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热爱生活与恶心生活成为一回事

——《海上钢琴师》和生活的恶无限性

文：空语因明

“曾经我以为一直在学习如何生活，但我只是学会了如何去死。”——莱奥纳多·达·芬奇

“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看清世界的真面目，并热爱这个世界。”——罗曼·罗兰

    对于热爱生活者而言，第一句话似乎不可理喻，第二句话则让人们自我感觉良好——被夸英雄主义，还不用牺牲利益，真是太赞了！为什么要热爱生活？因为活着的感觉很好——虽然会有不好的感觉，但期望好的感觉的感觉也挺好。由此，热爱生活就成了世界上最广泛最强烈的“狂热崇拜”。

    《海上钢琴师》（《1900传奇》）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个反生活故事，或者乐意的话，也可以称之为看清世界面目的故事。1900在故事末端表述了生活世界的真面目。可能对于很多人而言，这个故事会让人更加坚定地承担孤独。不过，我觉得用莱奥纳多·达·芬奇的那句话来诠释这个故事，会更加恰当。它在述说着人生的无意义，世界的虚无。当然，用罗曼·罗兰的那句话把这种真面目转化成生活者的英雄主义也无可厚非，毕竟即便无意义也只能在生活世界中传达。那两句话实际上可被看作一个意思在不同阶段的表述：罗曼·罗兰的话是说给年轻人和中年人的，而莱奥纳多的话是说给老年人的。

    至于海上钢琴师所表达看清的生活世界的真面目，他是这样说的：所有那些城市，看不到尽头。不是我所见停住了我的脚步，而是我所未见。如蔓生般生长的城市，繁杂着除却尽头之外的万物。没有完结。我看不见这整个繁杂何处有尽头。世界的尽头。比如钢琴，开始的琴键，完结的琴键。那里有88个琴键，这是确定的。它们不是无限的，而人是无限的。在琴键世界，人演奏的音乐是无限的。我喜欢那样，那是我能够接受的生活。你将我推上登陆的阶梯，在我面前展开一个巨大的琴键键盘，那上面有数不尽的琴键，没有完结，这就是那事实。那琴键键盘是无尽的，而如果琴键是无尽的，那么人就无法演奏出和谐的音乐。那是上帝的钢琴！…你看见那街道了么？仅仅是街道，就有数千条。你在那里该怎么办？你如何仅仅选择出唯一？唯一女人，唯一房子，唯一一块属于你的土地，唯一的风景？唯一的死法……你只能在并非无尽的钢琴上演绎出自己的乐趣。这是我的生存方式。陆地？对于我来说，陆地是只太大的船，超出了我所承受的范围。那就像太美的女人；太长的航程；太烈的香水。那是我不知如何去创造的旋律。我永远不会离开这船。我所能做的，只是从生命中离去。毕竟，我从未因任何人而存在。

    这一段表述实际上传达的是生活世界的“恶无限性”。黑格尔哲学认为，人们的思维往往就被恶无限性所俘获。所谓恶无限性，指的是单调地不断延伸或不断扩展的无限性。几何中设想的直线就是如此，点被单调地复制，然后成为直线，可以无限延伸，没有边界。生活恰如1900所描述的那样，生命在不断生产和蔓延，街道在不断延伸和被复制，城市在不断扩展和被复制；资本主义的工厂不断批量生产着商品，然后破坏，然后再继续复制地生产……它们就像病毒那样，不断追求，不断满足，再不断追求，就好像永无止境一样；即便碰壁，被减少，所剩下的仍然在试图复制自身，然后开启新一轮复制和扩张。

    《海上钢琴师》被当作“反战电影”，应该并非仅仅1900说出：去它的战争吧。人们发动战争的根源也在于生活世界的恶无限性。恶无限的不断扩张导致战争。欧洲的资本主义国家想要在世界上所有国家复制出资本主义的生产模式；有的民族想要自己民族不断复制，然后压抑其它民族或甚消灭其它民族，被压抑的民族处于自尊心和同样的“复制欲望”，会反击，会贬低其它民族，然后扩展自己。复制不仅是物质生产和生物意义上的，还有文化意义上的。人们会因为不同观点而争执，一些人会想要别人复制自己的观点，似乎自己的观点就是无限的一样。这都是出于最原始的欲望。

    有些观众很可能会觉得，海上钢琴师1900之所以没有选择下船，到陆地上像“正常人”那样生活，是由于他非常懦弱。当然，这样感觉是完全可以的，你甚至可以感觉1900的价值观真是扭曲，只要你乐意这样认为，或许是因为你要“热爱生活”。就像罗曼·罗兰的那句话说的，生存的“英雄主义”应该在看清世界之后继续热爱生活。但是，热爱生活的意义是什么呢？是要淹没在恶无限中去幻想吗？

    在“上帝死了”，“哲学死了”之后，“科学”占领了生活世界之后，我们能从中看到怎样的意义呢？不幸的是，科学传达的也正是生存的恶无限性。人是机器，甚至只是容器，而实在的是基因和模因。它们在通过人的欲望，借助“热爱生活”来复制。个人就算给自己营造多么高尚的意义，最终也必将被淹没在这种复制出的恶无限中。人们无法逃脱。

    你需要相信这些啊？可能不需要，甚至肯定不必要。因为你仍然是个“辈抛型”的载体，你需要奋力求生，需要热爱生活，相信生活有意义——就是复制生物或文化意义上的自己，或者帮助他者复制自己（这是人们通常赞美的英雄主义）——只要你乐意，就可以给自己颁发个“英雄主义”勋章。你仍然要坚定地以为自己在学习如何生存，直到死亡把你带走，死亡会成为你的最终课程。

    与生活的恶无限性相比，海上钢琴师1900的一生都在“真无限性”中生存，恰如他在最后表述的那样。他难以放下这种主体的自由感，恰似那些热爱生活的人常常屈服于生存欲望一样。1900不值得热爱生活的人们赞美，但更不应该被贬低。恶无限性不值得赞美，但那个生活的真面目仍然在起作用。只不过，在你到达微不足道的境地，以至于该死的时候，“英雄主义”并不会让你更加有意义。生存终将在恶无限中被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