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老头，别生气了

姐姐说，您最近很容易生气，记忆里的那些旧事，总让您愤愤不平。也许人上了年纪，便喜欢回忆，您一个人待在老家，可能更是如此吧。

您的人生跌宕起伏，却多是苦涩，每每想起一些事儿，您总是难以释怀，我们往往劝您想开点，或是岔开话题，您便会沉默不语，一句话也不再说了。那时，我真觉得，您像极了寒冬里一棵萧瑟寂寂的老树。

嘿，老头，别生气了

我知道，您喜欢回忆家族往昔的辉煌，那时爷爷还是少爷，您还是公子；喜欢回忆爷爷行医救人的各种故事，和那些至今念念不忘爷爷各种好的人们。您痛恨反右，把爷爷划成了右派，您和几位叔叔姑姑连书也没能读下去；痛恨文革，把身边人变得癫狂狰狞，爷爷那么坚强的人，差一点没走过来；更痛恨那些落井下石的人，那些以欺负折磨弱者为乐，见不得别人好的人。

我知道，您怀念去江西求生的岁月，在那里，不惑之年的您结识了年轻漂亮的老妈，和一帮流放的奇人异士彼此作伴，还混成了六七十年代的万元户；您常常念起改革开放初期在广州、深圳闯荡的岁月，整个广东您都走遍了，却没在任何一处落脚，老妈常抱怨您，不应该回来，当时在哪里不行？有时，我也奇怪，您见识过经历过那么多，为什么还能安安心心在家种那几亩薄地呢？也许您真的是割舍不下那时还嗷嗷待哺的我们吧，怕老妈一个人扛不住。

我也知道，您的气愤是有缘由的，但老妈最烦您总说过去那些事儿，不仅经常说，还一说就生气，总是把自己气得不行。是啊，谁没有点过去，谁没经历过磨难呢，哪怕是五九年一家人差点没过来，亏了一碗米汤救活了您，七十年代您的家业被身边人折腾垮了，但该过去的还是让它过去，总挂记着有什么意义呢。

我觉得我读书多，我以为我可以理解您，直到昨天和姐姐聊天，提到到您以往的故事，许多许久不见甚至已经模糊的画面，又浮现眼前，在那转啊转啊，越来越清晰，我才觉得我好像什么都不明白。

人性中的恶会黑暗到什么程度，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我们很难想象。您是直接当事人和受害者，现在回头看，我有些明白，那些恶对您造成的创伤，可能永远无法修复。

嘿，老头，别生气了

夏天的傍晚，您牵着家里的老水牛去池塘喝水，晚饭时还没有回来，老妈慌忙去找，发现您躺在茂密的水稻田里不能动弹。您被一头凶猛的水牛顶到了，连同半人高的土坎，一起摔倒在了水田里，您大腿严重受伤，已经起不来了，而牛的主人却看都没看您，便扬长而去，从我家门口路过，也没吭一声，事后还把这事当作笑谈，到处炫耀。那时，我刚上小学，唯一的印象是那个夏天您涂满黝黑膏药的半个身子，以及那一屋子的草药味。到如今，我们已经有些忘了，为什么不跟他家来往了，尽管几乎门挨着门，只有您还留着当初的印记，一到冬天，大腿就各种疼痛。

村里的婆娘偷割我们家的草籽，您去跟她理论，她家男人仗着比您年轻、比您强壮，兄弟又多，非要跟你动粗，您气不过，跟他从土埂上打到池塘里，周围站满了看热闹的人，我跟弟弟在岸边吓得哇哇大哭，那年，我们不过三四岁。记忆已经很模糊了，和姐姐聊起时，您那鲜血顺着脸颊滴落的样子，突然浮出脑海，变得异常清晰，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他们是同村人、同姓人，还连着宗亲，您和他们几乎从小相识，我们不明白，您也不明白，有什么仇，有什么怨。也许真的，贫穷是万恶之源，农村的无序会带来弱肉强食，有些人心中的恶会无限放大。

