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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生下来模样就怪,一张猪脸上长了一对猫耳朵,尾巴又出奇地长,毛茸茸如一把扫帚,一直拖到地上。它藉此脱离猪圈,住进实验室,被科学家们拿去搞研究,以确定它的怪模样源于基因突变还是因为它妈妈跟异类有染。后一种情况相当于判定它是一个杂种,它的爸爸很可能是一只野猫或者一头驴子,或者兼而有之,那么接下来科学家研究的侧重点就不再是它,而是它妈妈和那只野猫或者驴子是如何打破固若金汤的生殖隔离,让两个物种之间实现了自由繁衍。可惜的是,他们没有找到它妈妈,它没有享受到一个怪胎妈妈应该享受的待遇,如其他普通的猪一般,变成了猪脸猪肝猪蹄猪里脊猪后座进入了很多人的肠胃,又通过不同的马桶或者蹲坑经由下水道进入化粪池,跟那些变成残渣充满恶臭的山珍海味五谷杂粮混在了一起。那只跟它妈妈私通的野猫或者驴子也许还存活于世,却十分难找,据猪场饲养员回忆,在他担任饲养员的十余年间,猪场从未进过野猫和驴,老鼠倒是常见。
研究了几年,毫无进展,没人再关心那头猪,它轻易逃出实验室。这个桥段跟那些奇幻电影没什么两样,它先在大街上横冲直撞,造成了几辆汽车追尾,吓坏了两个小朋友,然后在交警与消防队员的联合围堵下,跳进一堵院墙。那堵墙有三米高,它跃起有一米半,然后两条前腿在墙面上奋力一蹬,再度蹿升,肚皮贴着墙头上的铁蒺藜飞了过去,落地时发出的轻微响动让墙外的一众制服怀疑掉下去的不过是一颗苹果。
警察的头头不得不敲响这家的大门,过了大约五分钟,一名弯腰驼背的老者将门打开一条缝,露出半张橘皮似的脸,警觉地看着警察头头。警察头头说明来意,老者很配合地打开了大门。
张峰手持一根柳木棍,不停抽打着身前的杂草,那些草避让不及,惨遭腰斩,上半截倒伏下来,在我们面前铺出一条路。张峰说,他们没有找到那头猪,警察头头怀疑老头把猪藏起来了。我问,他为什么要藏一头猪?张峰说,一头长着猫耳朵驴尾巴的猪,想想都值不少钱。我说,不一定,换成是我,可不敢接近那个怪物。他没说话,我问,还有多远?他抬头看向远处,草地的尽头连接着一片杨树林,快了,他说,穿过那片树林就到了。
看起来还有很远,远到足以让我双脚不想再多迈出一步。天快黑了,我们已经走了近一个小时,先是路过一家废弃的农药厂,在两堵断墙之间,和一条野狗狭路相逢。它的皮毛板结,大概饿了很久,肋骨像废弃的铁轨一样隆起。它站在道路中央,恶狠狠看着我们,眼睛里放射出冰冷的蓝光。我以为是狼,出于恐惧,躲到了张峰身后,张峰说,只是一条半死不活的野狗。他随手抄起脚下的柳木棍,矮着身子,在距离地面半米高的空中挥舞,木棍摩擦空气发出悠长凄厉的嘶吼。那条狗掉头跑了,跑到另一堵墙的后面。张峰笑起来,说,人徒手打不过野兽,但是人会利用工具,这是初中历史老师讲的。这之后,那根直径两厘米长约一米半顶端略带弯曲的棍子再也没有离开他的手。后来,我们又经过一片麦田,麦子已经抽穗,个个腰杆挺拔,仪态威严,我们走在田垄间,张峰高举柳木棍,大声说,同志们好。吹来一阵风,麦苗统一向右摆动身躯,似在敬礼,张峰又说,同志们辛苦了。风停了,麦苗回正身子,似在稍息。有几只潜伏在麦田里的鹁鸪被我们的脚步声惊扰,扑棱棱飞向半空。走过麦田,我们踏进这片荒草地,偶尔从杂草里支棱出一只身材纤细的高粱,因为草的掠食,而显得营养不良。张峰就是在这时候跟我说起了那头怪模怪样的猪。
