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宝井

作者: 张司令 | 来源:发表于2024-04-26 16:45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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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困兽

                            楔 子

    这一年的清明节宝井村有两件怪事发生:

    其一是多年未归的刘二在给父亲上坟的时候,一只黄蝴蝶犹如天降一般落到了刘二的肩膀上,由此还引发了刘二——这个远近闻名的不孝子对着它一顿嚎啕。

    “人都没了多少年了,干嚎还顶个屁用?”

    路过的人个个儿都是撇着嘴巴、斜着眼睛一脸嫌弃地说。

    其二是老刘家的坟茔地旁,积雪还没化净的黄草窠儿里,放羊的王二小儿竟踩到了今年的第一颗婆婆丁,且这婆婆丁还率先开起了鹅黄色的小嫩花。虽说那黄花上面被零零星星的黑不溜秋的黄纸灰给遮挡了吧。可拿嘴一吹,那鹅黄色的小玩意儿看起来还是十分鲜亮、格外惹眼的。

    “谷雨难得雨,清明难得晴。”

    上完坟的人们在打扫完膝盖上的灰土、氆氇干净头发缝儿里的纸灰以后,一边念着每年这时候必念的两句话,一边议论起老刘家的家长里短来。

    人过,风过,轻盈的纸灰也像带了翅膀的黑蝴蝶一样——随风飞过。

                      1、开端

    如果不是那位83岁的大爷谈了个79岁女朋友的事刺激了刘二,这趟迟到了二十多年的回乡之行恐怕会被一推再推。回宝井村之前,刘二刚刚过完他的48岁生日。而这也是他的父亲刘再波离开宝井村那一年的年纪。

    二十多年没回来,头发花白的刘二的思绪不能说不复杂。同外面日新月异的变化比起来,村子里的一切变化其实并不算大。只是记忆中原本灰突突的像黑白照片一样的村庄踅微染上了几分颜色。更确切地说,是那些低矮的土坯房院变成了颜色鲜艳的瓷砖蓝瓦和红墙院。

    嗯,就只有这么多,而已。

    街道,依旧是之前那样疙瘩溜秋的泥土街道。清明节前后,东北可不正赶上大开化的季节。

    冰雪封印了一冬的灰土路面此时已经变成了胎胎歪歪的泥泞小道儿,这让刘二原本有些兴奋的归乡心情登时变得复杂起来。以至于,那新买的运动鞋才沾到地面上的那一刻他还下意识地点了点脚、擎了擎手中的黑色塑料袋。

    浑身是花身子的金龙大客在放了个黑色臭屁以后就歪歪扭扭又哆哆嗦嗦地朝前开走了。刘二站稳身子,又颠了颠背上沉甸甸的双肩包,才跟着金龙大客的屁股后头皱着眉毛往村子里走。

    故乡的落日,美还是美的。它殷红的、血染了一样正壮烈地向下西沉。只是那耀眼夺目的美丽倩影降落速度也太快,刘二才怔怔地驻足下来打算好好地将它看一看时,它就像个急欲逃跑的美人那般躲开了登徒子的灼热目光,害羞地一头扎进了厚厚的云朵被里,只留下一片巨大的辉煌做背景灿烂地迎接着这位背离家乡许多年的故人。

    24岁之前,刘二几乎每天都能看到这样的景象。只是在那时,他像所有不懂得珍惜的人一样将这些看作是习以为常。直到此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一个泪流满面的自己的时,他才忽然意识到——他实在是离开得太久,又有多么想念这眼前的画面。

    他的眼泪开始哗哗地流,瘦高的微驼的背影甚至开始有些发抖。

    “哎呦喂!这是刘二吗?啥前儿(啥时候)回来的?一瞅这身形就能看得出来是你家人!你不着急走道戳地上卖啥单儿呢?”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身后无声地站定了一位脸大肚子大、腿却细如麻杆儿的拎着半袋粮食的妇女,她浑厚的粗大嗓音打断了刘二乱飞的思绪。

    刘二慌忙地擦了擦眼又吸了下鼻子,才开始羞赧又仓皇地答话:“哎,是二姐吧?二姐,多年不见,你还好吧?”刘二顶着红肿的眼睛赶紧答话。他的脸上挂着勉强又不失天真的微笑,就是小孩子遇见家里人才会有的那种笑。

     “这家伙还行啊,还能认识你这埋汰二姐。”自称二姐的妇女眯缝着一对耷拉眼角的三角眼上下打量着刘二,虚假壮硕的身躯站在被踩得很结实的一块硬泥地上。她的两条细腿像圆锥一样岔得很开,写着“种子化肥”字样和一串电话号码的黄色胶丝口袋被她拎在半空,乍看起来像一条耷拉着胖脑袋的大黄狗。

    “哎呀呵,我好啥呀,这些年一直就是凑合活着。那什么,我跟你四婶儿是一个毛病……哎,没好!”二姐一面说着一面拍打沾了很多浮灰的碎花上衣,好像很不愿意谈及这个被她脱口而出的话题。那浮灰上还沾着黄色和红色的米皮儿,看样子是刚粉碎完苞米。

    “屯子人就是埋汰,哪像你们在外面混的……那什么,是不是回来看你四叔来了?缕着道两旁干爽的地方走,泥能少一点,这白鞋沾上大泥可不好刷。哎呦,赶紧回去看看他吧,他病得挺重……这是得有多少年没回来了,小刘二都变成了老刘二咯,头发都白了……”二姐说完这些话就扭头看路不准备继续逗留了。

    “从后背看简直就是你爸,真是越老越像。那什么,你要是不走就改天来家串门儿啊……”她嘴上依旧是热络地说着,可是人已经径直地往自己屋里走了。

    刘二望着二姐的背影,敛起笑意转回身儿朝前走去。

    二姐家正房就建在道边儿上,出来进去的碰见谁都愿意热络地聊两句。不过,这也是村子里多少年就留下来的社交礼仪,大多数村民都是如此,和那沁血的夕阳一样,本该让人见怪不怪。

    “咣当—”一声门响。

    刘二猜是二姐进屋了。

    “咣当—”紧接着又是一声儿,动静儿却比先前小得多。

    肯定是“黄狗”被夹住尾巴了。想到这儿,刘二布满皱纹的眼角又重新挂上了一丝笑意。

    一路向西,刘二擎着黑塑料袋沿着二姐说的道两边儿小心翼翼地走着。他一边走一边咂摸着刚刚这幕渗透出来的久违的乡韵乡情。他裉头皱着眉在脑子里搜寻半天,却怎么也找不出什么好听的名词儿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最后,他终于想到了。为此,他高兴得恨不得在心里拍两下巴掌。他想到的只有俩字儿——就是“得劲儿”哇!

    像是适应了脚底下的泥地,眼瞅着四叔的院子已经近在眼前,刘二感觉自己的两只脚越走越有劲儿,他恨不得一个大步就迈到那个让他魂牵梦绕的院子里去。可真的走到大门口时,他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愣了一下,又迟疑了。

    院子已然没有了往昔那干净利落、鸡鸭成群的景象,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说不出的荒凉颓败之气。大门口歪歪扭扭地堆着一垛乱糟糟的豆杆儿柴草垛,草垛中间还被掏出了一个又深又细碎的深坑,从坑中间开始一直到正房的大门口,稀稀拉拉的豆杆儿被散落了一地。

    要知道——在农村,这可是顶窝囊人家的象征。放在过去,这种懒散的过日子方式不知道得被村里人给笑话成什么样儿。关键的——这可是四叔家,是村子里数一数二——即使在整个乡里——提起他刘喜波来也让人竖大拇指的四叔家。

    20多年前,漂亮的小矮个儿——四婶儿张春香的干净利落就出了名。别看是个土坯房的农家院儿,可那院墙、那房前屋后的角角落落、鸡鸭鹅狗的窝和砖砌一样的柴草垛,无不透露着这个小个子女主人的能干、会干。他家的正房永远都是窗明几净,屋里的家具和养得花草叶子都是纤尘不染。人们说,她家的花叶子,都是小矮个儿拿着抹布一片一片地擦出来的。

    要是谁有事去他家里,即使是豪放惯了的也会自觉地收敛声气,动作也变得温和起来。更有那些才干完活的农人真有什么事找四叔也不好意思直接进到屋里,生怕自己身上的灰土弄脏了人家家。

    至于四叔刘喜波,那就更不用提了。虽然他人长得丑点,又是个瘦高的傻大个儿,带疤的眉毛底下还有一对肿眼泡,性格很好——爱说笑,却长着一口不好看的龅牙。可论起才气,十里八村没人能敌他。他还是村子历届以来最年轻的村长兼支书,三天两头就得去趟乡里或县里——大会、小会不断。回到村里还得根据路上见到的、人们反应的各种问题在广播喇叭里训话,连同一起宣讲外面听到的最新消息。

    他不仅村官做得好,还是个懂技术的能人。谁家拖拉机摇不着火了,发动机过热了,他都能修理得明白。为此,他还经常借出门开会的方便在外面学一些拖拉机维修和播种的新技术回来。

    别看四叔人能干,他可丁点儿架子没有,村里人都说他是继承了故去老娘的好心肠,为人和善。谁家有个大事小情、红白喜事他都跑在前头。唠头忙的支客人是他,主持证婚的也得是他。总之一句话,村里人信任他,都离不开他,凡是有事都得他在场。

    大家觉得请他出来给孩子们证婚,那新组建的小家也能沾上他们夫妇二人的过日子劲儿,将来的日子肯定也错不了。要是谁家年轻人吵嘴打架,家里老人劝不住了,也会找四叔帮忙。当官的没架子,那就叫——亲民。

    想起往昔的种种,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瘦高的刘二猫腰穿过大门,顺着踢踢趟趟的柴草棍儿往正屋里走去。

    “四叔!四叔你在家吗?我回来了!”他还是瞬间就恢复了小时候来四叔家时的习惯,一边拽门把手一边朝门里喊。

    并没有回音儿。

    他把黑塑料袋扔在屋外门口,赶紧拽门进屋,一股又馊又臊的呛鼻气味儿忽地一下直冲进了刘二的鼻孔。

    他毫无防备地“呕~”一下发出干呕,全身还痉挛似的打了个哆嗦。一个被装得满满当当几乎要外溢的泔水桶赫然出现在刘二眼前。那说不清是黄还是绿的浑汤里漂浮着橘子皮烂菜叶子卫生纸等等包纳一切的生活垃圾。

    “哎呀妈呀—”他下意识地说出了这句话。干呕过后鼻子发酸涌上来的眼泪,在眨眼之时噙满了眼眶。

     “四叔哇!”他又焦急地大喊了一句,步子也跟着大了起来。

    三步两步走进里屋,一个头发奓开的陌生男人正迷迷瞪瞪地往起起来。浑浊的双眼闪出了意外和迷茫之意。

    那双陌生的混眼是衰老又红肿的。

    他看起来甚至有点胖,起码他的头看起来很胖。准确地说,他的整个头脸在细脖子的凸显下看起来异常的肿大。对,说肿大更妥帖一些!尤其是那鼓起来的腮帮子,好像是小孩子才会长的超级痄腮。

    只是那口残缺不全的龅牙——两颗门牙里只剩下的一颗出卖了他——虽然它已经残破得像根鱼刺一样,可仍旧多年不改地向外支愣着。

    这让刘二猛地意识到——眼前这个衰老又陌生的破败男人可不正是——四叔!