如今，我们都已经走过来了，您还在黑暗里独自舔着伤口，它太沉重，太压抑，以至于您始终挣脱不开，以至于您最亲最亲的我们，都开始不理解您为何那么喋喋不休。

我现在懂得，那是您一个人的苦难，是您一辈子的蹉跎，它像铁犁深耕进您的血肉里，巨大的创伤始终难以愈合。您做不到苏轼、季羡林那样豁达潇洒，这也正常，因为您就是您，一个普普通通的老人家。

然而，您知道吗？您的苦难也是我们的苦难，它没把我们一家人打倒，它让我们更强大。

嘿，老头，别生气了

高考前最后一次模拟考试，我没有考好，来，不及收拾情绪，便趴在桌子上痛哭，各种愧疚、自责、无助……虽然您和老妈从不过问我的成绩，也没给我什么要求，甚至我快高考了，您们都不在家，但这么多年支撑我拼命学习的，就是为您们争一口气，我多怕自己做不到，把最后一哆嗦搞砸了。

我以为我很能吃苦，但是军校的苦还是超出我的想象，当时，我有一万个卷铺盖走人的念头，却不顶您一个希望，我怕您失望难过，更怕您被那帮王八蛋笑话。老妈说，听到我高考考了六百分，您激动地翻来覆去，一夜没睡好，我怎么忍心让您伤心。还好，我一路挺过来了，终于有点习惯，甚至开始喜欢这个环境。

弟弟初中没能读完，从一个小餐馆的洗碗工开始，一两年换个岗位，两三年换个行业，如今自己也开了店，挣得比我这个哥哥多得多。姐姐从一个乡镇医院里的小护士，孤身一人，毅然决然跳到深圳去打拼，现在真成了大姐姐，照顾您和老妈比我们多多了，顺带关照着我和弟弟。

您不觉得，您这三个娃娃其实是很坚韧很顽强的吗？可能就是这些苦难砥砺淬炼出来的呢！

小时候，您跟老妈常讲，“贫贱夫妻百事哀”“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要我们学会自立自强，自己的事尽量少麻烦别人，不要占小便宜，不要小偷小摸，为此我还挨了不少竹棍。您常念叨，别人谁对我们好，我们要记一辈子，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绝不能忘恩负义。您看，这些年，我们差不多都做到了吧，没有让您失望，没有让别人戳脊梁骨。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那些苦难，让我们更快更早明白一些道理，更知道感恩感谢和自强不息，这不也正是您希望和期待的吗？

您六十大寿，我正在读高二，老妈、姐姐和弟弟都不在家，那天正是周六，我赶回家已经夜深了，您正陪着瘫痪在床的奶奶说话，屋里没有开灯，只有蜡烛的小火苗飘忽闪烁，晃动着您孤独的影子。我问，今天大寿怎么过，您笑了笑，不用过，家里人都不在。其实，我知道，您很想我们在一起，前两天村里二叔七十大寿，一家一二十人都回来了，一个相框摆不下，热热闹闹了一整天，您默默念叨了许久。

您七十大寿，老妈之前提了要求，我们也很自觉，从四面八方赶回来了，还添了姐夫、弟妹两位新成员，我记得那天您特别高兴，还坚持亲自下厨，给我们做了了一大桌菜。只是，您又唠叨起我找媳妇的事，让我好不尴尬，好不惭愧。

您八十大寿，那时我们几个也都三四十岁了，肯定会比现在更好，绕着您膝前身后的小娃娃们，应该也三五成群了，只要您和老妈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我们一家就是团团圆圆、和和美美的，您说对吧？

人生的滋味是一定的，要么，前面甜后面苦，要么，前面苦后面甜，您看，现在的日子，不正在一点点变甜嘛！

所以～

老头，您就别再生气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