他说,正如警察头头的判断,老头藏起了那头猪,就在飘窗下的暗格里。警察走后,他打开暗格,充满慈爱地抚摸那头猪。猪蜷缩着身子,抬头望着老头,鼻腔里发出类似猫的很享受的呼噜声。它从他的目光中读出了怜悯和疼爱,这跟实验室里的科学家完全不同,他们像没有生命的机器,同时也把它当成没有生命的机器,机器施加在另一台机器身上的只有程序化的操作。它庆幸自己找到了好的归宿。老头把它抱进浴缸,给它洗了澡,丝毫不在意它掉落的鬃毛堵住出水口;在它身上涂满沐浴露,薄荷的清香在它面前飘荡,它贪婪地吸着鼻子。声音逗得老人发笑,它撒娇似的甩起头,水珠四下飞射,溅了老头满脸。他笑得更大声了。
洗完澡,用吹风机吹干,老人给怪猪准备晚餐,确切说,是他们两个的晚餐。他把它放在餐桌旁的椅子上——挨着他的座位,给它围上围裙,充当围嘴,又给它的餐盘里夹鸡腿肉和面包片。它因感动而喉头发紧,导致几次噎住。它要哭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鼻涕在鼻孔里流连。它觉得自己终于有了一个家。
我们走出荒草地,踏上泥板路,路面龟裂,翘起鱼鳞状的干泥片,踩上去劈啪作响,像在放鞭炮。泥板路在一千米外插入杨树林,夕阳将余晖涂抹在树冠上,燃烧起来,像一支支巨大的火把,闪着悲悯的光。我们身上凝结着青草和麦苗的味道,类似某种绿色虫子的粪便,粘在衣服上,怎么也甩不掉。张峰的嘴巴一直没有歇下来,他仍然在讲那头猪。
他的语速很快,吐字却异常清晰,就像是脱粒机吐出麦粒。谁能想到二十年前的张峰是个结巴?现在的他完全可以当一名相声演员。那根棍子成了他的指挥棒,挥动的幅度和说话的节奏完美契合。
那头猪在老人家里生活了两个月,在老人的精心照料下,它的皮毛变得光滑,太阳一照,如同瓷釉,身体也更强健,能够轻松翻越院墙。老人教它立起身子跳芭蕾,教它骑自行车,教它学各种动物的叫声,老虎,猩猩,甚至猫狗。它学得很认真,它只能用这种方式报答老人。
我看到一块石头,在我们身前几米远,平躺在路边,像是特意为我疲惫的双腿准备的。我赶过去,手掌蹭掉上面的泥点子,坐了上去,屁股立即感受到它的温热。石头足够大,可以容纳两个屁股。我坐在一边,空出另一边给张峰。张峰没有坐,他侧着头看太阳,远处的山坳张开嘴巴,已经将太阳吞下一半。太阳无济于事地挣扎,脸涨得通红。张峰说,天快黑了,我们得抓紧了。他催促着,脸上浮现出不耐烦的表情。虽然他的样貌一如从前,脸还是那么丑,腿还是那么长,身躯看起来像由四肢和头颅组成,但他变了,整个人都变了。我还没有适应这种变化,我的屁股也没有,所以它没有离开石头。我说,歇一会儿,十分钟。他无奈地点点头,坐在我身边,棍子竖在面前,双手紧紧握在上面。