    “四叔哇,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刘二上前一步抱着他,眼泪滚出眼圈儿、胸口被堵得再也说不出来一句话。

    而四叔——正对着花花作响的电视的四叔——又兴许是刚从睡梦中惊醒的四叔,仿佛也在同一时间认出了这个突然闯进来的体面人。

    “哎呀,是小刘二!你啥前儿回来的?就你一个人呐?”四叔慌忙地掰正刘二的身子,翻滚着浑浊的肿眼上下打量他,还下意识地往外屋和大门的方向看了看。

    “哦,你还是那么瘦,人也佝偻了,咋还越长越像你爸?头发也花白了,褶子也多了,学开通一点儿,别老学你爸,一脸苦瓜相。那什么……就你一个人啊?快点儿的,把包放下。你是坐大客回来的,还是开车回来的?我现在这耳朵也没那么灵了,你进来我连一点儿动静儿都没听到……那什么,你在外边挺好的吧?”

    还是那个能说会道、礼数周全的四叔!

    “二啊,让你见笑了!四叔这家现在是和原来没法比了......那什么,你四婶死后我其实一直保持得挺好……就这几年,没心思收拾了。反正天天就我一人儿……那什么,我不是刚从你老弟那儿回来嘛……哎呀,那南方的城里,咱可真是呆不惯,死活让我再过去,我可不去。在楼里,成天跟坐牢一样,那的人说话咱也听不懂……那什么,我还花粉过敏。对,花粉过敏!那边儿一年四季都有花,咱可真是待不了……”四叔的话说得很快,乌黑的嘴角两边沾上了口中才泛起来的白沫。好像一下子要表达的内容太多,而有些内容他显然并没考虑好要不要说或者怎么往外说。

    “四叔......听说你病了?到底啥病啊,怎么一下子变成了这样?”刘二扳着四叔的头仔细瞧着他的左右脸,却不敢拿目光再去对视他。

    他用手轻轻地触碰了一下四叔奓起的两腮——囊的、凉的。

    又有悲伤从心底拱上来,他在等着四叔的解释和回答。

    “那什么......是胰腺癌!前年夏天就检查出来了,说是潜伏好多年了。发现以后你老弟他们就带我在南方做的化疗。没咋地,你瞅我现在不还活得好好的?就是脸成这样,咱也不知道咋回事......嘿嘿,呵呵!”四叔笑了两下,声音干干巴巴。

     “别说我了,你咋突然回来了?听说你在广州,这些年也没个音信……我现在也会玩儿微信了,不过我不愿意捅咕。大家都挺忙的,各有各的事业要干……有时候我跟你老弟他们也视频,看看孙子啥的……”

    “对了,老大家和老二家生的都是孙子……哎呀,那俩孩子才能花钱呢……一个七岁,一个三岁……可聪明了,都招人稀罕……那家伙,就是能花钱!咱看不了,真看不了现在的年轻人……嘿嘿……反正啊,人家也是能挣!尤其是你二弟弟,在电视台上班,那钱……挣老了!车啊房啊,都有……还有条狗,是他狗儿子……呵呵,过日子那是啥也不缺……”

    四叔还是想一股脑地把家里的情况全都介绍给刘二,结果那话被他说得又急又没章法。仿佛那是连成串儿的打着滚儿地从他嘴里秃噜出来的话,根本就不受他控制。

    “四叔,你身体......还用化疗吗?”刘二打断了四叔,他不忍心往下看四叔表演式的谈话。他了解他,多年以后依旧熟悉他好面子的背后隐藏的是什么。

    刘二用手轻轻地抚着四叔的肩头,强忍的泪花像雾气一样蒙住了他的双眼。这让他只觉得眼前的景象是一场梦。他甚至开始后悔自己怎么会突然想着要回来?如果不回来,家乡还是他心中的念想,四叔也还是年轻时记忆中一身精干的模样。

    年轻时候的四叔,简直就是刘二心目中的英雄。

    刘二的妈妈曲桂珍没的早,爸爸刘再波人又是越老越蔫巴,野马一样的小刘二打小就跟他哥的“一身正气”完全不同,整天就是一副“不服天朝管”的痞子模样。

    那时候各乡镇村子里的舞厅正流行,他和村西那一群年轻后生天天在霓虹灯下嗨跳“野狼DISCO”,最后这七个小子干脆还拜了把子,共同组成了一个帮派就叫“北斗七星”。现在想起来,从那时候起,“北斗七星帮”就没少跟以魏校长的公子——魏金龙为代表的“雪狼帮”他们干大架。

    他崇拜四叔,希望自己也能像四叔一样在年轻人的圈子里当老大。

    为此,他还有事没事就跟在四叔身边帮忙转悠。他要学四叔的能力和胆量,以及他的为人处事之道。其实还有一条,是他离开很多年后才想明白的。那就是,他特别被四叔和四婶之间的感情打动,尤其是病重期间四叔对四婶无微不至的照顾,全村人都有目共睹。提起话来谁不对他刘喜波竖大拇指?

    “都说大丈夫懂得疼小媳妇,这话可不白说。刘喜波那人,头子!”

    可刘二的父亲刘再波,先天性格懦弱,各方面都没办法跟弟弟比。所以,这些年他倒像个弟弟一样处处被刘喜波照应。就说老校长——魏眼镜主动让他去学校看大门的活儿吧,刘二敢肯定,如果不是因为四叔刘喜波的威望,那轻巧又赚钱的活儿是无论如何也轮不到父亲身上的。

    想到父亲的窝囊和母亲的早逝,年轻气盛的刘二曾经心中总是充满怨恨。凭什么四婶有病,就能得到四叔放下一切的照顾;而自己的母亲那么辛劳,才生病就突然死了,他至今都没听到父亲哭过一声儿?凭什么一个坟茔地顺下来的两条枝桠,偏偏自己投生在了老大刘再波的名下,而不是他喜欢的四叔刘喜波家?

    “可见,这老天爷对人啊~~是何等地不公!”

    不过,刘二的不满也仅限于此。毕竟这些年是父亲拉扯着俩兄弟磕磕绊绊地过过来的,连四叔也经常叮嘱他们“你爸不易,要对他好一点。”这些,他都记在心里。

    只是好景不长,四叔家头顶的阴云正在悄悄聚积、笼罩。

                         2、四叔和四婶的日子

    为了带领全村人积极响应计划生育的号召,四叔率先带领四婶一队去做了结扎手术。可是别人结扎完稍养几天就好了,唯独四婶做完手术却总喊伤口疼。四叔天天像伺候月子一样地伺候着四婶,怕她无聊还逗她笑。结果那一天,刚要愈合的伤口就在四婶的憋笑中给撑开了。四叔这下可慌了手脚,抱起小猫一样的四婶赶紧找人开车去县医院。经过好一通处理人才给救过来。

    一次结扎,两场手术。四叔看着四婶麻药劲儿过后疼得青白的脸,总觉得对不起四婶。因为自己才让四婶接连受罪,可四婶却从不埋怨他。还说本来就该扎,都俩儿子了,她很知足。从那往后,对四婶好、不让她干重活自不必说。出门办事回来四叔还不忘变着花样的给四婶买糖和各种甜食。且这是全家人里独一份的待遇,连两个儿子都不许吃。不过俩儿子也懂事,他们不争不抢,都跟着一起心疼妈妈。也都喜欢看爸爸对妈妈好的画面——世界上还有什么是比爸爸爱妈妈更好看的画面呢?

    所以这爱妈妈的传统就慢慢地被延续了下来。大家伙儿都说四婶命好——摊上了好女婿不说,还有两个好大儿一起宠她。

    舒心的日子里,好消息总是接连不断。

    涌泉乡里下派的大型农机(车)点儿终于定下来了。首选就是宝井村的刘喜波家。为此,全村人都跟着高兴,毕竟全县也没几个车点儿。这些车要是在他们宝井村里定了点儿,以后谁家想干啥大活就方便多了。

    可随之而来的问题也来了,一下子开过来三辆大农机,四叔家的小院肯定放不下,放到院门外堵着村道儿时间长了也不像话。

    于是就有了雨歇天,以刘喜波和魏校长为首的村里核心人物一起召开的大会。这些人其实都是刘喜波多年积累下来的人脉关系,在村里当领导必须得有自己的两套班子,村官和群众代表都得拥护。大家都希望刘喜波能发展得越来越好,这从大家伙热火朝天的讨论中和或者猫腰蹲在凳子上、或者抖腿斜趴在桌子上的高兴状态中就能看得出来。

     “干脆把车都放在村边最把头的场院里,那是全村粮食都聚集的地方,秋天干起活来也方便。”年轻的刘二因为四叔的关系,在村委会里挂职了一个干事头衔。他性子急,又认为这是他刘家的大事,所以还没等大家伙儿的卷烟抽起来,他的主意就先跑出来了。

     “地方是宽敞,就是离家有点远,出来进去的看车不方便。”会计老何一边手嘴并用地卷着旱烟一边若有所思地歪头说。

     “要我说啊,干脆!直接在场院边上盖它一栋四间砖房。咱家人丁旺,刘二也到了该张罗订婚的年纪,再波大爷和大光哥爷俩儿平时各住各的学校,剩下一个小二子在你跟前儿干点啥活也更方便......况且,咱家不还有两个小老弟嘛!说长起来那也很快。将来要是上不了大学,娶媳妇也用不着重新盖房了。”说这话的是分管计划生育的小马。他也是“北斗七星”里的一星,私底下跟刘二的关系最要好,所以说起话来也拿自己当自家人。

    “这大房子一盖啊,咱老刘家就等着大把大把地往回收媳妇吧!”小马一面说着一面还朝刘二递了个眼色,那多少未尽之意也就在那眼神儿里飞传了过去。

    “哈哈哈!这盘算得真长久,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儿嘛?!”人们哄堂大笑,顺势赶驴下坡。

