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学渣亲密接触的100天

我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看书，铃声响起，李拯的妈妈、我的表姐打来电话，寒暄之后立刻步入正题：你的大外甥李拯几个月后要高考了，帮他补习补习语文吧。那一端的声音恳求着，表姐年长我十岁，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城市，各自成家后来往并不多。

我教书十年了，前五年自己不争气，天生与世无争的性格，跟考考考、分分分的高中教学生活抵触到了极点，我黯然离职，回家乡后历经一些波折，又没有其他才干，于是重执教鞭，改教初中。彼时，高考的东西已经有五年不再接触了。我想起小时候表姐对我的好，又是一番恳请的话，我不得不暂时放下早就安排好的读书计划，专门应对外甥高考的事。

答应下来，还是后悔了，第一次见面时，我问这个只有几面之缘的外甥：“你多长时间没有在学校上课了？”

“差不多，半年吧……哦不，也许一年多……说不准。”

李拯外甥是个特长生，就读于本市一所艺术类高中，这所高中收罗了大多数中考成绩非常糟糕的学生，学校因此以“厚德博学、才艺立身”为训导，以社团活动为平台，开设了很多特色科目，比如举重、游泳、民族舞、影视等等，专门弥补学生文化课方面的不足，而我的外甥身材匀称，胳膊上的肌肉明显，一米七五的样子，他是健美操专业的美男子。

我继续问他：“说不准是什么意思啊？”

“有一段时间，我老是逃课，在网吧打了一个多月的游戏，”李拯脸上挂着我无法领会的幸福，“还有，在学校上课的话，也老是跑到操场上去玩，就是坐在教室里，多半把头一扎，在桌子下面玩手机。”

更有甚者，在学校，老师没办法管教，常常让他带着家长来上学，李拯在教室上课，家长在外面候着，有什么状况，立刻让他爸他妈来处理。据表姐说，就连李拯的健美操专业考试，也是花了一笔钱，疏通关系，多方运作才过关的，这一步打通之后文化课成绩的提高就迫在眉睫了，可以说是背水一战，否则，前面使的钱都打水漂了。

我帮李拯制定了一套一百天复习计划，古诗文如何背诵，文言字词怎么记忆，诗词曲鉴赏的要点，现代文得分的窍门，作文如何步步深入。这些正是以前我每天要做的工作，在我刚刚入职的头五年，一个人对业务不熟练但热情度又最高的时候，我一头扎进书册里，从早到晚，钻研成语、病句、文言文，几年下来我的基本功扎实得雷打不动。我翻出以前保存的资料，向昔日的战友求得总复习的PPT。我和我这个自来熟的大外甥有了三个多月的亲密接触。

周三晚上一次，周六周日各一次，地点我家客厅，每次面对面，多时连上三个钟头，少则两个钟头。也许，我们上课最大的困难不是李拯的一问三不知，的确，他记忆里保存的还是他识文断字时最初的知识，诗人只有李白，诗句只有锄禾日当午，高中的东西几乎一无所知，就是初中的篇什，有朦朦胧胧的印象就算是谢天谢地了。

但最大的困难是，我这大外甥的兴奋神经平时都是由娱乐八卦、野闻趣事拨动的，我这两片厚厚的嘴唇翻动得再快，也常常让他昏昏欲睡。

我问：“文言文里的你我他怎么说？”

“啊？”李拯打了个哈欠。

“这样，教你一句顺口溜，死记住就行，‘我是吾余予，你是汝子尔’。”

“什么？谁儿子？……我是你爸爸，你是我儿子，好记好记。”莫名其妙的，李拯狂笑不止，笑了五分钟后才恢复正常。

一个月过去，高考前第一次模拟考试，李拯考了72分，作文完成了三分之二，其他也空白甚多。

我帮他调整了做题顺序，哪个版块不必过多纠缠，哪个版块需要花大力气，哪个文言字词出现的几率大，哪道题认真书写，写满即可得高分。五年前那些“薪火相传”得来的经验依旧清晰，每个月的月考，考后的排座次，学生的表现决定了老师的绩效工资，也决定了成绩分析大会上是得到表扬，还是批评，是在会场悠闲自在的喝茶，还是被领导席上的冷嘲热讽击打得无颜面见江东父老。工作几年之后即可明白，或许这些才是一个老师逼迫学生努力向学的真正原因。教训和经验刻骨铭心，今日的我虽然与高考分离了五年，可只要稍稍做做备课的工作，功力就已经恢复了百分之九十，我是不是要感谢那些“不待扬鞭自奋蹄”的峥嵘岁月？

要求买的厚厚的二十套高考模拟试卷，以及十几套高考真题，他照旧五天完成一份。我逐渐摸索出治疗他打瞌睡的两种方法，一是发挥健美操专业的优势，罚他到厕所双手倒立五分钟，嘴里念念有诗。二是把话语权转移，让他大谈特谈在学校和老师斗智斗勇的英雄壮举。

“有一次上地理课，我想上厕所，老师不让去，好啊，不让去我就不让她上课，地理老师是个中年妇女，长相跟凤姐差不多，我就叫她大表嫂，还让其他同学跟着我一块喊，‘大表嫂’，啪啪……”外甥拍着手，说的眉飞色舞。