蚂蚱,我故意叫着他的外号,歪头看他的反应。他嗯了一声,随后意识到什么,狠狠咽了口吐沫,这让我相信他的回应是出于肌肉记忆而非自愿。我们到底去哪儿,去做什么?我问。到了你就知道了,他说,语气突然冷淡。太阳被山坳吞进肚子,天黑了。一个月前,失踪二十年的张峰重返石家疃,我们在修车铺重逢。我们那帮发小只有我还留守在这地图上只显示一个苍蝇粪便样黑点的小村子里。几年前,村外建高速,我在高速旁开了一家修车铺。我没想到的是,高速没在我们村留入口,当然,也没出口,我的修车铺只能服务于拖拉机,收割机,还有电瓶车,不忙的时候,也会接待泄气的自行车。我在夜深人静时走出店门,在门口一百米外的路面撒钉子。为了不引起怀疑,只在天气不好的时候实施。路人会把霉运归咎于雨雪冰雹。张峰开辆老款朗逸,左侧车门凹陷,保险杠掉了一半儿,当然这不影响他把车从千里之外的厦门开回石家疃。一路晴好,路况优良,他开得欢畅,刚进村就下起大雨,在泥泞的道路上行驶了大约一公里,车子爆胎,趴窝了。我们就这样以顾客和修理工的身份重逢。他自称在厦门做点小生意,再问,就说不值一提。我偷偷把那道口子扯大一点,断送补胎的可能,给他换了一条新轮胎,打的八折。他很感激我。没过几天,他找到我,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这天天气很好,所以店里不忙,所以我很痛快地答应了他。
老人家里迎来客人,看样子是名学者,戴着徐志摩那样的圆眼镜,留着鲁迅那样的胡须和发型。老人向客人隆重介绍了那头猪,并让它在客人面前进行才艺表演。它拼了命打滚,跳跃,摇尾巴,换来老人的赞许和客人的惊叹。午饭后,它被老人装进笼子,塞入客人的越野车。
我就知道,老头儿没安好心,我装作未卜先知的样子,骄傲地对着黑暗吹响口哨。夜似一层薄纱,垂挂在我和张峰面前,看不到月亮,一些碎星星被随手撒在银灰色的天上。张峰用柳木棍探着路,或者只是为了让它发出声响,好配合他的讲述。我们进入杨树林,黑暗加重的同时气温也随之下降,我有些冷,不自觉抱紧双臂。张峰和我并排走着,两侧的杨树枝叶相连,为我们搭出一条隧道,幽暗,阴冷,看不到尽头。我不知道它将把我们引向何处。风从隧道另一端吹送来黏稠的咸腥味,类似海的味道,可是,我们这里离最近的海都有五百公里。我从不对故事里的人物做道德上的评判,张峰说,不好的动机也许会造成好的结果,反之亦然。两个小时里,张峰数次对我拽文,我仍不习惯,这话不像出自一个仅仅接受了九年义务教育的人之口,何况这人当初学习并不好,一直在倒数二至四徘徊,而且,还是个结巴。
张峰在初一下学期转来我们学校,当时他的身高已经超出所有同龄人至少一头,站在我们这群长期营养不良的孩子中间显得尤为突兀。第二天他就获得了蚂蚱的新外号,当我们在他面前试探着叫响这个外号时,他的目光发散,似乎要将我们所有人收纳进视线,似乎漏掉哪个都会显得失礼。他憨笑着,像接受一件价值不菲的馈赠,欣喜而惶惶不安。后来,他告诉我们,他很喜欢蚂蚱这个外号,比起之前的大傻蛋来,它显得高档多了。
蚂蚱,我们究竟去哪里?我再一次发出疑问。
他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子面对我。我看不清他的脸,他的身影像凝固在黑暗中更深的黑暗,像是夜的核心,他的眼睛在发光,一如微风中摇曳的烛火。别叫我蚂蚱了好吗,现在我不喜欢这个外号了,叫我名字吧,张峰。他拄着棍子,我有些心慌。我说,对不起,张峰,我们究竟去哪儿?他转回身,把棍子扛在肩上,继续走路。
你不记得了吗?
