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长脸的说书先生讲到动情之处,唾沫横飞,身旁的一众看客听的是如痴如醉。我一边给他们上酒,一边摇摇头笑笑。
说书的人叫耿三,是我客栈的常客。他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整天围着梁山泊的英雄好汉,武哥长、林哥短地叫着,讨大家的欢心,没准还能得到几两银子的赏钱。当然,更重要的是,他跟在梁山好汉的屁股后面可以获得第一手的故事素材,编成评书讲给大家听,也算是个养活自己的营生。
我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客栈的门口,眼里铺满了这水泊的春色。阳光照在水面上,映射出花团锦簇与山峦峥嵘的倒影。这片水泊就像是一道天堑,隔绝着理想与现实。这头是寻常百姓人家,为了生活拼尽全力,而那头,便是水泊梁山,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快意恩仇,一剑纵横。
耿三讲到精彩之处,咽了一口唾沫,刻意停顿了一下,吊足了大家的胃口,我却对他的把戏早已见怪不怪。
耿三说,你们知道吗,梁山泊昨天刚掳上来一个女人,我虽没见过正脸,但从穿着和走路的风度上看,倒像是个大家闺秀。我跟你们讲啊,这女人呐,八成是嫦娥下凡。
耿三讲完这句话,抬眼看了我一下,冲我说道,哑巴,结账。
到了傍晚,月色正憨,凉风吹皱了这水泊,在金色的月光中明媚多娇。我借着这皎洁的月色看到一身影乘着小舟从芦苇深处徐徐行来,我知道,定是这水泊又有头领下山。待身影更近些,我才意识到,这是一女子。虽说是女子,但身姿英挺,器宇不凡,浑身上下散发着干练与英气,此等女子倒是我第一次见。
那女子径直地走进我的客栈,对我说,老板,请问这里有烧纸卖吗?
我看她的样子,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面容青葱,像是早春柳树新冒出的枝桠。
我冲她摇了摇手,并给她指着我客栈门前的楹联,示意她我这里是客栈,并没有给死人烧的纸钱。
突然间,她诧异地,确切来说,更有些惊喜地问我,你是个哑巴?
我只好点点头,并对她做了个揖,以示歉意。
她径直走入我的大堂,坐了下来,对我说,去,给我打一壶好酒再加三盘牛肉,你也坐下陪我喝两杯。
她一杯烈酒下肚,呛得眼泪直流,却被活生生地咽了回去。
“我眼看着那黑旋风挥舞着板斧将我扈家老小活生生地砍倒在我的面前,他就像是一个从地狱里爬上来的妖魔,张牙舞爪地叫嚣,任我如何反抗都于事无补。我想去阻止这一切的发生,但身为俘虏的我却怎么也挣不脱林冲的绳索。他们洗劫了我家里的财产,敲锣打鼓地运上梁山。见我一直隐忍地扑朔着眼泪,他们甚至还从我家的珠宝里摸出一块翡翠赠与我,并跟我说,你们女人家就喜欢首饰,拿去吧,赶紧把嘴闭上。
想我三岁习武,剑下不知斩过多少妖魔,却终究因武力不敌林冲,只能作为俘虏被押上这梁山。
宋江为了应允当年向矮脚虎王英的承诺,自作主张将我许给了他。那些所谓的英雄好汉满嘴的义气与道德,当即张罗着吃些喜酒,却根本没有人在乎我究竟答应与否。”
我诧异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小姑娘,不敢设想短短一天之内,在她身上发生了如此天翻地覆的一连串大事。我在纸上写道,你答应了嫁给王英头领?
