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花深处(十,郭艾晨)

作者: 郭艾晨 | 来源:发表于2024-04-04 18:07 被阅读0次

    几年过去,花之甲已是盛年之人,却不愿搭理江湖恩怨,大有归隐之心。

    他再次回到听泉镇,人们真的认不出他了。他给死去的爹娘上坟,忏悔自己的不孝,却没有一点激动的情绪,只回家默默地抚摸爹遗留的一杆花家枪和一柜子文稿。他们的家早已是最初的府邸,不过比较冷清。只有傻姑认得他,兴高采烈地高喊花老爷回来了,吓得其他几个仆人丢了魂,以为是花员外。

    花员外到底披上战袍,重新归队,被辽东都督熊廷弼纳入帐下,在几次作战中,屡建奇功,被朝廷恢复将军头衔,改为平北将军。但是,朝中阉党与东林党的斗争趋于白热化,时局极其诡异。在广宁战役中,辽东巡抚跟熊廷弼不和,自恃浙党首辅门生,自作主张,且有内奸投敌,以致战事失利。在最后的撕扯中,花老将军拒不撤退,孤军奋战,而所部人马只剩下七个人,终于抢回他的尸身。朝廷决定不追究花老将军的罪责,不赏不罚,但恩准这七个战士扶着灵柩回到听泉镇,以将军之礼安葬。花夫人明白,丈夫是急于建功立业,挣得世袭将军的待遇,而战败回营,必定凶多吉少,干脆全力以赴,直至战死沙场。为了巩固丈夫的一世英名,不再被朝中奸人所害,花夫人哭灵完毕,当夜自缢身亡。

    因为这,花之韵在做完法事、安葬父母后,不得不还俗,成为花家的新主人。新任的知县、里正迫于上峰压力,几乎踏破了铁槛寺,逼迫她还俗,因为朝廷决定授予花家世袭将军的称号,总得有花家子女跪拜接旨。花之韵遂以居士的身份居住花家,且命人四处寻找花之甲。仆人里有个是镇里人,自称了解花大侠,便自告奋勇出发,真的在江南的一座莲花湖边找到了他。

    办完祭祀、上交谢表后,花之甲独自到楚江楼的靠窗位置坐下,吃饭,饮酒。这是他的老地方,也是爹的老地方,避开熙熙攘攘的街道,面临湖天一色的美景。新换的掌柜和店小二,不认识他,看他背着宝剑,都客气起来。

    客人议论纷纷,大多有关时局。如今后金势力很大,已然吞噬整个辽东。镇里的花将军,在那里付出了生命。还是花将军英明,落得了英名。他的上司熊廷弼都督,脾气火爆,争强好胜,始终得罪很多人。他起先吃浙党、齐党的亏,最后又吃融汇各党的阉党的亏。他即便辞职谢罪了,还是被人设套弹劾,陷入党争,在罪与不罪、杀与不杀之间,反复拉锯,最终被安上几宗罪,斩首示众,传首九边。大明历代下场最悲惨的武将里,蓝玉是一个,熊廷弼是一个。

    客人甲说:“传首九边,你们懂吗?就是将头颅托着,传给长城边关的九个重镇的将士们观看!”一边说,一边将店小二的托盘抢过来,示意四周的客人观看。此举吓得四周的客人纷纷缩头退后,将托盘里的菜当做了人头。

    客人乙说:“还有离谱的事!熊大人被污蔑说是贪污很多银子,他老家家产值一百万两,应该没收做军费,于是被抄家了。江城知县负责带人抄家,严刑拷打,看看钱财不足数,就连带抄了亲戚、邻居的家。熊大人的长子被打得自杀了,长媳带人喊冤,他们就脱光两个丫环的衣服,以示警告。这跟当年江陵知县查抄张居正家一样,严刑拷打,追缴赃银,无所不用其极。啧啧!”

    花之甲想起爹的英明之举,不禁将杯中酒一口喝下。他还想起很多年前遇到的藤萝山洞的那个姑娘,自称是熊家的女儿,此刻恐怕也是五味杂陈,庆幸自己及早脱身。如果她还活着,此刻也应该嫁人生子了吧。

    想到嫁人生子,便会想到小卷。花之甲走过听泉镇,走过莲花湖,走过已经填平、草木荒芜的王庄,转到邻村,去寻访那里的留儿。

    村头,一个小女孩爬到香樟树上,嘴里叼着一根青草,双手抱胸,靠着树干,在那里望着远处。她见背剑的花之甲走来,直冲他笑。她的眉头有一小块疤痕,无伤大雅。花之甲仿佛看见昔日阿西的模样,但下意识喊了一声:“留儿!”