他的话里似乎蕴藏着某种禅机,需要我花时间来参透,现在,我只能老老实实跟他走。在他的故事讲完之前,我还不打算回头。
那头猪被装在后备厢里,度过了一个颠簸的下午。在晚上来临之前,车子驶入一座山。一路上它都被悲伤的情绪笼罩,它终于明白,老人之前对它的好都是出于牟利的目的,现在,它可能再次被关进实验室,或者被学者倒一手,卖给出价更高的买家,也许是什么机构,深山里不都隐藏着秘密基地吗?麻醉之后被开膛破肚也说不定,学者有可能是个变态科学怪人,拿它做一些荒唐的实验,比如肢体嫁接什么的。它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中车已经停了下来,学者把它拎下车,打开笼子,拍了拍它的屁股,说,去吧,你自由了。
到目前为止,这个故事还没有脱离俗套和无聊,我忍不住打了两个哈欠。我才不关心那头猪的命运,现在我的脚疼得要命,它急需休息,而张峰的步伐依旧没有减缓。他的腿很长,他迈出一步相当于我的两步,所以我不得不加快捯动双腿,才不至于被他落下太远。实际上,我们两个的位置与之前相比,已经发生了一些变化,起初我俩并肩而行,现在我在他的身后一米。他似乎并不打算照顾我的感受,甚至不停催促,快点吧,你没看天都黑了吗。我真后悔,我不该贸然答应他,都怪我判断失误,我以为他除了口条利索了外,跟二十年前相比并没有本质变化。
那时候的张峰看起来呆呆的,却很会察言观色,转学来的第一天就意识到掌握班级话语权的并不是老师,而是一个三人小集团,力哥,大猛,还有我。第二天,他给我们每人带来一份小礼物,用当时流行的话说,叫做拜山头。送给力哥的是一块硫磺皂。力哥脸上的青春痘欣欣向荣,长势良好,搞得像是被一百只马蜂蜇过。他为此很是苦恼。那块硫磺皂郑重其事地包裹在一张一九九八年的《燕赵都市报》里,椭圆形黄色皂体上凹出“卜每”两个字,经人提醒才晓得是“上海”,一座国际大都市,也是硫磺皂的品牌。力哥通过模糊的字迹轻易判断出,它是被使用过的,但还是将其笑纳。大猛说,我听说城里人现在都用洗面奶。力哥说,你能弄到吗?大猛摇摇头,力哥说,那你说个屁。
送给大猛的是一本《龙珠》漫画,没头没尾,破损的封皮被透明胶带精心粘合,悟空以一个怪异的姿势被捆绑在厚厚的胶带下,形同琥珀中挣扎的虫子。大猛收下漫画,口中发出啧的惊叹,说,你小子怎么知道我喜欢看漫画?张峰搔头憨笑,状极羞涩。大猛又说,不过我还是更喜欢《幽游白书》。
送给我的是一块泡泡糖,无论体积和价值都没办法和另外两件相提并论,好在是新的,只是久在张峰手中攥握,发生变形,成为皱皱巴巴的一坨,包装上那个穿红色紧身衣的大大超人身形扭曲,面目狰狞。我为张峰见人下菜碟的举动感到不忿,那块泡泡糖含在嘴里狠狠嚼了两个小时,趁他上厕所时,我把泡泡糖从嘴里抠出来,粘在了他的凳子上。事实证明,泡泡的粘性极强,足以扯掉一条松紧带裤子。好在他坐在最后一排,除了作为同桌的我外,没人留意他那半边布满皴泥的屁股。一阵错愕过后,他提起裤子,冲我傻笑起来,他说,下,下次,我给你带,带巧克力。这让我刚刚升起的懊悔情绪烟消云散。