听到我这话,她这才放声痛哭了出来“我不得不答应啊。杀我全家的恶魔李逵就在我眼前,还直直地喊我弟媳,我要是说一个不字,他能活生生地把我撕成碎片。再者,他宋江这一计用得妙啊,由不得我推辞。女子婚事本就受父母之命,想我生身父母惨遭毒手,宋老太公这义父便成了我世上唯一的长辈,我自己的兄长眼下还不知流落到哪里。我若是敢不应了这门婚事,便是违背了纲常伦理,这个社会也会把我淹没在唾沫星子之中。那王英是谁,那是一泼皮流氓,他的眼神荒诞猥琐,身体矮小粗胖,哪里比得我未婚夫半分?也许,这就是命吧,老天爷要我扈三娘受尽苦难凌辱。”
我对眼前的这女子心生怜悯,二十岁不到的年纪遭逢人生苦难。昨日还是闺中小姐,人前光鲜,岁月潇洒,今日便成了阶下囚,成了别人的棋子,此等境遇非一般人所能承受,更对她心生几分赞佩。
也许是哭够了,再也许是决心刚强起来审视世界,扈三娘止住了眼泪,转瞬便跪在地上,冲着她家乡的方向磕了七十三个响头。
她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转身离去,消失在这夜色中,风一吹,好像什么都不曾留下。
第二天一早,耿三破天荒地没有来我这客栈说书,我还以为是偶感风寒或是痢疾,却未曾想刚过晌午,耿三便喝得醉醺醺地从我客栈门前走过。店里有好事之徒,起哄似地喊道,耿三,今天有啥新鲜事,进来给大家讲一段吧。
耿三顿时来了兴致,只可惜他因醉酒,舌头都伸不直。他含糊不清地冲众人说道,你们猜我今天去干啥了?今天梁山泊有喜事,我去讨了一杯喜酒。那新娘子长得呀,美得跟嫦娥似的。你们绝对想不到,那新娘子是谁,就是那天我跟你们说的,被俘虏上山的扈三娘。
我一听,莫名地为扈三娘觉得异常惋惜,却又无可奈何。在这世道面前,我们也只能选择隐忍和承受,却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一连个把个月,我都没有见过扈三娘再来吃酒,也没见耿三再来说书,日子也正是在期盼与平淡中悄然流逝,我只能每天暗自祈祷,希望这个完美而又可怜的女子平安快乐。
农历初四那天一大早,水面上腾起厚重的白雾,遮罩着水泊,像是一块掩盖罪恶的遮羞布。在浓雾深处,翻涌出大量的船只军舰,领头的人瘦削骨干,一身正气的官服竟压不住他身上的痞气,空气中散发着奸诈的磁场,让我不寒而栗。
眼见着那支队伍浩浩汤汤地奔向了梁山,耿三这时站到了我的身边,对我说,那人姓高单名一个俅字,人称高太尉,此次前来必定是来招安的。
他见我惊奇的眼神,怅然若失地自言自语道,想这高俅为非作歹,残害多少忠良,梁山泊不知有多少好汉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有一日,高俅被梁山生擒,在好汉们义愤填膺之时,宋头领一反常态,不分青红皂白,纳头就拜,将高俅敬为上宾。宋头领更不顾众好汉的反对,放走了高俅,以此向朝廷献媚,达成招安,得到皇帝的恩准,为众人谋求一个出路。只可惜,我一介草民都能看破,那高俅费劲心机耍尽花招百般刁难梁山,又怎会真心实意地帮助梁山找到出路?更可惜宋头领视高俅为上帝送来的一把扶梯,可以顺梯而上,更是自己斡旋的工具,才一直处于高俅的魔爪之中,无法自拔。
我感叹着耿三的大义凛然,更感叹世道的艰辛与刻薄。在这变幻莫测、蝇营狗苟的社会之中,安身立命为何如此之难,究竟怎么样才能达成心灵的超脱?
过了几天,耿三落寞地一个人喝着闷酒。见我凑了上去,耿三说,哑巴呀,这梁山好汉此去凶多吉少啊!
我在纸上写上“此去为何?”