    二十多年前,对于辛苦劳作的农人来说,盖两间砖房就可称得上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件。若是谁家能盖上四间大砖房,那非得是顶好的日子才敢有的打算了!现如今,也就是他刘喜波人缘好、威望高,叔侄俩还都挺能干,人们才有底气给他们出这个主意。换成其他任何一家,那可是连想都不敢想上半分。

    “按理说,这倒是个主意。只是盖房子打地基怎么都躲不开那个村口的老坑。”刘喜波沉吟着,精瘦的脸上现出和他年龄不符的老成持重。

    那老坑从有村子的时候起就有它,所以即使是村子西边的地方足够平坦、宽敞,人们也不愿意耗费力气去填平它再盖新房。也没人有那个实力。久而久之,老坑就成了全村人的难题。好好的村子,总有一个大坑在村口躺着,人们都觉得膈应。可能过日子的农人们又不愿意看老坑旁边平整的空地白白闲置着,这才一致决定跳过老坑把它规整出来当场院用。

    “现如今——咱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了,光是大车咱一下子就有了三辆;论财力,你刘喜波和刘再波哥俩也能应付得起。”魏校长戴着瓶底一样厚的近视眼镜笑吟吟地看着刘喜波说。

    因为这副眼镜,人们背地里也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就叫他“魏眼镜”。毕竟他年岁大了,退休多年的人的威望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削弱了很多。而这一切,他魏校长心中都跟明镜儿一样。所以,平日里他的话并不多,像今天这样主动发言的时候就更少。魏校长说完上面的话,复杂的目光透过眼镜朝人群中扫视了一番。

    “哈哈,就是就是!”何会计赶紧接话,平日里他跟魏校长走得近。俩人有什么心里话在茶余饭后抽烟的功夫就蹲地上合计完了。

    刘喜波拿肿眼泡下洞察一切的眼睛看了看他们,也跟着微微一笑。

    “论劳力嘛,就更不用说了,咱有的就是人!”魏校长好似接收到了刘喜波目光里传递过来的全部信息。他接着分析说,说完又低头从眼镜上方瞅了一圈众人的神情,他想揣测和掌控在场的每一个人。

    众人们纷纷点头,表示没得说,完全同意。

     “所以填平老坑,盖大房子,就得是你刘喜波。这可不光是为了你自己,也是为咱宝井村解决了一个遗留下来的老大难问题,实在是一举多得啊!”魏校长说得一脸志得意满,做了最后的总结性发言。

    他觉得自己今天这一番话讲得十分有水平。关键是没让刘喜波怎么张口,就把村里和他家的问题都解决了。更重要的是趁机把自己这些年寄养在外的私生女的婚事终于给敲定了。

    年轻时候的魏校长圆脸、富态,皮肤还很白,他常年穿着一身中山装、梳着大背头,看起来风流倜傥。进修期间他在县里和一个未婚女老师没把持住,把人家肚子搞大了。可魏校长那时候已经成了家,又面临自己即将升职的时机之下,他只好拿出所有工资哄女教师先把孩子生下,并答应她以后孩子也归自己抚养。结果女教师当真生下孩子后就拿钱走了,魏校长没办法只得又贴钱把孩子寄养在自己的妹妹家,对外一直说那是妹妹超生才有的孩子。

    按理说女儿程莉早就到了该找婆家的年纪,可这丫头打小就被惯得不成样子,加上一直靠着条件不错的老子在暗中养着,所以婚事也就没着急。私底下,魏校长其实一直想找机会把闺女接到自己的身边来,弥补这些年对她的不足。

    这才在宝井村的年轻后生里挨个儿物色,一圈下来,还只有他小刘二最合适。现如今,又把房子的问题暗戳戳地给解决了,那最后一块压在他心里的石头也就落了地。

    所以,他才在这次会议上一改往日的沉闷,主动帮刘喜波说话,也替他挡了不必要的非议。毕竟,人红是非多,盖这么个大房子所涉及的方方面面,他刘喜波不好直接出面。现在好了,里外的面子都由他给了,还把自己的问题解决了。真可谓是“百利无一害”。为此,他魏校长是越想越得意。

    “行,既然老校长都帮咱分析明白了,那我们就预备取钱盖房子!农机站点无论如何必须设置在咱们村上,不能让这么好的机会从咱身边儿溜走喽!”刘喜波显然也有些激动。

    “对!说干就干!”众人们纷纷应和。

    “干!”

    人们在那一天把嘴里的旱烟“吧嗒”得格外起劲儿。

    打地基、买砖头和水泥、预备木头,林林总总,与不一一。人们在那个暑期的农闲时节又有了新的忙碌。人多力量大,不等到农历的七月十五,人们就把刘家的大房子嘁哩喀喳地建起来了。

    刘二至今都记得,给房梁数架子的那天早上,还是他踩着露水陪四叔去后山坟茔地给老祖宗上的坟。村里历来都有讲究,家里办婚丧嫁娶、考学建房的大事,都要去坟茔地给老祖宗们烧一回纸。一是通知老祖宗家里后辈们有喜事发生了;二是让老祖宗保佑,从今往后这后辈的事儿可要进行得顺顺利利。

    现在想来,其实那天的纸烧得并不顺利。先是他们带的两个打火机怎么都打不着火儿。好不容易把火打着了,在烧纸的过程中又来了一阵怪风,把四叔的衣服袖子给烧了个窟窿。刘二帮忙灭火,衣襟上也被烧坏了一大片。刘二那时候心里还想过,“这可真叫引火上身啊!”

    而这一连串的不顺让原本面带喜色的四叔的长脸看起来愈发显得阴郁,连带疤的眉头都拧到了一起。

     “四叔,是不是老祖宗不同意咱们建这个房子啊?”年轻的刘二憋了一路,可最终还是没忍住,在下山的途中他问出了这句话。

    “你咋不说是你年轻人没规矩,大早上就把烧纸拿到屋里去转悠一圈儿才犯了冲撞的呢?”向来对人温和的四叔,突然开口回怼了他这么一句话。

    那天早上确实是这样,兴奋的刘二一早上就拎着烧纸直接进了四叔四婶的屋。要知道,这在村中也是犯忌。尤其是家中有病人的,这举动有咒人早走的意味。为此,还惹得四婶当场就摆起了脸色来。幸好有四叔打圆场,说他小孩伢子不懂事,纯属无心之举。

    所以,话一出口,刘二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尤其是四叔又加怼了他一句。为此,他特别自责。倒不是因为自己说错一句话,而是因为这一举动暴露了他在四叔心中一直自以为满意的——聪明、能干的印象。以至于后来整个走完那段路,他都不敢拿正眼再去瞧一眼四叔那张阴沉的长脸——他心里这个悔啊,假如路上哪个坟头漏了个窟窿,他都恨不得当场就钻进去。

    可年轻人的心思始终都是活跃的,在闷声自责完一阵之后,尤其是想到了“坟窟窿”这仨字儿以后,他的头脑中又开始不间断地浮现出这些年宝井村发生过的接二连三的横事来。

                         3、村中横事

    “这宝井村闹鬼,八成是坟茔地犯风水!不然这些年怎么总是横事不断?”人们明里暗里总是这样议论。

    除却自然死亡的不说,让人诧异的怪事也接二连三地出现。短命的、投河的、被车撞的,最荒唐的还有一个是因为遭遇了鬼新娘而闹出了人命官司,还有那棵大树!仔细想想可真是一件比一件离奇,让人不多想都很难。

    就说那对短命的赵姓小夫妻吧:起因是两口子吵架,从大清早吵起,吵得早饭都没吃完,嘴笨的男人气不过就想摔门出去躲躲。可厉害的小媳妇儿始终不依不饶,从屋里追出了门外,追到大街上还朝着背影骂了半截街(gai),临了还啐了口口水说了句,“死到外面才好,从今往后都再也别回来。”结果当天,那少言寡语的丈夫就果真遭遇了横事,再也没回来。

    据说那烈性的小媳妇看着丈夫的尸首哭得直跳脚,啪啪地把大耳刮子呼自己的脸上和嘴上。她恨自己嘴贱,大清早就咒丈夫死去,结果就真的把人给咒没了。后来自己实在悔得过不去,在娘家妈没看住的半夜里,顺着尿道儿就投了西大河了。

    还有那一宗:也是农闲的时候,天刚傍黑儿,王六子干完一天的活以后非要骑摩托车出去买修车件儿,家里人怎么拦他都拦不住。据说那天王六子还特意给自己收拾了一番——出门前特意洗了澡、换了身儿新衣裳,还跟家里人说自己把所有活儿都干完了,晚上别等他吃饭,兴许就不回来吃了!结果刚出村口,就被过路的大卡车给撞死在了半道儿上。后来家人回忆起来,都觉得蹊跷。说他八成是被鬼给“摩挲”了,还说出门办事和平常说话还真得十分加小心,万不能再顺嘴胡说了。

    那一段时间,人们再说起话来都是长吁短叹,末了还会加句:“都好好珍惜眼么前儿吧,这人啊,脆得很,指不定啥时候眼前这一面就成了最后一面了!”

    前边的讲完了,那索性就再说说那个“鬼新娘”吧。论起来,那还是刘二的叔伯堂弟。刘石头初中毕业高中没考取,就声称不愿意念书了,想跟着村里人去城里打工。哪怕是去建筑工地当小工,他也乐意。父母执拗不过,就由他去了。想着左右不是学习的材料,干活赚两年钱将来娶个媳妇过日子倒也是正道。结果表弟到了工地还没干上半个月就从楼架子上掉下来摔死了。

    回村葬了以后,老叔一家总觉得对儿子有亏欠——才18岁的小伙子,还没娶上媳妇儿,人就那么没了,连祖上坟茔地都进不去。思考前后,堂叔始终过不了自己这一关,于是撒出消息让大家帮忙给留意,遇到相当的就给儿子配个冥婚。

    没过多久,还真就遇上了一个合适的。说那姑娘刚16岁,因为谈恋爱所托非人,遇上的对象是个小白脸。这边跟她处着,在别的地方还同时谈了另一个。这才一时想不开在仓房挂了跟裤腰带,五更半夜里就把自己的性命给了解了。

    老叔一家赶紧备下大财小礼去给他们张罗了那场轰动一时的阴间婚礼,还惊动全家人都去坟地上给他们洒土、合葬,那场面一点儿也不比在阳间的排场差。结果免不了又眼泪掉了一车,纸钱撒了一地。一场仪式办下来,全都收拾完毕回到家已经是夜里十来点了。

    素来有美男子之称,入赘过来的堂姐夫是最后才收拾完进屋的。只是他人才刚进门,两岁多的儿子见到他就惊恐地大哭起来,奶声奶气地指着表姐夫的身后说,“……新娘子……跟着爸爸……”

    家里老人闻声不对,连忙把堂姐夫轰出屋去,让他在门外站着先抽根烟。老叔又拿背阴面的柳条在院子里对着堂姐夫一通“呜嗷”乱骂,等老叔真真假假地抽打累了,这事儿才算过去。

    可过了没多久,堂姐夫和堂姐还是离婚了。说是因为“俩人在外面都有了外心,看彼此不顺眼”。

    村里人背地里就说,“肯定是那个鬼新娘给搅和的,让他们各自身上背了桃花债......离就离吧,总比闹出人命好。”可离婚没多久,堂姐夫还是莫名其妙地上吊自杀了。

    后来大家又说,“这鬼新娘的愿力可真大,好好的人给掳了去当了替死鬼。”末了还是那句:“这人呐~到啥时候都干不过恶鬼!”

