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后知后觉,看到这两天铺天盖地的纪念王小波的文章我才意识到,今年是王小波逝世二十周年了。时间过得真是快——这句话近乎俗套,却是我此刻心里最真切的感受。
一九九七年我刚上高一,那一年竟然有两个我后来非常喜欢的作家去世,一个是王小波,一个是汪曾祺。后来我在时光里读到他们,才知道九七年对我的意义。
一个作家,去世二十年了,书还有这么多人读(上个月中图团购王小波全集,秒无),还有这么多人在谈论在纪念,可见王小波不是速朽的,会不会不朽,还要留给时间评判。
我第一次读到王小波是在上大学时,是篇杂文,《知识分子的不幸》。初读倒觉得没什么,几次闲来没事重读,越读越觉有味,遂成小波铁粉。买了他的两本杂文集《思维的乐趣》《我的精神家园》,小说《黄金时代》《黑铁时代》。
当时王小波就已经有点儿风靡,有个组织叫“王小波门下走狗”,还出了书,我没看过。只是想,小波要是在天堂有知,知道还有这么回事儿,恐怕会善意地调侃下他的粉丝吧!
这十年来,我再也没有读小波的书,因为已经无须再读——他的书,尤其是杂文,已经彻底地改变了我,重塑了我。别人为什么纪念王小波我无从知道,但我最热爱小波的,一是他身上的那种清澈的理性,二是他天真的热情。
王小波在《知识分子的不幸》里写道:“我也有一个问题,是这样的:什么是知识分子最害怕的事?而且我也有答案,自以为经得起全球知识分子的质疑,那就是:“知识分子最怕活在不理智的年代。”所谓不理智的年代,就是伽利略低头认罪,承认地球不转的年代,也是拉瓦锡上断头台的年代;是茨威格服毒自杀的年代,也是老舍跳进太平湖的年代。我认为,知识分子的长处只是会以理服人,假如不讲理,他就没有长处,只有短处,活着没意思,不如死掉……”
所谓“理性”“理智”就是讲道理,以理服人。理性就是定义概念,遵循逻辑,合理推论,承认一加一等于二。这种东西,在中国传统文化当中,在中国很多作家当中,并不很常见。胡适晚年时有人去看他,谈话间引用古人名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他回应道:“为天地立心”是什么意思?你能给说清楚吗?你祖父还是个天文学家,以后这种说不清楚意思的东西就不要再说了。
这就是理性,定义不清,概念不明的事,完全就没有太多可言说的价值。王小波身上的理性跟胡适像,这两个人在中国现当代知识分子的群像中,都有点特立独行的意思。其独特处,就在于他们身上的那股理性,那股要认认真真地思考思考,讲讲道理的劲头。胡适理性得温和,小波的理性更调皮更可爱。
再往上溯,中国文化的源头是《诗经》是《离骚》,都是抒情性很强的文学形式。古代中国是诗的国度,难免诗情有余而理性不足,重情趣而少理趣,好抒情而懒思想。
比如《道德经》,开篇就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一上来,就把读者所有的话头都堵死了。作为道家思想最核心的概念“道”,老子并不试图给出定义,于是你也就完全失去了与之对话的基础和能力,总之他是怎么说都有理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这实在是很妙的,只是很不讲道理,很不清澈。
再比如《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怎么看出来人性是本善的?怎么论证的?如果是“人之初,性本恶”呢?后面的文章是不是全部要重作?孟子也是主张性善论的,“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轻轻巧巧地打个比喻,就说人性是善的,接着一系列的推论就出来了。人性善,国君也是人,本性也善,所以要施仁政,行王道,否则就是畜牲……这也是不讲道理的做法,如果推论的前提是错的呢?那后面的结论当然也是错的。
