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在十年前,中国城乡街头曾经出现过一句红遍大江南北的灭蟑广告:
“蟑螂不死,我死。”
从文案创作的角度看,这算得上是一个4A级slogan,简洁有力,记忆度高,大有朝鲜核平美国本土的气势。而这背后,暗含着人们对蟑螂无绝期的恨意。
“药贩子死没死不知道,反正蟑螂没死。”饱受困扰的A女士曾在QQ空间记录当年的买药心得。如果不作为人类的敌人,蟑螂是一种很peace的生物:喜欢群体生活,但没有领袖,平等地跟随同伴行动。生理结构多是为了寻找食物、配偶、或躲避伤害,没有一项是用来侵略或欺负别人的。喜欢吃香香甜甜的油腻食物,是碳水爱好者,还是个酒鬼。
但就是太恶心了,必须消灭。
蟑螂视觉模拟游戏。01/ 改革开放后倒下的 第一批蟑螂
“蟑螂这种世界上最古老的昆虫,早在《旧约》时代就已成为人们用拖鞋打击的重点对象,可以说,杀蟑螂是人类除繁衍后代之外,更明确、更迫切的本能。”
在魔幻现实主义巨著《百年孤独》中,马尔克斯曾大书特书自己的灭蟑思路。而在从来不缺魔幻题材的中国,人们与蟑螂相爱相杀的历程其实不长。
事实上,往前半世纪,普遍贫穷的中国人家里没什么油水,蟑螂在老百姓家里成不了气候,彼时的“四害”是老鼠、苍蝇、蚊子和臭虫(这是1960年麻雀被平反之后的结果),并没有蟑螂什么事儿。
1954年,南京市爱国卫生模范五老村居民正在兴高采烈缴苍蝇。到了70年代末,作为“中国人贫穷时代的伴侣”的臭虫已基本绝迹。而食物的富余和室内垃圾的徒增,开始为蟑螂进入寻常百姓家提供基础。再加上,改革开放后进出口贸易增多,进口蟑螂开始大规模坐船、坐大飞机来到中国。就连原本属于生存禁区的北方地区,也因为有了暖气供应而成了小强的乐园。
“所有发达国家都有这样的困扰。”
在北京的宾馆里第一次发现室内蟑螂时,中国农业大学的教授张青文百感交集。还有人调侃说,“家里少于100只的属于贫困户水平”。
第一次见到小强的北京市民初印象无论如何,两个文明的首次会面,顷刻间便化作一场一边倒的大屠杀。
1978年,“全国蜚蠊(蟑螂)防治科研协作组”成立,人们开始集中研究蟑螂的习性,其中就有专家详细记录了蟑螂交配的过程:
民间的力量同样不容小觑,当时人们的武器透着一股质朴的实用主义意味。
“糖和苏打粉各半混合,置于蟑螂出没地,约3-14天,蟑螂就会消失不见。”80年代中期,全国已有无数奉行工具主义的老中青民间灭蟑师,“北京曹全新”就是其中绕不过的一笔。
许多老年人都喜欢收集废品,再用自己的智慧让它拥有新生命,可以说,废旧瓶瓶罐罐就是老年人的乐高玩具。
曹全新也是玩家之一。他的灭蟑神器制作巧妙:只需两个塑料瓶、少量硬纸板和一片铁纱网,瓶内放日常剩菜,诱使蟑螂钻入。瓶口有特殊设计,蟑螂将有去无回。
一次偶然的机会,他的灭蟑方法上了北京电视台,实用主义者们沸腾了。上门求玄的中老年络绎不绝,甚至捉蟑变成了筒子楼里的集体娱乐。
曹全新妻子在采访中激情回忆了在紫竹院公园免费发放捉蟑瓶的那天:
因为事前电视台反复做了预告,所以一早紫竹院公园里就挤满了人,有从天津赶过来的,有穿着病号服的。当曹师傅如期而至时,场面几乎失控。曹大妈说,往日家里的电话一年也响不了几回,那年却成了灭蟑热线,再也挂不上。据她的记录,一年下来,电话7000多个,最早的是清晨6点打来,最晚的是夜里11点多钟,最远的来自黑龙江。
除了走社区普及灭蟑瓶,曹全新还建了博客解答众生的疑惑。2008年奥运会前,北京统一灭蟑。央视10套的《走进科学》曾两次报道过曹师傅,左邻右里的大妈大爷都来曹师傅家里DIY捕蟑器,忙碌且兴奋。而在2006年的一则社区报道中,曹师傅曾吐露心声,说原本自己性格内向,无论在内燃机厂上班时还是退休以后,都很少和人打交道,邻居中甚至有好多人都不认识他。
当一群人有了共同的敌人,他们就会成为朋友。
敌人面前,人人都是曹全新。02/ 一晃40年,杀你千千万万遍
只是,“X年内消灭贫困”的闪电战思路显然不适合蟑螂。凭着顽强的生命力,它们战胜了从硼砂诱杀到氰化氢薰蒸等一切杀灭方式。1978年到1988年十年间,北漂的蟑螂们逆势增加了20倍,而在接下来的六年间,又增加了27倍。