“后来呢？”

“所有人都喊啊，一边喊，一边拍桌子，到最后，她还不是让我去了！”

李拯的面部皮肤细滑，我能闻到他身上一种若有若无的清香，短发被梳理得一丝不乱。他说他最近休息差，也没工夫保养了。有一天他极力向我推荐一款男士专用的护肤品，号称洁面彻底，非常适合我这样的油性皮肤，且能最大限度的缝合脸上的岁月痕迹，我不以为意，几天之后，大外甥提来一个精致的纸盒，打开里三层外三层的包装，李拯双手奉上，微微低头：“希望舅舅不吝赐教。洁面乳和面膜配合使用效果极佳。”

我说：“不敢当，为师数载，忝列门墙罢了。”

李拯说：“舅舅过谦了，近日多有叨扰，这是家母备的一份薄礼，请舅舅笑纳。”

李拯哈哈大笑，这几天我们在总结谦辞敬辞的用法。

五月份高考前第二次模拟考试，李拯语文82分，满意自然说不上，至少能够完篇。

整整一本的高考必背古诗文，其中大部分篇目李拯都是不知所云的，索性大胆舍弃，专从绝句和律诗下手，或者只背其中的名句，就像说明文、议论文，偶然性较大，常常费力不讨好，不如放到最后做。而成语病句不做重点讲授，这需要长期积累，只能听天由命，应把重点放在古诗文、现代文阅读、作文上。在表姐的棍棒之下，李拯每晚背诗、背单词、背文科的知识，（其他科目在教育机构补习）每天都要加班加点到凌晨一点，一次课中，李拯掌握话语权的时间越来越长，这是我探知他情事的绝好机会。

最早应该是在五六年级，爱得高调，摸人家的手、脸蛋以及……小学毕业时，同学纷纷给他在留言册写祝福：祝你和刘岩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我很感兴趣地问：“现在怎样？”

“早不联系了，我那时候眼光太差。后来她老给我QQ留言，我连理都不理她。”

到了初二的时候，又找了一个女孩，有一次放学后，俩人在教室里拥抱，被老师发现。叫来双方家长，不仅没有被拆散，二人反而愈加团结一致，忠贞不渝。有一年冬天，暖气坏了，晚自习之后，二人在教室把灯一关，说情话，搞小动作，以致于忘记了时间，教学楼被锁了，出不去，唯一可取暖的是烧水机，他们一杯一杯接开水，四手相握，四目相对，何其浪漫，后来，老师的手电筒扫射进来……

到了六月初，专题复习基本结束，最后几天大量做题，保持热度。我想起一个女孩以及她那双眼睛，那是七年前，我教复习班，复习班的学生没有新课程学习，开学之初就立即进入复习阶段，迎接第二次高考的过程，就是让李白杜甫白居易，苏轼陆游辛弃疾，这些可爱可敬的诗人们变成学生看见就反胃的过程。女孩的眼睛带着红血丝，她睡眠不足，营养跟不上，她学习有些吃力，但是坚信老师所说的勤奋是高考制胜的法宝，第二次高考，她又失败了。

作文的开头亮明观点，中间选几个新鲜事例，结尾升华并点题。李拯在我反复的念叨下也能倒背如流了，他虽然基础极差，几乎没有阅读积累，好在书写清楚工整，肚子里虽正统的知识乏善可陈，好在娱乐八卦、小道消息一抓一大把，思路活络，社会经验丰富，快手抖音王者荣耀无一不通。

六月七日八日两天，天阴，时有连绵小雨。大家都在讨论为什么高考总下雨，有人说，是为了揭示故事发生的背景，渲染凄凉的气氛，暗示人物悲惨的命运，并未为端午的投江埋下伏笔。

可是以上没有一条是适合李拯的，高考完第三天，他就带着他高中结交的女朋友，伙同另一对情侣开始了毕业旅行，他们穿着同样的T恤，后背上写着：海岸线之旅。他们逍遥快活地出发了。我的留言“考得怎么样”，惨遭二十四小时冷遇，他抽空发来“使劲凑字”四字后，再没空理我。

第二波海岸线之旅

六月二十三日早晨，我一睁开眼，李拯的成绩单已经发到了我的手机上，语文科目后面赫然写着95，我心中一喜，我问这些分数够用吗，李拯发来一个笑脸，并问我哪天有时间，想吃什么。

虽不多，已经够用

此后一段日子，我向以前的同事讲起这些，并问95分在他们学校处于什么水平。我向另一位刚刚参加高考阅卷的同事说起这些，并询问阅卷标准是松是紧。大家说起高中语文教学令人尴尬的现状，说起语文已经成为学生们最不屑也最不愿意学习的科目，说起语文课上老师没收十几张偷偷摸摸做理科作业的事实，说起集训100天就可以让一个不学无术、语文素养不及格的学生获得一个还不错的分数的现实，说起那些所谓的专家整天散播的“得语文者得天下”的虚妄。说起这样的语文，这样的高考，凭什么获得人们的尊重。

这100天，李拯胜利了，语文以及语文的高考失败了。

和学渣亲密接触的100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