    那小女孩惊奇地望着他,下意识地答应一声,可觉得不对,赶紧反问:“大侠,你为何知道我的名字?”留儿面如圆盘,浓眉大眼,总角不久,只是眉头有一小道刀疤,有点扎眼。她皮肤白皙,胜似姑姑小卷。

    村里的一个中年妇人,远远看见留儿跟一个中年男子搭讪,有些亲密的样子,警惕地走过来。她认出是花之甲,惊叫一声:“花少爷!哦,不,花大侠!”乡里人的一句改口叫法,让他明白自己已是另外一个人。

    花之甲跟留儿终于相认,相拥而泣。她喊他叔叔,他应承下来。

    过了两天,想了好久,他还是告诉了她的身世,她的家仇。这些都与他无关,但与她有关。留儿急忙跪拜,成了花之甲唯一的徒弟。花之甲再去王村后面的山林里,取回上次掩埋的王村宝物,交给她,算是物归原主。

    自此以后的数年间,在莲花湖边的小树林里,昔日阿西和小卷常来的地方,他在这里教留儿各种武艺,包括基本功、轻功、指法、剑法、枪法、马术。她毕竟是胡小海的女儿,智力过人,臂力拔群,无所不能,无一不精。

    七年之后,留儿长大成人,头上扎着一根粗大的辫子,英气十足,大有昔日花之韵的模样。在一次骑马比斗的演练后,留儿武功大增,得到花之甲的夸赞,为此兴奋不已。然而,她似乎经不住夸奖,顿时飘飘然,径自骑马飞奔而去,说是要上大别山里,去寻找桃花寨的土匪复仇,找那里的寨主夫人报仇。

    留儿竟是炒豆烈火一般的性子,迥异于温顺的母亲和文静的姑姑。花之甲用脚点地,飞身赶上去,拽住她的马缰,极力阻止。

    花之甲说:“我教你武功,不是让你报仇雪恨的!你们胡家是武术世家,王村是藏龙卧虎之地,所以我教你的目的,是让你做好一个王家人,一个王村人。再说了,这那么多年过去,那桃花寨恐怕早已被灭了,换了当家的。我们不必报仇,人间自有因果。再说了,区区你一人,寡不敌众,还是蓄积力量,等待来年。”

    留儿喊道:“不,我要报仇!师傅不去,我自己去!”

    花之甲说:“王村已不存在,现在只有你一个人啊。”

    这句话大有深意,留儿怔了怔,听从劝告,留了下来。是啊,上山报仇不是她一个人的事,而是整个王村的事。现在那个村子早已夷为平地,不复存在,而村人早就作古,成为枯骨。她一个人去报仇,还有什么意义?

    如此一想,她似乎就变成一座村庄,她和王村合为一体,被压得她走不动路,马不前行,于是下马,瘫坐地上,哑口无言。她好好活着,就是王村好好活着。为了报答花之甲的救命和教导的恩情,她决定嫁给他。从养母的嘴里,她得知他跟姑姑原本是要结婚的,却突然遭遇变故,胡家害惨了花家,最后胡家也全军覆没了。这一切是报应,是轮回。既然如此,她就该顺势嫁给花之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让两家的恩怨彻底了结吧。

    小树林的月光下,花之甲与留儿点燃香烛,对着天空、湖泊和镇里的方向,拜了三拜,完成合卺仪式,成了一对夫妻。花之甲没有娶小卷,却最终娶了她的侄女。他们是老夫少妻,却没有钱谦益与柳如是那般激情、浪漫。花之甲似乎被死去的小卷的手牵着,跟留儿拥抱在一起。他几次在梦中将留儿喊成小卷,大大咧咧的留儿并不在意。

    梦中的小卷说:“阿甲,我只能以这种方式,永远跟你在一起,你才不会记恨我家。而且我找到了昔日的阿西,跟她合为一体了。你将来的孩子,肯定会是一只真正的仙鹤。”

