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堅持，誰替你勇敢

圖|溫梓

將近午夜的深冬。

海島的冬天濕冷得難受，渾身上下像披了一件剛從冰箱裏拿出來的外衣。我悻悻地從公車上下來，慢慢地拖著回家的腳步。路過家門口，我遲疑了一下，又繼續沿著巷子向大馬路晃悠過去。

一個拄著雙拐的男人，迎面挪動過來。黑漆漆的脚上踢踏著一隻夏天的塑膠拖鞋，另一條褲管皺巴巴地在夜風中蕩來蕩去，看不清顔色的襯衫外面，套了一件灰不溜秋的毛衣。略顯瘦削的身材，如果不是因為那條空蕩蕩的褲管，還以爲他是有在健身。膚色是純粹的不能再純粹的亞洲色。

漫無目的的我目光無意識地在他背後的竹簍裏駐足。

“小姐，要不要看一下有沒有你需要的？都是平時會用到的啦，你看一下，還有舶來品哦！”

男人邊説邊彎曲著腿，慢慢地單脚下蹲，雙手將雙拐向後傾斜，最後一屁股坐在地上，上半身向後旋轉，雙手拖過背後的竹簍。

手套、口罩、髮夾、耳罩、紙巾、抹布.....甚至還有一個金髮碧眼的洋娃娃，東西種類還真不少，最顯眼的就是那雙淺粉色毛茸茸的拖鞋。

“這雙拖鞋是進口的，很好穿哦！”他倒是很會撲捉客人的眼神。

我下意識地觸碰了一下背後的背包，錢包裏有剛才下班時領到的兩千塊薪水。再看了一眼那個豐富的竹簍：真的沒有我需要的東西啊！我默默地拿出錢包，抽出一張紅色的紙幣彎下腰遞過去。

“不喜歡你可以不買，可是你也不需要給我錢啊！你覺得我從天不亮就從三重，沿著國道一直走一直走，走了快二十個小時，一直走到現在，走過那麽多的紅綠燈、十字路口，背著這麽重的竹簍，就是爲了你們看我可憐給我一百塊嗎？那我每天拿個碗出來，豈不是更輕鬆？賺的還比較多欸！”他的話聼上去有些惱怒，語氣卻是不急不躁得平靜。

你不堅持，誰替你勇敢

不知是出於好奇，還是百無寥寂，在不查覺中，我竟然蹲下了身體，目光與他幾乎接近平行：“你是從三重走過來的？就這樣一路用走的，到了臺北？”

“是啊，現在不景氣，傳統市場越來越沒落，生意越來越難做了，只能用走的移動式販賣。聼人家説民生東路這邊人潮比較多，想説機會比較大，就過來這邊試試看，這條路來來回回我已經走了快三個月了。”

“那你生意有比較好嗎？”

“就這樣啊，這個路口沒有人買，不代表下個路口沒有人買。只要我不停下來，一直向前走，每天出現在這條路的各個路口，總會有人需要時會來向我買的。”

”你有抽烟啊？“瞄了一眼他汎黃的食指和中指。

我反手拉過背後的背包掏出藍莓八，遞了一支給他，自己也點了一支，順勢像他一樣坐在了地上。他也不客氣地接了過去，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霧混合著他嘴裏哈出的白氣模糊了他的面容。

沒有看清楚他從哪裏摸出了一個扁扁的小酒壺，嘬了一口：“姑娘，你是做什麽的？十幾年前我是做業務的，穿著西裝、打著領帶、夾著公事包、拿著手機的那種。”

我似乎看到了一個幹練、利落、穿著鋥亮的皮鞋，鬍子刮得乾乾净净，頭髮梳得一絲不亂的體面男人。甚至，我還聞到了他身上散發著幽幽的古龍水的香味。

“從一個剛出社會什麽都不懂的毛頭小夥子，不停地碰壁、不斷地遭到拒絕，終於，我坐上了業務部那張梨花木的大辦公桌後面的老板椅上。那張桌子，配上文竹的盆景，簡直比陽明山的綠還要亮眼。”他一手舉起扁扁的小酒壺又嘬了一口，一手夾著那根快要燃到手指的藍莓八。

我又遞了一根過去，用另一隻手擋著風幫他點燃。

“你也是從事與業務有關的吧？業務其實沒有訣竅，無關乎你賣的是什麽，無關乎你的工作環境，無關乎你的學歷、經驗。只要你一直往前走，不停地走，區域不行就換一個，説不定下一個路口就有你的客人。或許某一天，你就是坐在梨花木大桌子後面的那個人。”

  “所以，業務賣的是‘堅持’，是嗎？”我看著他亮晶晶的眼睛，在這個氛圍略顯詭異的冬夜，我在他眼睛裏看到了一片浩瀚的星空。

是啊！今世幸而為人，不就是“堅持”嗎？你不堅持，誰替你勇敢？

圖|溫梓

我一手撐著地面，慢慢站起來，活動一下有些麻木了的雙腿，揉了一下冰冷僵硬的屁股，拿起那雙在一簍子物品裏最貴的淺粉色的毛毛拖鞋。

“多少錢？”

“490”

“可是你上面貼的是390啊！”（夜市都是這個價錢）

“小姐，那是我批貨的價錢啦，我從來都不撕掉它們，你覺得你真的有需要，你就買，不用勉强。”

“哦，今年的冬天好像比去年還冷，我正好需要一雙這樣的拖鞋。”

他一隻手向後伸進竹簍的背帶中，另一隻手摸索著也伸了進去，拖過躺在身邊的雙拐，一手一隻撐著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

我很想扶他一把，但我知道：他并不需要，也可能不願意，甚至，他並不會領情。

冬夜的風依然凌冽，我站在原地，看著他在這個十一點多的冬夜，往三重——他的家相反的方向，慢慢地越走越遠，直到變成一個小小的黑點。

這條路，下去還有無數個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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