那头猪晃动尾巴,以示对学者的感谢,然后,四只蹄子划动,箭一样冲入丛林。它在树林中尽情奔驰,将黑暗掘出一条银色隧道,风贴着它的皮毛向后流淌,它感觉自己飞了起来,它想叫,忍不住叫,先是虎啸,再是狼嚎。树上栖息的鸟儿被它的叫声惊醒,纷纷飞离枝头。第二天一早,猫头鹰将山中来了个怪物的消息传遍山林,所有动物都在战战兢兢中度过了那个雾气迷蒙的上午,而此时那头猪正在一棵李子树下酣睡不醒。它从未睡得如此香甜,甚至生平第一次做梦,梦到自己的母亲,梦到新交了很多朋友,梦到一头小母猪对它秋波流转。它睁开眼睛,遭遇另一双眼睛,悬在上方四五米处的两片树叶之间,和它目光相触,好像被弹弓打到,仓皇缩到树叶背后。它忽然就生出顽皮之心,偷偷绕到树的另一侧,微微下蹲,一跃而起,身子射入树叶间。它看到它了,一只乌云颜色的松鼠,正紧紧抱住树枝,两只耳朵不停颤抖。那猪伸出前蹄,夹住松鼠的尾巴,哈哈大笑道,我抓到你了。松鼠一挣,滚落枝头,摔在地上,翻起身,一溜烟跑了。于是,山林里又多了另一则传闻,它会飞,肉食动物。
接下来的几天里,它到哪里,哪里的动物就会远远躲避,藏在隐蔽处,偷偷观察着它,开始它觉得好玩儿,故意展示些才艺,比如走着走着突然跳起芭蕾舞,比如睡觉的时候猛然开口,吼出虎啸狼嚎,看着动物们四下奔逃的身影,它得意极了。
像个爱恶作剧的孩子,我说,我们小时候都这样。故事变得有意思起来了,我意识到它在朝向区别于其他童话故事的方向发展,甚至反面,黑暗的一面。这时候,张峰闭上了嘴巴,他捂着肚子,佝偻下腰,两条腿紧紧夹在一起,他问我,带纸没?我清晰听到他肚子的鸣叫,仿佛揣着一窝儿蝈蝈。我摸了摸兜,又摇了摇头,他说,等我一会儿。尾音还在我面前飘荡,他的人已经窜入一侧的杨树林。我只好坐在路边等他。
一只蛤蟆跳到我的脚下,用一只眼睛凝视着我,十几秒钟都一动不动,也许它把自己当成了一块石头,或者以为我在跟它玩木头人的游戏。我从身边捡起一块土坷垃,朝它扔过去,落在它的屁股后面,它跳起来,落地,继续跳,在我视线里消失了,沉闷的类似皮球落地的声响在远处微弱持续,终于也被黑暗吞没了。我听到张峰在撕扯树叶。突如其来的内急让他原形毕露,张峰还是二十年前的张峰,想到这里,我不由笑起来。
力哥在那块硫磺皂的背面发现了一根卷曲的淡黄色毛发,他把那根毛从硫磺皂上摘下来,对着阳光端详。他说,这他妈是什么玩意儿?我说可能是狗毛。村里几乎每家每户都养着一条土狗,那根毛跟狗身上的极为相似。大猛说,你家的狗烫头吗?那根毛在微风的吹拂下依然呈现出倔强的三道弯儿。大猛继续说,我猜这是蚂蚱他妈的。我说,他妈烫头吗?大猛笑起来,他笑起来的时候那一肚子坏水都从喉咙里荡漾出来,发出酸臭的味道。力哥跟着笑起来,他说,你小子。说完,力哥把那根毛凑到鼻子下,用力嗅了嗅,发出两声干呕,说,一股骚味儿。甩动手掌,将那根毛扬到半空。大猛说,他是傻还是存心的?
力哥把张峰叫到跟前,高抬起手臂拍他的肩膀,我以为力哥要给张峰一点颜色看看。我低估力哥的肚量。他说,以后我们罩着你。张峰的笑容溢出脸颊,他猛烈点着头,力哥,以后,有,有什么事,尽,尽管吩咐。力哥交给张峰的第一个任务是给刘晓萌递纸条。
每间教室里都生长着一朵花,其中数我们班的刘晓萌开得最为艳丽。她的头发乌黑,太阳一照,就变成了暗红色,闪着迷人的光泽;她的眼睛是两汪湖泊,波光粼粼,又深不可测。力哥说,她的眼睛里藏着两只怪兽,一只勾人的魂,一只吃人的心。每到下课,我们站在教室门口,身子靠着墙壁,等待刘晓萌现身。我们已经摸清规律,刘晓萌每个课间都会上厕所,第一次用时久一点,基本会占满整个课间,伴随着上课铃响急匆匆跑出来,其他时间会控制在五分钟之内。大猛分析说,她第一次肯定是上大号。由此推断刘晓萌是个五体不勤之人,早上赖床,所以没时间在家清除宿便。力哥说,闭上你的狗嘴。大猛就噤了声,虔诚地看着力哥,而力哥此时正盯着刘晓萌的屁股发呆。那两爿屁股上下交替抖动,像是早博的心脏。大猛又忍不住发表他的真知灼见,力哥,你后继有人了,我妈说,屁股大生儿子。他眯缝着眼睛,目光里满是憧憬,似乎已经在脑海里刻画出力哥和刘晓萌儿子的五官和体形。力哥抬起脚,大猛跳开了。之后没多久,力哥脸上冒出一批新的青春痘,颜色更加鲜艳,籽粒更为饱满。大猛说他是憋的,得释放。