    留儿婚后继续保留大辫子,没人敢说不是;花之甲喜欢这种打扮,英气爽朗。他们没有回到花家,没有举办正式婚礼,因为花之韵拒绝承认这门婚事。一则他们是老少配,看着就令人不适,简直是恶心,二则留儿是胡家人,是胡小海的女儿,于她简直是一场噩梦。论名分,留儿应该叫她作二娘,现在转头过来喊姐姐,简直是荒谬。他们只好避居在莲花湖畔,将这里的小树林扩大数倍,在其中盖了一座四合院式的茅舍,名为“自在堂”,清净度日,潜心修炼,时时以水为敌,搏击不已。镇里人早知道这件喜事,这个地方,都不敢前来打扰,因为他是飞檐走壁的花大侠,这里的杂树林是可以自动旋转的。每年春天,这里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偶尔有人前来观瞻,即被冲出来的傻姑赶走了。

    这里依山傍水,出场宽阔,是绝佳的休憩处、隐居处、练功处。屋外田园丘山,青绿层叠,淡远无际,似乎有古化石埋在那里。近处,荷花荷叶布满一片,粉花支支,高高举起,如椽直指。二三飘零,如滴如露。不见弹筝人,亦不见采莲人。一个熟悉的人影总是出现在莲花湖的那头,仿佛是小卷,向他招手,隔着一湖烟波,若有若无。花之甲几次飞奔过去,什么也没有。

    为了生活,花之甲和留儿在莲花湖畔开了一家菜馆,名曰“藕香榭”,所出饭菜都是湖里的。花之甲像琢磨武功一样琢磨做菜,竟然将藕香榭做成了与楚江楼齐名的饭店。除了湖里的鱼虾、甲鱼、河蚌、螺蛳、芦芽、野鸭、野鸡,很多是与莲藕有关的招牌饭菜。几年下来,他们仿制、研制了一些美食,比如荷叶饭、荷叶粉蒸肉、荷叶鸡、油炸荷花、干煸荷花、荷花汤、莲子羹、清炒藕带、麻辣藕带、排骨藕汤、滑藕片、酸辣藕丁、油炸藕夹、糯米藕夹、藕粉圆子、藕粉汤。给客人喝的茶水,也是莲心茶。他偶尔会想起荷珠玉露汤,碧螺山庄的招牌菜,令人迷失心智的香艳大菜,只摇头微笑,绝不尝试去做。

    闲暇之余,花之甲着手整理、编订爹和自己的诗集、文集,甚至心血来潮,从这些诗文的写法和气韵里,感受领悟武学的奥秘,因而又在武当剑法的基础上,自创了“甲留剑法”。他利用这些钱,最终到江城出版了这些诗文集,特请新任的楚王出面作序,一时之间,引起文坛的一阵骚动。著名名士诗人钱谦益、杜濬等人,纷纷给予高度评价。花之甲和胡留儿还生了一个女儿,名叫承志。花之韵翻阅了弟弟送去的一箱子诗文集存本后,哭了一夜,翌日在傻姑的导引下,第一次前去自在堂,探视襁褓中的承志,要她喊姑姑,给了她一个平安符。

    很多年过去,世易时移,江山易色,物是人非。鞑子兵突破山海关,挥师南下,改朝换代,实行恐怖政策,制造了“扬州十日”等系列惨案。尤其是“一代狂士”金圣叹被冤杀的消息,让很多人颇为愤懑。金圣叹编订的《六才子书》,评点的《水浒传》,早已名动南北,而且在士子眼里,他是李卓吾的转世。金圣叹带领秀才们哭文庙的动机,明明是为民请命,揭发苏州官吏,却被各级官员串通一气,反咬一口,污为聚众煽动,图谋造反。最终,几个主事秀才被斩首示众,还祸及妻儿,被流放充军。花之甲返回常州老家探视祖屋时,听见这件事的诸多传闻。这让花之甲想起了阿西的爹,那个巴陵秀才,也想起了自己的恩师卓吾先生,而自己也算是常州秀才,跟金圣叹也算是同乡。因此,他不禁怒火中烧。