连张爱玲也忍不住向朋友吐槽:“本来新房子没蟑螂,一有了就在三年内泛滥,杀虫人全都无效……又不是住在非洲,实在可笑。”
薛定谔的蟑。——不是非洲不非洲的问题,是尊严的问题。进入千禧年以后,剿敌的器具不断进化,各种奇技淫巧充分体现上下五千年的智慧:
直接绞杀
要用传统兵器打死蟑螂,也就是拖鞋,要29.4牛顿,并且可能面临敌人情绪饱满的喷射,又或是一通乱抡却发现没有人倒下的尴尬局面。于是,人们又发明出夺命电椅。
据英国《每日邮报》2018年7月5日报道,菲律宾艺术家加布里埃·图阿松在家中用自制电椅电死一只蟑螂,后被网友质疑虐待动物。画地为牢
2000年之后,“杀蟑笔剂”开始流行。看见小强就以它为中心画个“井”字,小强碰到有毒的粉末会死。发明的思路有种朴实的趣味,但想想使用者蹲在墙角,给小强画圈圈的场景就莫名好笑。可以当日常游戏,效率太低了。
杀蟑笔剂酒局诱惑
蟑螂爱喝酒,于是王正雄教授研究了一个独门捉蟑法:利用空酒瓶留一点剩酒当诱饵,再放点砂糖,将瓶口斜靠在墙壁上,敌人就会掉入陷阱。酒精的魅力大概难以抵抗,据说一晚上可以抓到满满一瓶蟑螂。
后来由台湾地区的小学生提出改进版:吸入式宝特瓶捕蟑器。浪漫满屋
“阵地战”用的蟑螂屋,据说可实现“数到三,蟑螂堆成山”的黑童话,但也很可能错杀一只壁虎。而且这玩意得手动焚烧,否则挣扎数天小强也不会凉凉。
泰国蟑螂屋,海外置业,有去无回。蟑螂屋升级版:“细心地毯”
以夷制夷
搞生物战,使用天敌相克系统也是一条思路。白额高脚蛛,安全无毒不结网,是蟑螂的主要天敌。24小时值班,堪称中国好蜘蛛,吃光家里的蟑螂就会自觉离开。但想靠这玩意灭蟑螂,你得养好多。
总的来说,要实现一窝杀光,整巢灭绝,以上办法都太低效,于是人们又研发出成建制的集团式杀灭法:
生化危机
化学杀虫剂。这种常规化学武器有时确能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但不分敌我的化学轰炸很容易滥伤无辜。
日本某蟑螂喷雾广告。断子绝孙
这个比较狠了,通过模仿母小强的动情激素来捕捉公小强,从而让他们永久失去交配能力,根本性消除。
最后的晚餐
与“断子绝孙”有异曲同工之妙,吃饱喝足后小强开始慢慢发病,死亡前患者还可以拖着沉重的脚步到处串门,把病毒一传十十传百,2小时后全家玩完。
当然,无论是“放大镜烧蚂蚁”式的传统技法,还是带着科研光芒的高科技虐杀,其手段都过于硬核和血腥。于是慈悲心重的师兄们发明了这款思路柔和的蟑螂药:
感恩的心
用特殊气味佛系驱逐小强,虽然它很可能会变成隔壁老蟑继续嚯嚯,但任外界纷扰而我心平静,再也不怕伤害到每天同呼吸共命运的小强,直接犯下杀业。
另外,网上还流传几个方法,例如让小动物搬家的仪轨,或者诵普庵咒等等。
净空法师谈如何与蚂蚁、蚊虫、苍蝇、蟑螂沟通。只不过道行尚浅者不要乱试,否则很容易听到信仰破碎的声音。像净空法师这样心慈面善的得道者毕竟只是少数,从改革开放后第一只蟑螂倒下,到长兵断刃层出不穷,可见普罗大众对蟑螂的恨意是有增无减。
而趁着电商的繁荣,药贩子们更是从线下狠到了线上:
“灭三代”、“一窝端”、“互吃同类”、“一起死”,不仅思路清晰,而且感情强烈,充满了强者的骄傲。难怪马尔克斯感慨:“自起源以来,人类对包括自身在内的其他物种,都没施展过这样的手段啊。”
但很不幸地,人们发现这似乎也不太管用。2013年,北卡罗来纳州的研究者称,为了生存,德国小蠊(也就是北方蟑螂)已经戒掉了甜食,早期开发的含葡萄糖药粉已经失效了。
连药都药不死,甚至还把药当饭吃,这样的敌人,让人想起战争史上的围剿与反围剿,而云南大理学院的李树楠教授则这样解释:
末了,李教授补充一句:“都叫它小强,打不死的。我认为不是‘小强’,是‘大强’。”
03/ 驯服蟑螂的1000种办法
此恨绵绵无绝期。从生态学的观点来看 , 要想把这个活了3.2亿年的物种彻底消灭,是不可能的。
与其左右互搏,不如通力合作。
“流水般的脚步,无孔不入的尿性,在动物世界里,再也没有什么比蟑螂更能胜任监狱走私香烟的重任了。”——征服不了就吸纳,暗合扬弃的辩证。所谓食色性也人之大欲,不存在不上饭桌的合作。2005年,《世界真奇妙》3月刊曾载文介绍德国出版的《蜚蠊美食谱》,其中油炸蜚蠊、蜚蠊脆饼和蜚蠊营养麦片粥等无一不彰显德国人在口腹之欲上的朴素理想。