    为此,心中不安的村民们自发地请来了县里专看风水的“高神仙”,想让高人来给破解一番。

    头戴道帽、身着道袍的干巴瘦的“高神仙”眯着眼睛捋着胡须绕着村子转了一大圈之后,突然在村口庇护着“宝井村”的石碑旁的老树底下瞪圆了一双三角眼。他把凶狠的若有所思的目光投向那棵几乎枯死的老树顶上,满面忧戚地说:“这棵老树立在此处有多少年了?又是从几时开始枯萎的,你们可都知道?”他的声音细而尖,颇具阴柔之气。

    人们面面相觑,好一通回忆。

    末了才有人说:“好像打记事儿的时候起,就见这棵树立在村口了......至于啥前儿枯萎的?也没人留意过啊......”

    “别看它离清水河不远,可河里的水好像一点也没滋养到它。当然,有可能也跟咱清水河水浅有关!反正......它一直都不怎么水灵,老死木疙瘩一样一直在那戳着!”村里赶车出身的张老板子若有所思地回答。

    他年轻时候起就长期跑外拉脚,出来进去的属他走得最勤。现如今,人群里又属他的年纪最长,一对璀璨的金牙镶在他嘴的“前门”上,这就更加加重了他在宝井村的威望。所以,他说一直,那就是一直了。

    “那就对了!”高神仙的语气开始变得坚决。

    “开门枯树,如见大墓!你们瞧,这大树的树干底下,还有一只“鬼眼”在盯着全村,十有八九这闹病的原因被我给找着了!”高神仙把话说得越来越确凿。

    人们开始交头接耳,那树干上“长眼睛”原本不是什么稀奇,可被高神仙一说,大家都觉得越看越觉得诡异。

    于是,人们在高神仙的黄色令旗指挥下纷纷找来插销和电锯,经过好一通折腾,才“吱吱—”地把树干给剌折了。问题解决了,高神仙又念了一通咒,就催着收钱赶着中午那趟车回城里去忙下一单业务了。剩下的善后事宜交由村里人自行处理。

    树虽然被剌折了,可却因为本身太过粗重始终保持着屹立不倒的顽固姿势。人们吃完饭又开始对着它挠头,正商量着取根长绳过来准备强行将它给放倒时,人群中一个看热闹的小孩儿的“嗷唠”一嗓子,差点要了众人的命。

    “哎呀~可不好了,大树它咋冒血啦?!”原本就有些胆怯的众人们循声望去,不觉全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大树的断裂处——可不正在汩汩地往外冒着血水吗?颜色还是黑红黑红的!

    人们登时被吓得“爹呀~妈呀~”地一通乱叫,各个面如土灰色。最后纷纷趴在地上如小鸡啄米一样跪拜起来,祈求树神能“大人有大量,放大家一马”。

    也不知道磕了多久的头,见过世面的张老板子忽然一拍脑袋,龇着金牙指挥着剌大树的孙狗剩和潘大成,“赶紧回家,杀鸡、宰鹅,再取两块红布和一瓶烧酒过来!”

    又是一通忙乱,等大家再次对着贡品和挂着红布的大树诚心诚意地磕了一通头后,这才稍稍安下心来,心有余悸地各自回到家中去了。

    只是可怜了孙狗剩和潘大成。他们原本想要干一份俏活来赚点酒钱的,如今酒钱不仅没赚来,还把下酒的硬菜和酒都给搭了进去。

    “这可真是——一对儿白扯白!”俩人往后再提起此事来,纷纷摇头晃脑好不丧气。

    事儿虽然过去了,可人们想起来还是背地里说,“遇上老树成精了,这没深没浅地一通折腾,还不知道往后会啥样呢?”

    于是逢年过节,人们开始自发地跪拜老树,祈求树神切莫怪罪。更有谁家遇到头疼脑热、浑身打摆子的,也来叩头献祭。久而久之,那棵枯树竟成了宝井村的神树。

    总之,因为这桩桩件件的诡异事件,让外界对这有着千余口人的宝井村充满了猜疑和忌惮。

                  4、日子总是福祸相依

    新房是在下雪之前才搬进去的。自然,刘二也跟着住了进去。那时候刘二的大哥刘大光已经在宝泉村做了三年的代课教师并和同样是代课老师的嫂子高凤兰在当地安了家。程莉和刘二也在盖房期间因为频繁的接触生出了感情。住进去没几个月,他们的婚事就被顺理成章地提上了日程。只是,这边好事还没等办起来,四婶那边就出了状况。

    起初是忽然发现四婶的胃口变得特别大,且比之前更喜欢吃甜食了,可身体却日渐消瘦。开始大家还没当回事,以为是盖房子时干重活给累到了,无意中养成了能吃能喝的习惯,缓缓就能好。可过完年后,四婶的症状不但没有好转,反而变得越来越严重了。有时候她一顿能吃三碗饭,吃完饭后还一碗碗地喝水,最厉害的时候一口气得喝上一壶才觉得过瘾,可整个人却比之前更加消瘦了,连先前鼓溜溜的大眼睛都凹陷到了眼窝里。

    四叔察觉可能要大事不妙,强行带着心疼钱的四婶去县里检查,结果竟查出了糖尿病。九十年代,这个词还很陌生。后来人们留意听广播和电视,才知道这还是个富贵病。回想起四叔这些年来对四婶的好,人们背地里又开始纷纷议论。

    “感情这好过分了也害人!“

    “可不?哎,要不说这农村人啊,就是贱命一条,说到底还是活得糙一点就对咯。”

    这样的舆论压力让四叔更觉得对不起四婶。有一阵子,他舍家撇业地带四婶到处看病,结果几个医院的大夫说出来的话竟是出奇的一致——糖尿病是个不死的癌症,注意调整饮食,好好吃药再活上几十年不成问题。四叔这才慢慢地放宽了心。

    那时候四婶35岁,四叔43了。他心下想着“几十年也够活了,好好伺候怎么也不能没在我前头。”

    回家以后,两人逐渐放松下来。米饭、面条和糖块相比之前有所控制,可跟医生要求的适量还是差距甚远。还有一点,四叔总是心疼四婶嘴亏,他背地里逢人就说“这好好的人,不让吃这、不让吃那实在是活受罪。”为此,他慢慢也就放松了看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让四婶继续吃起来。

    搬近新房的第5年,刘二和程莉的儿子刚满4岁时,四婶的病突然变得严重了。

    那一次四叔出去开会,因为要谈的事情太多耽搁得有点晚。再回来时,只见四婶嘴斜眼歪地抽搐在炕上。看着桌上一动没动的凉透了的饭菜,四叔心下都明白了。等他又掐人中又喷凉水地把四婶叫醒以后,四婶就变成了半拉身子不好使、还动不动就口水直流的中风模样。

    拉到医院,果然被确诊为多处血栓.还说这是典型的糖尿病综合症,是跟平时不注意饮食加上很少运动有关。

    现在回想,得病以后,四叔确实不让四婶干重活,平时只负责打扫打扫屋子、做几口人的饭。稍微出力一点的活儿都是他自己干或者让刘二和程莉两口子代劳(尽管大小姐脾气的程莉经常不乐意干)。为此,四叔的自责情绪又多了几分。

    后来,四婶卧病在床,四叔索性把村长兼支书的工作给辞了,只保留了农机车站点儿的管理员一职。实际上,那一段时间,魏校长的儿子魏金龙已经暗地里挨家挨户地拉选票准备在换届选举时将刘喜波取而代之了。

    刘喜波下来了。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魏金龙和程莉的关系一直不好,所以自知理亏的魏校长就一直夹在他们兄妹中间——受夹板气。

    后来,连同刘二也跟着一起遭了殃,他的干事一职很快就被新的领导班子找各种理由给踢了出来。一时间,人们在茶余饭后又唏嘘着议论,“这可真是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

    于此同时,家宅犯风水一说又被人们给提了起来。

    “那刘喜波家盖房子之前,宅基地底下原本就是个一直没人填的大坑,他刘喜波想凭一己之力就把大坑给填满了,那怎么可能?坑上盖房本来就是风水大忌,不知道当初是什么人给出的主意,别是看人家日子过得好就故意设计去陷害人家?”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遭遇打击的刘二在无意中听见了人们背地里的议论。

    这些话像是被人给施了法,从刘二的耳朵眼儿里蜿蜒钻入又径直地朝他的脑瓜仁儿里钻去。以至于那段时间,他白天黑夜都觉得脑袋瓜子里嗡嗡直响。当然,他那时候还是习惯地以为是自己走夜路又冲撞到了哪路小鬼。

    他记起了向来沉默寡言的魏眼镜在那天是如何逐字逐句地分析——驾着四叔非盖房不可的,他甚至还能还原出魏眼镜当时那啤酒瓶底一样厚的眼镜后面折射出来的古怪的光......