莫言在领取诺奖接受采访时,有外国记者问他如何看待审查制度,莫言说,很正常啊,连上个火车飞机都要接受安检啊?这个回答也很不讲理。这就是王小波在整个中国文化中的异质性,也是他给我这个文科生最大的启发——很简单,就是要重理性,要讲道理——这也是启蒙运动的主旨。
王小波的杂文不光讲道理,那道理也讲得好,许多成为我的人生信条。比如“参差多态乃是幸福的本源”,这是罗素的话,小波常引用。也比如,他告诉我,思维是一个人的权力,也是件很有乐趣的事。作为一个人,你要独立思考,享受思维的乐趣。现在听起来似乎卑之无甚高论,但对当时只接受过僵化学校教育的我来说,无异于天边的一声惊雷,我被彻底唤醒了。
当然这也不一定是好事。我在生活中触目所见,稍一思考,发现不讲道理的人和事真是太多太多了。想纠正,又是蚍蜉撼树,自己就会很拧巴。不过,我还是觉得,一个人,一个社会还是应该向讲道理的方向走。
再说天真的热情。理性是个好东西,可很多讲道理的人往往冷冰冰的,小波不是。你读他的小说,里面有太多反讽,挖苦,解构,颠覆,可故事的底色不是黑色,不是绝望,这跟鲁迅很不一样。鲁迅到后期,心已经有些凉了,失去了热情,这就很难写出小说来。
小波的大部分小说里,始终还是洋溢着对生命的爱,对未来的希望。他对中国历史和现实的认识不比鲁迅浅薄,但可能是个性使然,小波始终是热情的。他就像他很喜欢的德国作家君特格拉斯笔下《铁皮鼓》里的那个始终长不大的孩子。其实那个孩子什么都懂,他只是不愿长大。
王小波始终葆有一颗赤子之心,这在中国社会,中国作家里也是异数,也非常难得。
余秋雨在《千年一叹》中写道,他考察了那么多文明遗迹,拜访了那么多国家民族,对比中华文明,中国人,有个最明显的不同是,我们显得比他们更世故,更油滑,少一份淳朴天真。
王小波的小说里常常写到性,与一般作家不同的是,小波笔下的性,干净自然,不脏。那些性器官就像小孩的玩具,做爱就像游戏。其实,性爱的本质不就是如此?他能把性写成这样,也是由他的赤子之心而来。
小波的重量级作品《时代三部曲》,我读得不多,我最喜欢的恰恰是他一组游戏之作《唐人故事》。这里的小说真是好玩到极点。读《夜行记》,“看书生与和尚一路上摆龙门阵吹大牛,就好像自己又回到了童年,和小伙伴们在一起吹些不着边际的大话一样,很是过瘾。”
比如:“和尚说,看来相公对于射艺很有心得,可称是一位行家。不过在老僧看来,依照天时地利的不同,选择弓矢去射,不免沾上一点雕琢的痕迹。莫如就地取材信手拈来。比如老僧在静室里参禅,飞蝇扰人,就随手取绿豆为丸弹之,百不失一,这就略得射艺的意思。夏夜蚊声可厌,信手撅下竹帘一条,绷上头发以松针射之,只听嗡嗡声一一终止,这就算稍窥射艺之奥妙。跳蚤扰人时,老僧以席蔑为弓,以蚕丝为弦,用胡子茬把公跳蚤全部射杀,母跳蚤渴望爱情,就从静室里搬出去。贫僧的射法还不能说是精妙,射艺极善者以气息吹动豹尾上的秋毫,去射击阳光中飞舞的微尘,到了这一步,才能叫炉火纯青……”
这一段的想象力真是奇妙极了,好玩极了,我不敢想象哪个无趣的成年人能写出这样的文字。这就是王小波,一个始终没长大的孩子,一个天真热情的孩子。这样的作家在中国太少了,他们都太“成熟”太“聪明”了。孩子有时也会做出一些“任性”的事,比如小波从大学辞职。我一直想,如果他还是呆在大学里,生活是不是可以更安逸些,压力没那么大,心脏病就不会突发了。
王小波说过:“我来到这个世上,无非是想要明白些道理,遇见些有趣的事。倘能如我愿,我的一生就算成功。”我觉得很幸运,读到了王小波。从他那里我明白了些道理,我读到了些有趣的故事,这么说,我还不算很失败。
谢谢你,小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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