耿三高嘹着声音说“去讨方腊,明天出征”,声音悲壮苍茫。他向地上掷了一根筷子,重重地摔在地上,像极了军令状。
我交给耿三四十两黄金,求他为我弄来一身梁山小卒的衣服。又把这客栈托付给他打理,在梁山大军路过这里时,趁人不备,我混了进去。
我不住地张望扈三娘的身影,她就夹在母大虫和母夜叉的中间,在两个膀大腰圆的女人之中更加显得孤独与惹眼。我越过重重人群游走到她的身边,她看到我的到来感到十分的诧异。
扈三娘从头到尾一字不发,身为哑巴,我当然知道她的内心世界。在这标榜着义气与道德的梁山之中,根本就不会有人能保护她。她的身世太惨,冤屈太深,委屈太重,背负着血海深仇,她又有什么话可以对周围的这些昨天还是屠家仇人今天就是结义兄弟的人去讲?她的存在之于整个梁山水泊,只是一点瑰丽的点缀罢了。
这一路上,许多头领因病而逝或因事折返,我在纸上向扈三娘写道,“既然有深仇,就别勉强自己。离开吧,或许能获得重生。”她看完后赶紧把纸张吞进肚子里,并跟我说道,“你又如何能救我解脱。”
末了,她冷眼对着青天碧日,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天要我扈三娘命运不济,如今只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吧。”
南方地形复杂,长江中下游一带,水网庞杂,崇山峻岭,不同于往日的一马平川,失去了地利,这一连征战半个月,我亲眼目睹众多好汉战死沙场。
农历四月十五,月圆之夜,天上皎洁的月光折射这世界的冷清与萧肃,烽火狼烟尸横遍野,我跟着扈三娘的马匹一路攻打至睦洲。
或许是老天爷对哑巴之人心生垂爱,我生就一份感知宇宙预测命运的本领。此刻我气脉不定,心神不宁,再抬头看见一团乌云笼罩在睦洲城之上,我暗自忖度到,今晚将有数不尽的生灵变成头顶的繁星。
将士们都神情凝重,气场衰弱,因为每个人都知道,这睦洲城乃是灵应天师包道乙和郑彪把守。这二人武功虽属平流之辈,但极其擅于法术操纵,变幻莫测,确为大害。
将士们正在休憩,突然从拐角处杀出一个红衣汉子。王英头领赶忙上马交战,战到八九回合,那人突然用法术变出一个金甲神人,吓得王英头领手忙脚乱,被刺下马。我眼瞧见扈三娘心疼丈夫,冲上前去,情急之下,我抱住了她的马匹,冲她使劲摇头,寄希望于她能知道,此番前去凶多吉少。扈三娘怅然地说,既已如此,便生同寝死同穴。
那红衣汉子见有人赶上,回马便走,却突然转身,用一块金铜砖打中了扈三娘的命门,将她打落下马。
我眼瞧见扈三娘徐徐闭眼,一代英气之花战死异地他乡,在悲凉的夜色中矗立起一道丰碑。
那红衣汉子还算仁义,见我等残兵败卒并没有想过大开杀戒,快马加鞭呼啸而去。我冲到扈三娘的旁边,为她觉得惋惜和慨叹。
人这一辈子呀,福祸相伴,聚散灭生。更何况这世道,惑乱之甚,蝇营狗苟。想这扈三娘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心中的苦闷却不能与任何人表达,内心的愤懑与凄怨都被咽进肚子里,到头来只化成一缕青烟,消逝在时间的荒流中。
宋头领命人押送矮脚虎与扈三娘的尸身回梁山,准备在水泊附近选个风水宝地风光厚葬。宋头领说,他们夫妻生是梁山的兄弟,死为梁山的忠魂。
我跟着几位小卒,押送着他们夫妻二人的尸身一路北上。好在天气凉爽,尸身还得以安放运送,突然间,扈三娘的尸身跌下马车,众人惊呼,怕是要借尸还魂了吧?
只有我知道这是为何。脚下的这片热土温暖而又芳香,眼前不远米处,有一个木牌斜插在黄土之中,朱红色的丹砂书法镌刻在木牌之上,迎着猎猎阳光浮现出“扈家庄”三个大字,在隐隐地向众人讲述它往昔的辉煌。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