    再加上后面发生的种种,以及这些年来自己和程莉之间的龃龉,他开始怀疑——这一切,莫不真的是那个老小子的狠毒算计?!也是在这样的恨意和猜忌之下,注定了他和程莉之间不会收获出一个好的婚姻果实。

    争强好胜的刘喜波早已无力应对外界的传闻,现在的他只想把心思放在照顾好四婶的身体上。两个儿子在外上学,他每天三顿饭要做。而四婶这边,不说别的,光是能吃、能喝后的产物——收拾和洗尿布这一部分活计,就够他忙得抬不起头来。

    实际上,照顾好四婶——只是他刘喜波现如今生活的里子部分。

    他还有更高的追求——不能让这个家看上去和先前变化太大!所以,他抽出了更多精力和时间来竭力保持着这个家的清洁和卫生。而这,则是更重要的面子问题——是过日子必须要的脸面。

    该怎么形容他的干净和用心呢?这么讲,农家院的三伏天,即使外面早已到了苍蝇蚊虫满天飞的时令,他家的屋子里那是连半只苍蝇也不找不到的。即使四婶拉尿都在炕上,屋里的气味他也始终有办法保持清新。人们在婚丧嫁娶的场面上不再能看见他,取而代之的,是他通宵都亮着白炽灯管下忙碌的身影。

    知道他的人都说,“刘喜波现在黑白不打要儿(指睡觉时不脱衣服)。”

    总而言之,他的辛劳让他们整个家没有半点儿有卧床病人的痕迹。为此,他又赢得了全村人的赞誉和掌声。尤其是那些粗犷的,每天只知道打孩子骂老婆的汉子的另一半,各个都把眼眶羡慕得发红。

    这样的日子,刘喜波和张春香又继续了好几年。

    不过,笔者暂且不打算继续讲他们让人心酸的爱情故事了,还是来说说刘二这边的日子吧。

    要说结婚前两年,他和程莉的日子过得还算甜蜜,每天晚上他都领着程莉出去。那时候刘二热衷伺候各种麻将局,企图通过这种与外界有关系的能人建立联系进而能把自己给带出去。他早就受够了村子里闹鬼、犯风水的说法,觉得那是压在宝井村上空的诡异空气,让他感到窒息。可是妈死以后,他原本名列前茅的成绩一掉到底。这让他注定只能用其他方式开辟新出路。

    可出了月子没多久,素来矫情的程莉却变得越发地粘人和矫情。而所有粘人和矫情的背后,都只有一个缘由——那就是刚结婚时,刘二在被窝里给她讲的一个个关于后山坟茔地的可怖故事。这让程莉对宝井村的夜晚始终心怀芥蒂。一到天黑她就把刘二看得死死的,不让他出门溜达去。

    尽管他后来反复跟她解释说,“你可别天真了,那些故事都是我没事儿编排出来的瞎话儿,故意吓唬你的嘛……更何况,我出去,是为了寻找离开宝井村的出路啊。”

    可程莉却说,“你说的故事我都跟邻居们打听过,有名有姓儿,有鼻子有眼儿,没一句是瞎说的。”

    “别因为腻歪了又不想给孩子洗尿布就自己跑出去,我告诉你啊,把我自己扔在家,没门儿!”

    刘二见媳妇儿来劲了,又想拿家务活拴住他,加之对魏眼镜用意的种种猜忌,他那毛驴一样的性子就更想使劲儿往外逃了。

    为此,小夫妻俩没少吵架,吵急眼了就动起手来往一起打。只是打完以后,刘二仍旧死性不改。程莉没辙就抱着孩子去找鳏居多年的公公告状,让他帮忙一起收拾刘二。

    因为刘二曾经郑重警告过程莉,“咱俩怎么打闹都不许惊动四叔,不然你就试试!”说这些话时,刘二的眼睛瞪得溜圆,神情不容半点含糊。所以,程莉即使再怎么跟刘二闹,起码的分寸她还知道——四叔就是她和刘二过到最后的底线。况且,她对公公始终心怀怨恨,听说过他是个蔫巴坏,对老婆心狠的人。所以,她恨透了这个“上梁不正下梁歪”的根儿。

     “那是你儿子,你可得好好管管。都成家立业的人了,对媳妇不好,没责任心哪行啊?”程莉背冲着公公不乐意地说。一边说一边还一颠一颠地哄着孩子。刚才走到半路的时候,孩子就醒了,半天没人给他喂奶,所以这会儿他正像个猫崽子一样在程莉的怀里一拱一拱地哭呢。

    公公刘再波原本是个内向寡言之人,跟儿子不会说话,三句话说不到头就要动手。跟儿媳妇,他又不好意思多说话。儿媳妇起初找他的时候,他还又羞又恼又不情愿地出去帮着找找。可时间长了,眼瞅着刘二变回了从前,甚至还变本加厉。刘再波这个周正了半辈子的好面儿之人就再也拉不下来脸来去满大街地帮她找人了。

    况且,他心里一直有个盘算——那就是自打刘二给老祖宗烧过纸、搬到他四叔家顶门单过以后,这个儿子就不再归他管了。他的前半生已经为这个儿子操碎了心,后半生他只想清净点儿好好规划一下自己的晚年。再找个老伴的心思,他一直没断过。之前顾虑孩子们小,现如今孩子们都已分别成家,他终于从那个桎梏他的枷锁中挣脱出来。所以,即使刘二不着调,他也不打算继续管他。

    还有,时间长了,他也听说了一些关于程莉身世的传闻。他的心里本来就憋了一肚子怨气。敢情这魏眼镜把他安排在学校看大门儿,又让刘二给自己弟弟上门当儿子,合着都是为了给他的私生女铺路哇?!都说这读书人心眼儿花活儿,现在可当真是领教了!

    他还听说了这个小儿媳妇过日子不行,任性、娇惯、能跟脚,刘二去什么场合都得带着她。一个妇女,抛头露面,这在农村可都是过日子的大忌。

    所以程莉再一次找上门儿的时候,他就又羞、又臊、又来气地说出了那句话。

     “你也是的,身为一个家庭妇女,孩子都有了,就得以在家看孩子为主。整天粘着老爷们儿算咋回事儿?哦!不让跟脚就找茬打仗,还爷仨爷俩儿地被你操控,谁家过日子兴这样儿的?!”

    他脸红脖子粗地说出来这些话,说完了以后连自己都觉得惊讶。要知道这些话在出口之前,他可没打过草稿。而他的本意其实是想劝儿媳妇尽早独立,男人在外总有男人的事儿,不能时时刻刻都带着媳妇在身边。

    “本来这两人过日子就是——瘸驴配破车——对付过得了。哪能天天不依不饶地拽着老公公跟着瞎掺和?”刘再波的真实想法是这样的,并且在心里曾不止一遍地想过。

     “你这话是怎么说的?有你这样当老人的吗?自己儿子不着家,不说帮着好好管管,还埋怨起来儿媳妇的不对。人家都说你性子孤、只顾自己个儿……我看啊说白一点,你就是自私,只想着自己!”程莉一口气说完这些话,顿了顿。可她还觉得不够过瘾,胸中的不满不仅没消下去,另一种近乎是仇恨的情绪反而在暗中继续升腾。

    “看看人家四叔是怎么照看四婶的?再想想你是怎么对待你媳妇的……我现在算是明白为啥刘二他舅恨你了,你骨子里就是个狠毒的人……这可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上梁不正下梁歪啊!”少不更事又得理不饶人的程莉此时心中无比复杂。

    她想着,反正已经撕破脸了,索性就说个痛快。

    她恨老天爷对自己命运不公,一出生就是人家私生女,结婚以后又摊上了冷漠的一家人。她觉得这爷俩的心中只有自己根本装不下别人,联想起结婚后从邻居口中听来的话,她怕自己也有婆婆那样的命运……所以就连怨带恨地一通骂。

    自此,儿媳妇和老公公的仇就结下了。加上刘二在中间两头受气又始终管不住自己,发展到最后的结果就是他头儿都想逃避。这让原本就紧张的夫妻关系变得更紧张了,原本的夫妻双打自然而然地上升成为三人混打。总之,这日子啊,当真是被他们过成了一锅烂粥。

                             5、父  亲

    后来,刘再波就彻底地从宝井村搬到了相隔二十多里以外的宝泉村,找大儿子刘大光去了。

    刘大光读过高中,在九十年代,大学漏子在农村还不常见。妈妈早逝加上高考失利,身为困难人家的长兄,大光早早地担起了长兄如父的担子——去宝井村做起了民办代课教师。他还认识了一同在宝泉小学做代课老师的高凤兰,虽说这高凤兰的模样起初没太让小眼睛的刘大光中意吧,可到底她是读过书的,称得上通情达理。关键人家还没要什么彩礼就答应嫁给他。刘大光也就没再犹豫,直接把小家安在了他们上班的宝泉村。

    高凤兰高个儿、长脸,齐耳短发。这让她的书卷气里多了几分江姐或者刘胡兰的果敢,没啥文化的村里人都这么评价她。之所以人们对她高看一眼,恰是因为在天长日久的了解中,人们知道了这个女人不一般。知书达理、雷厉风行。不过背地里人们也议论她是张罗命,不说别的,就看她那瘦得一把骨头的皮囊和走路小跑还带风的架势也能看得出一二来。

    刘再波来的那天是个周六清晨,夫妻俩刚收拾完饭桌,高凤兰往外倒泔水的时候一抬头就碰见了夹着行李卷的站在院门外面蔫头耷脑的刘再波。

    “呀!爸,你怎么来了?”高凤兰先是一愣。

    “大光啊,你快来,咱爸来家里了!”高凤兰“咣当”一下把泔水桶放到了地上,就一边跑上前接过公公手中的行李,一边扭头去喊正往屋后准备去收拾菜园子的刘大光。

    他们看着刘再波的一嘴火泡和被他卷得鼓鼓囊囊的行李卷,只是四目一对,就明白了所有缘由。还能说什么呢?

    “爸也不容易,正当年的时候就没了咱妈,这些年又当爹又当妈,带着你们兄弟二人可真是没少吃苦。现如今眼看着他跟弟媳妇不睦,不来咱们这儿,他还能去哪儿呢?”把公公让进屋里,高凤兰跟刘大光躲在厨房一边给擀面条一边小声儿说着亲密的话。

    打卤面刚端上桌,两口子就赶紧张罗在厨房的北窗边上简并(东北土话,搭炕)一铺石头小炕。又跟隔壁正盖房的邻居借了几百块红砖,搭起了一面火墙。又连夜烧了半宿的柴火才勉强把那铺炕和那面砖墙给烘干了,这才让公公在后半夜的时候终于有了个属于自己的睡觉的地方。

    一整天的疲累让小两口很快进入了梦乡。可刘再波的那一夜哪能睡得实成呢?