    花之甲卖掉了常州祖屋和田产,揣着银票回到听泉镇。

    一天,他在莲花湖边坐了很久,想了很久,然后拎着鱼叉和几条大鱼,回到杂树林中的“自在堂”里。这里布满机关,连树林也是八卦阵。只见茅屋里飘然走出一个少女,笑靥如花,腰身似蛇,怀抱一个檀木小匣,在后院的空地里独舞,像一只仙鹤。花之甲真的成为花甲之人,白发苍苍,站在一边观望。这种少女在外界人的眼里,可能是神经质的,但是在花之甲眼里,绝对是自然态的。

    几年前,留儿染疾亡故。他们给女儿承志遗留下的,不是祖父和父亲的诗文集,不是藕香榭和自在堂,不是钱财积蓄,而是一个檀木小匣,一把青铜宝剑,几册竹简兵书。这些是花之甲从王村故地捡回来的,属于小卷,属于留儿。如今承志到了及笄之年,他该将这些家传宝归还给她。

    花之甲怜爱地望着少女,说:“承志,我有事跟你商量。进屋说吧。”

    他说自己蹉跎荒废了一辈子,如今决定出一趟远门,去干一件大事,需要几年才能回来,因此他建议她去城里教坊做歌舞伎,施展才艺,免得一个人在家孤独。先从基层做起,再去江城、京城发展。做歌舞伎虽不好听,但她委实是能歌善舞的人才,是舞蹈艺术的奇才,尤其剑器舞精彩卓绝。她堪比盛唐的公孙大娘,绝对可以名动京师。公孙大娘不会飞,但承志可以像飞天一样飞。

    他没有教会女儿武功,却发现她喜欢将招式化为舞姿,在武当剑和青铜剑的剑舞里,融汇了他所教的轻功、指功、枪法、剑法,让他都看呆了。他只能顺势而为,任其自由,不惜亲自擂鼓助威,培养其内在节奏。甚至给她定制了几款纱衣、面巾和面具,增强舞蹈时的神秘感与间离感。正如花之甲自己年轻时候,不学花家枪,不愿走科举,成了卓吾宗师、冲虚道长的弟子,偏离了仕途经济、武术世家的正常轨道,始终有些怪诞癫狂。

    几天后,花之甲带着她走过莲花湖,去拜见城里的教坊官员,带上一些银票。这座城市,是原来王村等几座村庄夷平而新建的,是县治所在地,意图就近对付大别山区的草寇。官员见了银票大喜,见了承志的剑器舞大喜,立即允许她进入教坊,加以悉心栽培。自然,承志迅速被改名为莲莲。花之甲还偷偷跟官员说,艺伎有损门风,还望保守秘密,对外说是江南常州买来的。

    花之甲临走时,跟莲莲说声再见。莲莲似乎没有听见,以为是叫别人,还独自笑着,抱着祖传的檀木小匣,边舞边走,像是送爹一程。到了教坊前面的一处场坪,那里的青石板变得潮湿,秋雨潇潇,仿佛有鬼在哭泣。

    其实,此处场坪的地下,正是昔日的王村。只可惜,王村和听泉镇的后裔再无中兴武术之望,而后将以剑器舞闻名于天下。莲莲似乎知道那地方是故地,埋着她的宗祠和祖先,在那里顾影独舞,过了很久,还没有离开。

    花之甲了却一桩心愿,卖掉了藕香榭,带着一大沓子的银票,返归大别山的黑风寨。他将自然本性留给女儿,而自己随着年纪和阅历的增长,改变很多。与其说是东林遗风,不如说是盾牌捍卫。他给女儿留下自在堂,那里保存着先辈的诗文集,还有一把青铜宝剑,几册竹简兵书。这仿佛也是“琅嬛福地”。

    层峦叠翠,山河壮丽。秋风瑟瑟,枫叶如火。在黑风寨的山门口,花之甲耍了一通武当剑,再用石子打下大树上的鸟巢。

    二当家问:“你这么大的年纪,为何要落草?”

    花之甲说:“很多年前,我是这里的五当家。”

    二当家问:“你为何又要回来?”

    花之甲说:“据说附近的东山暴发起义了。我们要据守大别山,联合四十八寨,一起驱除满清鞑子,恢复大明社稷!”

    二当家问:“请问你是?”

    花之甲说:“我是前朝世袭的平北将军!”

    二当家说:“老将军,请上山!”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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