纸条经力哥授权,大猛操刀,我核验通过,由蚂蚱送出。纸条开门见山,直抒胸臆,这很符合力哥的霸气形象,刘晓萌,我很喜欢你,做我女朋友好吗?课间时,我们三个负责在门口把风,蚂蚱负责把纸条夹在刘晓萌的课本里。蚂蚱展现出一名地下工作者的优良潜质,他置教室里几十双眼睛于不顾,走到刘晓萌的座位旁,若无其事地坐下来,随手翻动桌子上敞开的课本,在《山的那一边》略作停顿,最后选择了《同志的信任》。他从裤兜里掏出纸条,展平,又用手掌熨了两三遍(大概为了去除上面的折痕),然后才夹在课本里。全程都在刘晓萌同桌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完成,离开前,他看了一眼刘晓萌的同桌,俏皮地眨了眨眼。
我们学完了《刘胡兰慷慨就义》,学完了《一件珍贵的衬衫》,学完了《同志的信任》,直到学完《宋定伯捉鬼》,刘晓萌表现得仍像一潭平静的湖水,力哥沉不住气了,责令大猛重新写一张纸条,这次用词要委婉,语气要深情。大猛沉思片刻,挥笔写道,亲爱的刘晓萌,我对你的思念之情与日俱增,每天寝食难安,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会浮现你美丽的面庞,答应我吧,好吗?依然没在刘晓萌这潭湖水里激起些微浪花。力哥有些气馁,青春痘都失去了光泽,在我哥大猛的再三鼓励下,他重新振作,此后,刘晓萌的课本里隔三差五就会出现一张新纸条,我们学完《桃花源记》时,力哥收到了回复。
刘晓萌上完厕所,驻足在我们面前。力哥低着头,用脚尖碾地上的蚂蚁;大猛晃着脑袋放逐自己的目光;我蹲在墙根下,随意吹着不成曲调的口哨。我看到刘晓萌的黑色条绒裤子上沾着一截红线头,我想帮她取下来,手很理智,没动。她说,大力,咱们班新来的那个张峰同学,总给我写纸条,烦死了,你能劝劝他吗?力哥不碾蚂蚁了(其实地上根本就没有蚂蚁),我听到青春痘在他脸上齐声爆炸,响得痛彻心扉。
张峰从树林里走出来,在裤管上抹着手,他满含歉意地对我笑,不好意思,突然闹肚子。又想起什么,返回树林,取回了那根柳木棍。
我们继续走,他继续讲那头猪。
那头猪享受着其他动物对自己的惧怕。它曾追着体型比自己大几倍的麋鹿从山顶跑到半山腰,麋鹿的角挂在树枝上,脖子扭曲,四条腿徒劳地踢腾。它慢慢靠近,麋鹿一声哀嚎,奋力挣断鹿角,钻入丛林深处,不见了了踪影。它曾把一只喜鹊拴在自己尾巴上,任喜鹊双翅翻腾,它竖着尾巴,像是放风筝。没多久,它的成就感就被孤独冲垮,它很难再寻到另一只动物来供它消遣。它不得不学着伪装,学着隐藏,学着突然出击。如同一个猎手。后来它厌倦了这个游戏,可这是它对抗孤独的唯一途径,它陷入了一个无法解脱的怪圈里。直到有一天,它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的四肢被藤蔓牢牢捆在了一起。小动物们躲在周围的灌木中,观察着它的反应,见它无法挣脱藤蔓的束缚,才慢慢围拢过来。它们轮流抬着它,来到悬崖边。
它们把它扔下去了?
是的,扔下去了。
死了吗?
肯定啊。
这就完了?我有点失望。
这时候,我们走出了杨树林,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一座黑黝黝的形同坟墓的建筑趴伏在我们面前,它的旁边还耸立着一棵枯树。那棵树的枝杈像一只巨爪,推开我尘封的记忆之门。我打了个寒噤,双脚不由后退。张峰指着那棵树,说,你还记得吗?