    一是新搭的小屋里有一股挥之不散的泥土味儿,且随着夜的逐渐深入,屋子里的热气也像热浪一样一层层地朝他脸上呼。

    二是他舍家撇业地走出这一步着实不易。毕竟,那是他从小就出生、长大的宝井村,又在那里娶妻生子过完了幸福的半生。虽说后来也有不少痛苦的回忆留在那里吧,可……毕竟那儿的一草一木他都熟悉,那里的人也让他亲近和眷恋啊……如果不是造物弄人,那承载着他一切生命内容的宝井村将会是他的全部……

    现如今,他只能在人生过半的时候,逼着自己重新上路。

     “没一点儿活路啊,只能走这步儿了!”热浪冲得他的眼睛又胀又疼,刘再波抹了下眼睛又深叹一口气,他让自己翻了个身,拿后背对着那更熏更呛的火墙一面儿。

    “眼不见为净,说我自私,那我就自私到底吧。再也不能让自己成为小儿子两口子吵嘴打架的“由头”了,再也不想听他们天天把“离婚”二字挂嘴边儿了……”想着想着,他感觉又有咸酸的泪水往眼眶上涌。

    在那个情绪复杂的夜晚,他想起了死了多年的媳妇儿。

    那时他们还刚刚只有40多岁——正是一起携手爬坡的年纪。

    大儿子上高中,小儿子读初中,一家四口的日子虽说过得紧紧巴巴却不失充满希望。毕竟,俩儿子脑袋瓜都聪明,学习成绩都在班里头的拔尖儿。他和媳妇商量好了,除了多包两晌水田以外,他们还打算开间豆腐坊来广开财路。至于肥猪、小鸡,他们还是一如既往地养,以后上大学、娶媳妇,俩儿子的开销可是不小。

    刘再波永远都不会忘记出事的那天早上。那时正值春夏之交,稻田里的秧苗在那一年被培育得格外好——远远望去,一片新绿。

    可夫妻俩为了省钱,不打算雇人插秧儿。所以那些天的早上,他们起得比一般人家都早。他们俩就那么弯着身子像个一对儿虾米一样插着秧苗,冰冷的泥水已经快让皮实的他们感受不到刺骨了,又或者说没舍得花钱买雨靴的腿脚已经冷得几乎失去知觉了。

    可是,太阳出来了,它一出来就像个不害羞的、谁的红脸蛋儿一样,正湿漉漉、毛茸茸地从正前方的一望无际的新绿中往上蹦高儿。

    感受到光明和温暖即将来临的刘再波——那时的性格还比较活泼。他像发现“黑金儿”一样欣喜地朝媳妇喊:“桂珍,你快看!那像不像一个双黄蛋?!”

    太阳和若隐若现的水中倒影此刻正黏黏糊糊地扯在一起,可不正像一个巨大的双黄蛋?!

    “啊~哎呀~~可真好看……”

    媳妇儿曲桂珍才刚抬起头,眉头才由皱着变得舒展,觑着的原本好看的眼睛还没来得及睁圆……刘再波还没听到媳妇儿说完后面的话——起码会夸他的那句——“你可真会形容!”的时候,他就用余光看到了桂珍的身子向旁边一歪——整个人——都倒在了那片新绿里。

    曲桂珍历来魁梧的身板儿在那一天压塌陷了几十颗新绿的稻苗儿。那没来得及站直的、虾米一样的腰杆儿在他的心上也永远地留下了一道呈猫腰形状的泥坑形状。与此同时,好像那稻田地里的烂泥也变成水泥,同时糊到了他的心里、他的嗓子眼儿处发声的地方——他忽然变得失声了。

    等到——他们像两个泥猴子一样被村民们发现时,等到——他像做噩梦一样被大家送到县医院时,医生只简单做了检查就告诉他“脑出血,准备交钱做手术吧!押金先交1000……哦,手术之前赶紧把字签了……”刘再波被被穿着洁白的大褂的医生机关枪一样的话语扫射得双腿发抖,原本高大的身影瞬间就堆了灰儿。

    那时候的刘再波哪儿还有钱?

    开春的种子、化肥、扣大棚育苗的钱大半还都是靠贷款。临出门前跟村里人现抓(短期挪用)的500块钱根本不够!

    正当一尺八的瘦高汉子抱着昏迷的媳妇儿欲哭无泪时,弟弟刘喜波忙三火四地赶到了。他顺兜儿掏出的1000块解了当时的燃眉之急。

    正当刘再波觉得心里有了主心骨——手术完了就能回家时,手术室的灯灭了。带出来的消息自此让他心中的灯,也跟着灭了。

    因为曲桂珍走得太过着急,这才惹来了随后赶到的娘家兄弟对刘再波的一顿拳脚相向。

    兄弟们没法饶他——“就这么一个姐姐,还因为嫁了你这个窝囊废才中途把命给弄丢的……瞧她那一身儿换下来的衣裳,还有那没来得及洗干净的泥腿……她跟你是吃了多大的亏,受了多大的罪,才有了现如今的结局?得给我们赔命去……”

    最后还是刘喜波出面,才在医院把一度难看的场面给圆上了。只是,从那以后,不善言辞的刘再波腰变得更弯了,人也变得更沉闷了(一直失语到送妻子上山后的很多天)。还说什么呢?无论说什么都改变不了人没了的不争的事实。

    刘再波感觉自己胸腔憋闷,他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任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他皱巴的苦瓜长脸向下滑去。

    人都说夜长梦多,可不睡觉人的思绪则更多。

    关于自己的后半生,他不是没动过心思。毕竟媳妇走的时候他还年轻,浑身上下还有不少力气。可眼看着涨势像两棵小白杨一样猛窜个儿的儿子,他哪有资格多想。纵使是只剩下他一个人,他也得继续供他们读书。那是他的责任,直到他们成才、成人、成家,他作为父亲的担子才能卸下。

    时光一闪而过。两个儿子虽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成才。可毕竟都已顺利地成人、成家。他自己又被安排到了白天热闹、夜晚冷寂的学校里。尤其到了冬天,那屋外的大风小号伴着屋内夜深人静的漫漫长夜,他沉睡多年的如泉水一样的心思慢慢地被这一动一静给搅得浑浊了。待到春暖花开、万物复苏之时,他蓬勃的情欲也正式随之复活了。

     “难道自己这辈子真就这样了?”再一次怅然若失的自我抚弄之后,他颓丧地问出了自己这句话。

    乡里那个开发廊的寡妇几次三番地托话让他过去谈谈,他始终没有下定决心。可那一回,他终于狠下心来想第二天一早就跑去看看。只是在那之前,他照例想先跟自己的弟弟刘喜波商量一番。最关键的,他还得从弟弟那借身儿体面的衣服出门穿。

    只是刘再波笨嘴拙腮的才一开口,说“想借一件上衣……”时,就被老于世故的刘喜波给全部识破了。

    “守不住了,想办人儿了?”

    哥哥憋得满脸通红,低下去的大红脸眨眼之时就出卖了他。

    “不是我说你啊,老大!” 弟弟现出一脸疲惫和心烦。

    “这人呐,到啥时候都得走正道儿,所谓“人间正道是沧桑”!你看谁家俩儿子才娶媳妇儿就给自己张罗办后老伴儿的?你让人家咋想你?让儿媳妇怎么看你?是!按理说你岁数不大,是可以找。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可它毕竟好说却不好听啊?!”

    刘喜波说得有些急躁,连日照顾病人的忧郁心情让他忍不住对自己的一奶同胞颇有些愠怒。他熬得通红的又疼又涩的眼睛此时非常不舒服,他只能拿着眼缝儿瞧着他家老大。

    刘再波只觉得自己的脸烧得更厉害了,那张鲜有笑意的苦瓜长脸不知不觉间变成了紫茄子皮色。

    从那以后,他常常失眠。不为那不争气的二小子夫妻俩,只为自己那羞于启齿的日渐长大的心事。

    无数个漫漫长夜,他都是靠着一明一灭的旱烟陪他一起度过的。

    现如今,来到这俩眼一抹黑的地界过日子,他的心中满是惆怅。宝泉村的夜,似乎比宝井村的夜更加漫长。

                        6、村中再现横事

    刘再波搬走以后,刘二和程莉夫妻俩战火再升级。“容不下老爹”的帽子压得程莉透不过来气,索性她就提出了离婚,带着儿子住进了魏校长——她名义上的大舅家。

    这就导致羽翼渐丰的魏金龙一气之下接走了他妈。

    本来这些年他就为自己妈的遭遇打抱不平。现如今,这私生女都明目张胆地领孩子住进家里来了。那把自己妈接到身边单过——他魏金龙也觉得理所应当。即使丢人,那丢的也全是他魏眼镜的人。毕竟对这个家来说,“谁是叛徒,谁就活该受到惩罚。”原来是没能力保护自己的妈,现如今,他魏金龙可没什么好顾及的了。

    话说那是个无风无浪的一天,天气有点闷热。人们在村中间的杨树底下一边抽旱烟一边扯着闲篇儿。魏校长一如既往地领着外孙子去村边的清水河里捉泥鳅。自打刘二和程莉离婚以后,这看外孙的活儿就落到了他这个“大舅姥爷”的头上。

    “哼!谁看孙子,谁就当孙子!活该,这才叫自作自受呢!”村子里帮着魏金龙娘俩的一部分人这样议论。那口气是打抱不平的口气,他们觉得毕竟是他魏眼镜不占理在先。

    “唉~~老魏头儿!领孩子过来坐一会儿,要说刘雨这孩子长得可真像他妈,也很像你,哈哈~死热黄天的,惯孩子可别把自个儿整中暑喽!”好说话的张老板子一边龇着锃亮的金牙笑着一边开腔大声叫住他。自从程莉离婚以后,人们对他魏校长的称呼也慢慢变得随意多了。

    “就是,坐下来歇歇脚,抓啥泥鳅也不差这一时半刻。再说,咋还天天抓,刘雨也抓不腻?”蹲在地上抽烟的刘凤臣把羊圈进了院里,此刻正腋下夹着鞭子轻笑着一起劝他。

    “呵~”魏校长轻哼了一声儿脸上挂着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算是搭了话。

    可没走两步儿,他又转回身儿朝地上啐了一口粘痰,“呵——蛻——!”

    这一下还挺用力。

    让那些本就带有几分不客气的闲人们可是听出了他的反击之意。

    吐完以后,他原本比哭还难看的笑意也随之消失了,换上几分得意爬上了刚刚的脸颊,好像这场无声之杖又被他给打赢了一样。

    在整个过程中,魏校长始终都是裉着头、背着手,脚步没有丝毫懈怠。

    “他妈的,这个老小子!天天跟火燎腚一样,一门心思就往村口奔,忙着去投胎啊?”张老板子见魏眼镜不愿意搭理自己,也不客气,忍不住开口骂道。

    这俩人年轻时候起就不对付,到老了仍像一对儿好斗的公鸡一样逮住机会就往一起掐。现如今,魏眼镜的气焰低下来了,可原本的傲气在他张老板子的面前仍旧不减半分。

    “还不是在人群里抬不起来头?年轻时候造的孽到老来偿还,也算公平合理!”

    “可不,他年轻时候享受的艳福,你我可没享受过半分!哈哈~~”

    望着魏眼镜老而弥坚的背影,人们快活地哄笑着。

    “这老小子,自从闺女住进家以后还真是改变很多,就说这天天豁出功夫哄孩子的举动就和先前差别太大。”

    “就说呢,人家魏金龙那孩子可没见他哄过一天儿,全是他那瘦得只有一把把的媳妇夏青一天累到晚,洗衣服、做饭、带孩子还得伺候他!”

    “对啊~所以说也不怪人家魏金龙替夏青打抱不平,夏青这些年过日子哪天不是勤勤恳恳?这咱们都看在眼里,你看他当上两天半的破校长,这顿嘚瑟啊~还学人家城里人一明一暗整俩家......”