但事实上,我国在这方面领先好多年。在中国古代,蟑螂的命运堪比福建人,不仅“蜀人食之”,“山人啖之”,而且食法还相当讲究,“用五味熬之,卷饼而啖”,或者佐以“桂州荔枝肉”,饱含可乐加冰,法力无边的plus哲学。
到了现代,爱它的人爱得要死,恨它的人恨得要命,两极分化更显珍馐品质。然而蟑螂注定无法被吃成保护动物,因为繁殖力太强。人们于是开始改变思路,适时地给它爱的供养。
2000年,香港TVB剧集《男亲女爱》一经播出,港岛便旋即刮起一股“小强”旋风。
《男亲女爱》中,由黄子华饰演的男主角余乐天称自己的宠物蟑螂为“小强”,并作了《我有小小强》一曲。图为余乐天为死去的小强烧“AV女优”。彼时的香港街头,年轻人穿蟑螂T恤,百货公司开设蟑螂发夹、蟑螂胸针专柜,宠物店更推出一批马达加斯加发声蟑螂——“没事嗦口蟑”是当时中学生的时髦消遣,谁不养蟑螂,就致命地等同于“老土”。后来这股“小强热”甚至还辐射到珠三角,许多广州市小朋友不惜花重金,从当时的流行集散地状元坊买来蟑螂当宠物养。
寰球同此“小强热”。2015年,德州农工大学学生为死去的小强举办追悼会。 “十几个人参加了它的火化。”2017年,小强再次聚集起人们的激情。因为品种不同,庞大的蟑螂家族被分成“南巨北稚”两大互联网派系,成为网络段子手取之不尽的素材。
“作为一个南方人应该知道的事情:任何角落、桌角、抽屉底下等小地方,看见有一两根头发,如果伸手去拔的话,很容易扯出一个屌大的蟑螂。”
“四舍五入也就一个洽洽瓜子大小的北方强子只会走小碎步,而南方
弓虽子则动不动就滑翔、俯冲,在热闹的夜市马路溜来溜去,或者在十字路口站满人的安全岛上当众交配。”
“甭说北方,华东的眼界都没法跟华南比。”
来源:七花在21世纪的娱乐浪潮下,难登大雅之堂的强子不仅摇身一变成了都市传说,在实用主义者眼中,它们更是上苍的恩赐。
从出生到死亡,从摇篮到坟墓,王福明的养殖场为强子们提供无微不至的关怀,假以时日,它们就是制药厂和化妆品公司便宜的蛋白质来源,也是王福明等养殖户的致富法宝。
王福明养殖的品种美洲大蠊(也就是南方蟑螂)会作为原料被卖给制药公司。如果你曾经嘬过一口名为“康复新液”的奇药,那么恭喜你。而在上海交大研究生李广晔眼中,强子们是最好的运动模型。2015年的夏天,来自机械与动力工程学院的李广晔,成功利用意念遥控活体蟑螂。在人脑的指挥下,强子完成了S形和Z形轨迹的任务,像公交车只沿固定的路线行驶,给人莫大的安全感。
意念控制示意图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也不甘落后发明了“机械蟑螂”。除了像《无间道》里的梁朝伟一样,三年之后又三年地混上去、取得蟑螂家族信任后教唆它们集体自杀之外,科学界还让它们进入灾区,寻找生还者或者检测化学污染物,总之,人类不想去的地方,派机械蟑螂在危险的边缘疯狂试探就是了。
眼看着强子们为人类涉险、给人类提供比牛奶更富营养价值的蛋白质,昆虫学家Naskrecki曾发博为它喊冤:
“这个地球上最大的粪便、尸体生产机器,居然认为那些清理粪便和尸体的清洁工们肮脏又恶心?”
发表过“蟑螂≠必杀”理论的台湾林金盾教授也认为,单凭小强时常活跃在清理人类垃圾的第一线,就把它们同垃圾划上了等号,那是莫大的暴政。
“它不脏,它是我兄弟。”——林教授“如果你一定要讨厌蟑螂,可以把它们踩在脚下。但它们会笑到最后的。”
一次次的剿灭失败催生了大量的悲观主义者,只是人类似乎很难认清自己创造出的魔鬼。主流的声音,依旧杀气腾腾:
从“蟑螂不死我死”到“蟑螂不死厂家死”,文案的一小步,是人类的一大步。而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一星差评里,愤怒的C小姐评论道:“厂家死没死不知道,反正蟑螂一个没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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