那是棵枣树,当年还活着,上面的枣子接近成熟,红灯笼一样结满枝头。枣子不甜,无人采摘,任凭鸟儿啄食,树下遍布鸟粪和烂枣。如今树上不再有枣子,顶端挂着几颗寒星,慌张地闪烁。坟墓建筑是一座废弃的砖窑,不知建于何年何月,打我记事起,它的功能就不再是烧砖,而只生产些流传于街头巷尾的风流韵事。比如有人在里面发现了使用过的计生用品,有人路过,听到里面传出几声呻吟,那呻吟声经过窑孔的传播,变得暧昧和神秘。
力哥把刘晓萌说的“劝劝”理解成了“教训”,但他没有马上行动。力哥是个很仗义的人,出师必有名;力哥是个很痴情的人,他不能让讨好刘晓萌的大好机会白白溜走。他很为难,这时候大猛站了出来,他总能及时为力哥分忧,力哥抚摸着大猛的头发,说,还是你小子鬼点子多,你就是我的诸葛孔明。恍惚中,我看到大猛吐出舌头,像一只哈巴狗。大猛是力哥的诸葛孔明,那我就是力哥的刀。指谁砍谁的刀。我从张峰书包里发现了雕刻成人形的硫磺皂,面目模糊,胸部突出,这样子当然没人能辨认出它的原型,但它背后刻的刘晓萌三个字让一切都变得明朗起来。
放学时,力哥在刘晓萌的注视下揪着蚂蚱的脖领子走出教室,我和大猛跟在后面,表情严肃,我们把自己当成了押送犯人赶赴刑场的官差。那时候的杨树林还是一片红薯地,泥板路湮没在疯狂生长的藤蔓下。我们一路踢着红薯叶子,像陷入敌军重围的勇士,要杀出一条血路。我们来到废砖窑,力哥松开蚂蚱,蚂蚱还在笑,他说,肥皂谁,谁雕的?手真,真巧。大猛跳起来甩出一巴掌,他的动作迅捷,我们没看到他的手接触蚂蚱的脸,一声脆响过后,蚂蚱脸上浮出一个红色的手掌印儿。大猛说,装,你还装。蚂蚱捂着脸,错愕地看着大猛。我很愤怒,又让大猛抢了先。这一巴掌应该我来扇的,我永远落在大猛后面,我只好用更大的力道来追赶,在蚂蚱另外半边脸上打了一巴掌。现在蚂蚱的脸拥有两个手掌印了,它们很对称,我很满意。力哥说,你个流氓,满脑子黄色思想,居然还把脑筋动到刘晓萌身上了。蚂蚱终于明白自己的处境,他的眼泪充盈了眼眶,他用力挤眼睛,试图收回泪水,他说,力,力哥,误,误,误会。他的口吃更严重了。我们不给他解释的机会,两个人揪住他的胳膊,一个人扒掉他的上衣,用衣袖把他绑在那棵枣树上,力哥说,嘴真硬啊,好好想想,你到底干了什么,想不明白就在这儿过夜吧。大猛说,好好想。我说,好好想。蚂蚱嘴巴张合,却发不出声音。他的脸整个儿涨红,掩盖住了那两个手掌印儿。
我们来到红薯地,刨出三块红薯,又拔了些枯草,堆拢在一起。大猛拿出打火机,点着火,把红薯一一扔进去。火苗摇摆跳跃,天就黑了。力哥用一根小木棍儿挑着火,大猛往里面填干草。火苗搏动如活力十足的心脏,映得他们两个的脸忽明忽暗。烤红薯的味道逗引着我肚子里的馋虫,让我忍不住流出口水。过了大约半小时,力哥用木棍儿叉出一块焦黑的红薯,说,熟了。
吃完红薯,力哥擦了擦嘴,一块红薯皮滑到脸上,大猛伸手帮他择下来,力哥说,你去问问蚂蚱,肯背锅——不是,认罪了不。不等大猛说话,我抢先接下指令,我忍着双腿的麻木,一瘸一拐跑向废砖窑,中途回了次头,力哥和大猛都没看我,力哥躺进红薯秧,跷起了二郎腿,大猛又在刨红薯。
张峰不见了,一条青灰色衣袖蛇一样盘在树下。