    人们议论魏校长的话题还在继续,可又一个爆炸性消息正以光的速度向人群中袭来。

    “可了不得了,村口的老树神倒了!不偏不倚刚好把路过的魏眼镜给砸中了......”

    “啊......”人们闻声一拍大腿,纷纷倒抽了一口凉气。

    等人们忙不迭地呼啦啦赶到的时候,只见那老树的身下——那个被高神仙称为“鬼眼”的疤痕处——可不正趴着脸朝下的魏眼镜的眼睛嘛……

    那场面……人们后来形容它——“脑浆当场崩裂,人几乎被拍扁了!!”

    万幸的是,刘二的独生子,魏眼镜的小外孙——四岁多的刘雨,一直在数丈远之外的清水河里陶醉地抓着泥鳅——人没有被伤到半分。

    他也是在听到声响以后,才和众人一样发现了“舅姥爷”被拍走的。

    人们起初还想从刘雨的口中问出个究竟,可孩子毕竟是孩子,况且那时候他已经被突如其来的场面给吓坏了。他双腿始终打着哆嗦、嘴里哼哼唧唧且脸色煞白,人们自然也就放弃了想问出什么的想法。

    过后人们都说:“这些都是该应的,但凡他在路上能停下一会儿,哪怕是站着打一会儿嘴仗的的光景——也能把那眼前的祸事给躲过去......”

    “哎!都说是——人在做、天在看,看来啊~八成是他老四眼儿真做了什么亏心事,不然怎么会落得这样惨死的下场......”

    发送完魏校长没两天,程莉和儿子就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有人说,她八成是带着孩子进城里寻她亲妈去了。

    而随着宝井村又一桩横事的发生,年轻的刘二也萌生了彻底离开宝井村的念头,并且在一个阴雨的清晨,最终付诸了行动。

    “北斗七星”中的一星说,他先后去了市里和省城,好像都不太顺,听说又往南走去了。只是,从那以后,他再也没和宝井村的人联系。

                       7、病现端倪

    “大光,你看爸,又在那薅黄瓜秧了!快,跑过去拦一下!”高凤兰一边忙着给眼前排着队的小姑娘们扎着辫子,一边焦急地拿眼睛盯着窗户外面园子里的动静。

    “唉~~爸,别薅菜秧啊!离罢园的时候还早着呢,你着啥急啊?!”刘大光原本正在组织男孩子们洗脸,见状况不好,赶紧放下水壶跳过低矮的院墙忙三火四地跑到父亲身边,一把把他搂进怀里。

    “嘿嘿嘿~看我又把你给逮住了吧~~”刘大光从身后抱住了父亲,脸上的表情也由急转喜。他嘻嘻地笑着把下巴颏顺势放在了父亲刘再波的肩膀上。

    刘大光手上一边拦着父亲正在霍霍人的泥巴手,一边试图用自己的两条胳膊暗暗用劲儿裹挟住父亲,还不想让他因为自己被控制而受到惊吓。

    自从回宝井村参加完魏校长的丧事回来,刘再波就变得有些不正常了。大光说,可能是宝井村的邪气太重影响到了命格本就比较弱的父亲。高凤兰听了这种说法是一百八十个不同意,“亏你还念过高中,这种迷信的话也说得出来!”

    是啊,大光和刘二从小就受宝井村犯风水的说法影响,一直对那心有芥蒂。现在这横事又突如其来地添上一件,难免让他又想起过去的种种诡异事件。

    现在想来,这也是他当初宁可来这宝泉村代课而不守在家门口上班的缘由吧。不过,代课的事儿早已经成了昨日黄花。从去年开始,正式师范学校毕业的老师们就被陆续地分配回了村里,他和凤兰早已经做好了下岗再就业的准备。这不,前脚接到通知,后脚他们就在家里开起了幼儿班。

    “终归是有文化的人,靠基础教育总能发挥出自己的特长,而农村最欠缺的就是基础教育。”他们始终这么想。

    而且,开幼儿班的情形比他们预料的还要好,要好很多。现如今,外出务工的年轻人越来越多,家里的老人们都没法带这些一个个被惯坏了的小祖宗。送到他们这,每个月交200块钱,对现如今的生活条件来说没什么负担,却帮家里解决了大问题。

    他们两口子有耐心、还教得好,陆续就有一些外村的、道儿远的也慕名把孩子送过来。有个别家里离婚的或者老人不给力的,干脆就让孩子们直接住在了大光和凤兰家里来,一两个礼拜接回去一趟。当然,费用自然会适当地增加一些。这样一个月算下来,他们开幼儿班赚的钱可比上班时候的代课工资多多了。

    除了忙叨点儿之外,其他一切他们都很满意。

    只是千算万算,大光和凤兰两口子做梦也没想到——一向少言寡语的父亲会成了他们现如今最大的难题。

    起初的时候,刘再波的一切表现还挺正常。夫妻俩上班,老父亲在家干干家务、侍弄一下园子和院子。可慢慢地,敏感的高凤兰却发现了不对劲——公公变得更沉默了,而且似乎总是在弓着腰、小心翼翼地躲着她。平时说话,他从来不用正眼看她。三个人的家,连吃饭、走路也尽量不跟她直接打照面儿(儿子东旭还小,凤兰这时候拿他当小动物一般存在)。要是大光有事不在,那就更明显了,公公宁可在外头假装忙碌——干转悠,也不肯进到屋里来。

    为此,凤兰曾经和大光很认真地谈过。当然,大光头两次还试着打马虎眼给糊弄过去。可被聪明的凤兰给揪住了两次以后,他也只好正视并且回答问题——“你用脚趾头想嘛,一个不太老的、害羞的、要脸的、别无选择的公公和儿媳妇同处在一个屋檐下,怎么可能不别扭?”刘大光说了一溜排比句,来试图用不太尴尬的口气跟媳妇进行对话。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我是想跟你聊聊解决方案!要不……咱给爸找个老伴儿呢?”高凤兰皱着眉头很认真地和大光说,带着探讨的语气。

    “你说得轻巧,哪有合适的人呢?”大光一脸不屑,好像觉得媳妇说的都是废话。

    “你看看咱爸现在的形象——一天到晚佝偻着腰——谁肯嫁他?”大光叹了口气。

    “再说,爸的名声已经被我二舅和咱那厉害的弟媳妇给败光了,谁还敢嫁他?况且,真找老伴儿,咱有富裕的钱吗?”“现如今,眼看着这学生越来越多,盖新房的事儿咱得抓紧提上日程,没钱给老爸,哪个老太太愿意伺候白白伺候一个半路夫妻的破老头子啊……”刘大光说完摇摇头又把眼光移向别处,表示不想继续眼前的话题。

    听着大光说出来的一大套话,凤兰知道,关于父亲的难题,其实他刘大光早就不知道在心里想过多少回了。而且,他说的每一条都有道理。确实,现实很骨感。

    “家家都有难念的经。而这,就是属于咱家的最无解的题,最难念的经了!没办法,硬着头皮过吧,咱对老爸好点就是了......”刘大光深吐出一口气,故作轻松地用手拨了拨凤兰的短发。

    秋天的阳光洒在高凤兰干枯发黄的头发上,好像整个人都跟着太阳一起在发光。他现在自己也时常觉得奇怪:媳妇不爱美,长得又不好看,现如今更是每天有忙不完的大事小情事等着她去处理.......可现在的自己,怎么一反前些年的常态——还越看媳妇越好看了呢?

                         8、父与子

    四婶张春香死了。

    瘦成纸片人一样的四叔刘喜波在丧礼上哭得死去活来,口口声声说她死得太早,自己还没伺候够她就狠心地把他们爷仨给抛下了……他还一直埋怨自己做得不够好,费多大的劲也没能最终把她留下……声声句句,如泣如诉,每一滴眼泪、每一段话语都落到了宝井村人的心里。

    在场的,没一个人不落泪。

    张春香的娘家大姐甚至都不哭自己的妹子转而骂起了妹夫来:“你是哪辈子没该够她的?这辈子断送了自己前程不说,还不要命一样地伺候她,看看你瘦成了啥样?还觉得自己做得不够?你的命就不是命,你这十年就不值钱吗?”

    “都不许哭了,我妹子嫁给你是她这辈子最大的造化……她这一生虽然短但是值了。今天把她送上山,从今往后你保重自己,还得领着孩子们好好过日子啊……”

    在娘家大姐的主持下,那场风光大办的葬礼最终顺利圆满地落下帷幕。

    在一旁看热闹的人们除了陪哭以外,都替刘喜波松了一口气。确实如人家娘家姐所说,她小矮个儿——张春香的这辈子——值了。

    家里的久病的人撒手去了,伺候病人的人也就解脱了。更有一些有心计的妇女,已经在背地里合计——等过完七七以后,打算找合适的时机就主动给刘喜波提亲啊。

    “这人对老娘们好,岁数又不大,以后再找个人过日子也不会差。”妇女们如是说。

    正如刘大光和高凤兰夫妻俩担心的那样,赶回去参加完葬礼的父亲再次回到宝泉村,人果然病得更加严重了。且不受控制的次数越来越多,回去只三两日的光景,整个人就几乎已经到了快要不能自理的地步。

    那时候又赶上了家里正在盖房,夫妻俩实在分身乏术,这才听信了邻居们的建议,暂时先把刘再波送到老年公寓去。

    也有人问过刘大光,“家里这么缺人手,为啥不把刘二调回来伺候你爸?”刘大光却浅笑着说,自己的弟弟也不容易,日子再难也有翻篇的一天,“人在广州天远地远的,就不折腾他了。”

    其实高凤兰心里知道——当哥的责任心重是真,心疼弟弟也是真,忌惮那宝井村的风水之说同样也真。毕竟父亲的两次发病都是在回村参加完丧礼以后才有的,这就更加加重了宝井村犯风水一说的阴霾。

    好说歹说总算坚持到新房盖好的那一天。这一边盖完房庆祝的宴席才刚摆上,那一边老年公寓的电话也踩着节奏打来了。

    “刘再波惹祸了,火速过来接人!”电话那边传来一位中年女人不由分说的沙哑的声音。

    到了地方,夫妻俩才知道,父亲先前抑郁不吱声的状态几乎来了个大变样。他现在可以说是能吃、能闹,整天除了跑就是“呜嗷”乱叫,扰得其他老人们早都不待见他了。这不,昨天大半夜等大家都睡着了,他还偷着去拽人家老太太房门,这才激起了大家的久被压抑的愤怒,把他给打了。

