居所其间，
两人经常各骑自行车上街逛景，探亲访友，购物买菜。
回家之后三毛亲自掌勺做饭。
闲暇时间，两人聊天、唱歌、写词，生活幸福不已。
热情满满的三毛原本计划久留，但当地媒体知道三毛来乌鲁木齐之后，经常派大批人马前来采访。
三毛想见的只有王洛宾一人，她并不希望被俗人俗世所扰。
可王洛宾碍于情面和身份，动员三毛积极配合记者采访。
又碍于自己的岁数和舆论，不知如何回应三毛的深厚情谊。
三毛十分失望，又接到母亲病重的消息。
最后只能带着那只盛满衣物的手提箱离开。
三毛离开之时，王洛宾才意识到，
自己失去了一个多么珍贵的朋友。
1991年1月15日，在离开新疆之后的第121天，三毛离开了这个世界，
从此化作一阵风，又流浪到了不知名的地方。
噩耗传来，王洛宾悲恸不已。
恍惚之间，他写下了一首《等待——寄给死者的恋歌》，这也是他写下的最后一首情歌。
你曾在橄榄树下等待再等待
我却在遥远的地方徘徊再徘徊
人生本是一场迷藏的梦
且莫对我责怪
为把遗憾赎回来
我也去等待
每当月圆时
对着那橄榄树独自等待
你永远不再来
我永远在等待
......
从不知道人生可以不循规蹈矩，
从不知道任性的生命依然可以很美丽，
从不知道有种生命的形式叫做流浪，
从不知道有关爱情的故事也可以那么惊天动地，
告诉给我这一切的，
便是我心中最浪漫、最真性情、也是最勇敢潇洒的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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