张峰说,天黑了,两只乌鸦落到树上,哭丧一样叫起来,难听得要命。风来了,在我胸膛上绕来绕去,我一点都不冷,反而很热。我扭动胳膊,衣服拴得很结实,反复扭,两条胳膊火辣辣地痛。远处传来烤红薯的味道,我的肚子咕咕叫,我加了把力气,终于把衣服扯断。胳膊在树上蹭掉了皮,渗出血珠。
第二天我们在学校见到张峰,没发现他有什么异常,于是放下心来。
我说,对不起,那时候小,不懂事儿,你别在意。倒也没在意,他说,就是想起很多事来,想起那头奇怪的猪。我说,猪不是死了?他坐在地上,盘起腿,柳木棍横置于膝上,他说,是的,死了,它投胎成人,总结自己前世的过错,发誓要善待别人,多交几个朋友,结果总遭人戏弄,甚至被扒掉衣服绑在树上,大概这就是命,不管是人是猪,都逃脱不了。
我盯着枣树上的星星,它们调皮地闪动,从一支树杈跃上另一支树杈。视线有些模糊,我揉了揉眼睛,星星依旧在闪。
张峰说,你有他们的消息吗?
我很清楚“他们”指的是谁。大力初中没毕业,跟社会上的小混混打架,进了少管所,后来去外地打工,再没回石家疃,据说有人在深圳见过他,骑着三轮送外卖,他们一起等红灯,那人叫了声力哥,他斜眼看了看,并未应答。大猛考上大学,是石家疃第一个大学生,谈了个对象,结婚,离婚,又复婚,上次回石家疃还是十年前,梳油头,戴眼镜,确实像个文化人。还有刘晓萌,关于她的传闻比较多,有好的,也有坏的,我并不当真,确凿的是,她上了卫校,毕业后在县城医院当护士,后来嫁给副院长,随其一起搬进省城,一晃十来年,再没回来过。
我说,没有。
张峰站起身,用柳木棍敲了敲我的屁股,我屁股上的肌肉一阵痉挛。他说,他们就在树下面,你去把他们挖出来。心脏也开始痉挛。星星不再闪了,它们凝在枝头,苍白如冰冻的尸体。我没动,张峰又敲打我的小腿,快点的,别让他们等急了。有几条凉飕飕的虫子在我背后从上到下攀爬,我知道那是我的汗水。我不敢反抗,张峰块头比我大,手里还拿着棍子;我也不敢跑,张峰的腿很长,一步顶我两步。我只好乖乖就范。他像赶猪一样把我赶到枣树下,那里早就戳着一把铁锹。我抓住铁锹,手抖得厉害,花了很大力气才把它从土里拔出来。别耍花样,张峰说,你要不老实,我一棍子打碎你天灵盖。我这才意识到那根柳木棍就悬在我的头顶。我开始掘土,土质很硬,不一会就感觉手掌酸痛。张峰在我身后不停催促,快点的,别磨蹭。时不时还用柳木棍杵我的后脑勺。
挖到半米深,仍没发现尸体或者白骨,我有种不祥的预感,电影里的镜头一帧帧跃入脑海:我在别人的威胁下挖出一个深坑,然后被人在坑外爆头,我倒在坑里,坑的大小刚好容下我的身躯。我为自己掘好了坟墓,现在只等张峰用柳木棍爆我的头。皮肤一紧,刚刚冒出的汗水又缩回毛孔。锹头撞击到硬物,发出叮一声响,迸射出几粒火星。
张峰说,掘出来。
一个四四方方的铁盒子,上面布满锈迹。
张峰说,打开。
盖子已经锈死,我用铁锹从边缘撬开一条缝隙,好不容易将它打开。里面放着几样东西。
张峰说,拿出来。
一瓶洗面奶,瓶身挂满露珠。一套书籍,大概有十来本,用牛皮纸包裹,牛皮纸腐烂,露出里面“白书”两个字。一盒德芙巧克力,盒子上覆盖着一层绿毛,想来早已变质。如果张峰要求我现在把它吃下去,我一定照办。毫不犹豫地照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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