     “八成啊,你爸是疯了,不行你们就带他去精神病院好好看一看吧。”老年公寓的院长摇着微微斑秃的脑袋一脸无奈地说道。

    再看看沙发里被人驾着的父亲刘再波满脸的伤、抻直的脖子和一双带着傻气的直钩眼,夫妻俩只好再三道歉后把人给带了回去。

    后来刘大光夫妻俩果然又带父亲去了一趟精神病院,检查的结果是——小脑萎缩伴随抑郁性神经病。

    医院里,夫妻俩虽说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可真到关键点儿上还是斗争了老半天。考虑来去最终还是不忍心把父亲放在精神病院里。然后就一边搀着一条胳膊,又把刘再波给领回了宝泉村。

    往后的日子,十里八村的人家也没有再比刘大光家热闹的了。

    白天,几十个如小燕出纷儿一样的孩子们需要看管、教育,而自己的老父亲也需要他们形影不离地伺候和看护。起初,帮忙做午饭的师傅们还能偶尔兼职护工帮忙找看一眼,等夫妻俩谁有空了再去轮番替换。

    若是实在忙不开了,就把吃喝和便桶都放在房间里,把电视机打开哄他片刻安静后再把房门给偷偷锁上。可是,当真换来的也只能是片刻安静。因为最终会被各种叮当作响、一片混乱的情形搅得整院不得安宁。

    晚上,住宿的孩子们还需要一个个照管、洗漱。男孩子们得看好了他们不许玩水、打仗,女孩子们则还得帮她们保护好隐私的前提下洗一个个小屁股。

    而这时候,又是做饭的师傅们下班和父亲闹腾最欢的时候。两口子最后实在没办法,只得用宽布条把父亲绑在一个软和的座椅里。等他们把孩子们都忙完了、哄睡了,再过来安顿自己的老父亲。

    如果这时候,他能安稳地睡着了,那是最好。夫妻俩只需要把他轻轻地送到炕上,再由儿子陪着一起睡下就好。如果,父亲是掀翻在地,或者又闹腾得大小便失禁了。那等着他们的就是又一通大收拾了。

    一天到晚忙下来,倒到炕上的瞬间,夫妻俩都像昏过去一样。因为透支的身体和心理,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去思考更多了。

    有时候,憨直的刘大光也会被父亲恶作剧一样的闹腾给惹毛了,假装对他吼上两句,就像小时候父亲吼他一样——只为震喝一下。

    可是吼完之后再看父亲那如孩童般委屈懵懂的长脸,他会立刻后悔,马上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语气紧跟着也变得软下来。他会一边用手抚着父亲的变老变丑的长脸,一边哭笑不得地拿自己的小眼睛瞅着父亲说。

     “老爸啊,不是当儿子的不孝顺!可不瞒你说,我这时候最大的心愿——就是你能像我四婶那样摊在炕上,这样我也能像四叔一样好好地伺候你……我一定能做的和四叔一样好,直到把你好好地伺候走了,也不枉咱们父子爷们儿一场……可如今,你天天这么闹腾,当儿子的有时候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对你才好?!老爸啊,你能听明白儿子说的是啥不……”

    每每这时,刘再波似梦似醒的眼神中都会有微光闪过,虽然只是短暂的一刹那,可刘大光每次都能捕捉得到。他坚持认为,那是顽强的父亲的灵魂露出来的裂缝儿,是他在和疾病做着抗争的证明,他要好好照顾他,说不定哪天他人就能恢复正常了。

    所以,哪怕是日子过得再难,他的心中也有信念。正如跟父亲说得那样,他会用行动好好珍视他们之间的父子情缘,哪怕这一段路程有千难万难,他也不会变。

    日子就在这样的紧张忙碌和鸡飞狗跳中度过着。

                     9、晚熟的人

    这时候的刘二,像个没根儿的浮萍一样,感觉自己已经流浪了半辈子。他从宝井村中出来,先后去了市里和省城,后因为“现眼”事件的发生——觉得那是逃脱不掉的宝井村上空的噩梦的缠绕所致——最终他毅然决然地选择继续逃离,在足够远的广州才停住了脚。

    他前前后后换过几十种工作,当然选的都是相对安全又不需要多高文化的活儿。他发过传单、干过保安,还干过饭店的服务员和物业的水电工以及商场的保洁员……工地上的小工他是无论如何都不肯去干的,心里还是怕自己会像18岁就没的堂弟那样给一命呜呼了。

    至于“现眼的事儿”,那也没什么不能启齿的。无非是所有单身男人都会有的尴尬和错误的选择罢了。只是他没那么幸运,那个跟他谈生意的“小姐”提裤子不认账,非说按他这么个弄法得多加200块钱。其实他知道,她是看自己初来乍到一身土包子气,才伙同其他同行给他下的套儿。

    而他也没惯着那帮人,靠自己当年“北斗七星”的老大做派把那帮人给打了。只是,事情的结局并不光彩。他被抓进了公安局,定了一个嫖娼和打架斗殴罪——最后的结果是,那段时间打工赚的钱都包给人家做了医药费,还在局子里蹲了半个月才出来。

    后来他听说,这些事儿都会全国联网并且跟他一辈子,这才下了决心跑出了东三省。要说人倒霉的几年,真是“喝口凉水都塞牙”。可这一切,到底该怪谁呢?

    怪老家的坟茔地埋错了,出生就在犯风水的地界?还是该怪被人算计的婚姻以及自己的遇人不淑呢……这些老家人们背地里嚼舌根的话——他恨不得一下生就恨透了的话,竟然成了他后来经常问自己的话。

    他不懂自己为什么生来就在那样的地方、摊上那样的家庭,而那些生长在大城市里富裕人家的孩子凭什么比他幸运……

    半生过下来,浑浑噩噩,他只恨造物弄人。

    如果不是近些年在医院做了护工一职,可能他一辈子都没机会想通。

    不过说来也怪,当初选择做护工,尤其是陪护重症监护的病人,却是他一反常态的主动选择的结果。好像在潜意识里,他很想近距离地观察死亡。有一种越害怕越想一探究竟的好奇心理在暗中指使。

    现在回想起来,他该感谢自己当初懵懂状态下做出的大胆选择。看了这么多年的死亡和死之前人们变着花样地表演着的人世间,他懵懵懂懂地知道了——哪有什么鬼和风水,导演这一切不过是复杂的人心。这才有了他的这趟虽然迟到但终究还是回来的返乡之旅。

    躺在当初轰动一时的四叔和他建的那栋四间大房的火炕、也是一直被人们诟病的建在大坑上的火炕上,刘二这一夜过得辗转反侧。虽然在此之前,他的内心好像已经坚定了很多、也清晰了很多。可后半夜的自己还是被老家一直在说的“鬼上身”给侵扰到了。且上他身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父亲——刘再波,而这段经历几乎又将他打回到了离家之前。

    梦魇中,刘二看到了父亲幽怨又不失深情的复杂眼神——有想念、还有控诉一样,好像在说:“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晚?这回,让你也尝尝一个人面对这漫漫长夜的滋味儿……”而他自己则一刻不停地向父亲做着忏悔,本能地对着父亲的鬼魂说着:“爸啊爸,你经历的苦,我这些年也在经历,我就是另一个时空的你……”

    他还在半梦半醒间,看到了大哥照顾父亲的情形。他看到了大哥抱着父亲哭,哄着父亲笑,大哥拿调羹喂父亲吃鸡蛋羹,而父亲还调皮地故意把蛋羹吐到了大哥的脸上……就像父亲小时候喂他们那时候一样……

    他在梦中“扑哧”一下笑出了声儿,笑着笑着又忽然哭了起来。他很羡慕大哥和父亲之间的互动,因此在心中更加自责和悔恨自己……他恨自己懂事太晚,忽然间就想起了城里人在病房中常常说起的“子欲养而亲不待”的古语……

    他还梦见了病房里他照顾的那位83岁的大爷和隔壁病房79岁的大妈的恋爱经历,他们马上就要出院领证了……而正是这件事的发生对他产生了强烈的刺激——自己的父亲单身这么多年,怎么就没人拿他当个人?好歹帮他找个老伴儿……也许有人陪着,父亲就不会因为抑郁而发疯了……

    这一夜,四叔跟他讲的那些年关于宝井村的故事和自己家里发生的大事小情,都在刘二的梦境中交织上演,好像“人生如梦”这四个字在这一夜突然就有了具象化的显现。

     “老爸,我明天就要去看你了,如果你能感应到我,如果你能原谅我,就一定想办法来告诉我!”天快亮的时候,刘二浑浑噩噩间好像记住的就只有这一句话。

                        10 、对话

    “四叔,一个人过了这么多年,你后悔过吗?”

    “二啊,四叔从不后悔!你四婶没了以后没多久,有好几个人上门给四叔说媒,是四叔不愿意。”

    “你是嫌弃那些人不如我四婶漂亮、能干吗?”

    “呵呵~~那倒不是!不瞒你说,咱们村的妇女主任和乡上开卫生所的赤脚医生都找四叔谈过……四叔是没那个心思啊~四叔好像生来就只有一颗心,还早早地跟着你四婶一起被埋到了后山了……”

    “那往后你有啥打算?”

    “嘿嘿~~你等四叔缓一缓,兴许哪天一高兴就找你去了,到时候你可得带着四叔出去好好出去旅旅游……”

    四叔浑浊的肿眼,泛起了带着无尽内容的笑意,有真诚的希望、也有自欺欺人和捉弄他人的嘲笑之意。

    可刘二的目光还是被四叔的肿脸给吸引了过去。

    他的心中再一次升起了无限的惆怅,又有新的问题在他的心中升起——他好像从来都没清楚地认识过真正的四叔。

    去宝泉村探望哥哥嫂子的路上,刘二给两个弟弟分别发了信息并把偷拍的四叔的照片给附了上去。

    他想说点什么给两个弟弟,可憋了半天,只打出来五个字——“珍惜眼前人。”

    大弟的信息回得很快:“您的快递正在路上,查件请直接电联。”

    二弟则在半天后才回过来一条语音消息:“那什么,你是谁啊?我最近实在太忙了,没日没夜的给大儿子赚奶粉钱,还得攒钱报特长班……那什么,老头儿在老家化疗,医保能报销一大半……那什么,我说……你到底是谁啊?”

                           尾 声

    一年以后,再婚的刘二突然接到了儿子刘雨打来的电话。

    刘雨说现在自己已经工作了,只是妈妈身体不太好,有些话他不知道该找谁说。

    “这些年,我总能梦到大舅姥爷临终前的那段时间,就是他每天带我去捉泥鳅时的画面。”

    “大舅姥爷每天把我往清水河里一扔,嘱咐我没他允许不许上岸,而他自己就在那棵老树底下撞树干——拿后背咣咣地撞。我问过他那是在干啥?他总是干脆地回答我说——学城里人,锻炼身体!”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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