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张爱玲有篇散文,叫做《私语》。
她写道:“夜深闻私语,月落如金盆。”这句诗并不怎样出色,却有一种异常亲密的氛围。
《金锁记》开篇,就是这般场景。一轮三十年前的月亮,两个窃窃私语的丫头。
四十岁以前,张爱玲的小说,我最喜欢的便是《金锁记》,技法纯熟、风格鲜明。四十岁之后,更爱《鸿鸾禧》,笔力更加朴拙、老道,有一种浑然天成、返璞归真的美。
我从不掩饰对张爱玲的偏爱,她的确当得起天才这两个字。
她的很多文章,几乎都能背诵。无心如此,唯常读尔。
比如《私语》。写她在天津和上海的家,家里的仆人,她与父亲母亲的关系。
在很多很多年的岁月里,在黑暗中,我默念那些句子,告诉自己,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即使是绝世才女张爱玲,也不例外。
2、
父母结婚7年后,百般求医才生了我,却并没有按照常理爱若珍宝。后来,他们又生了妹妹和弟弟。多年之后,我才恍然,自己不过是父母通向生儿子这个终点的驿站。
我曾一度疑心不是父亲亲生,母亲说,他也在疑心。因为我在母亲肚子里呆了差不多快12个月才出生。
他是我见过的最暴躁的暴君----在家里;在家外,他唯唯诺诺近乎懦弱。
他常常为找不到剪刀这样的小事大发雷霆。如果此时,我没眼色的走进了他所在的房间,那么所有怒火将统统向我猛烈袭击。没有理由,我的存在就是错误。
我从此习惯将所有东西归置原处。每每搬至新家,我会把所有物品整理收纳,而后每一件东西,将永远固定在那里。即使停电一片漆黑,也能摸黑找到。
有一次生病,他嫌我给他添了麻烦,对我嘶吼,你怎么不索性死了算了?
我听话的死了,作为他的女儿死去。此后,我改掉了每一本课本上书写的名字,不想冠他之姓。
多年之后,我离家独立。做出的最大努力,就是原谅他。
我邀请他参加我的婚礼,他说,我一辈子不喜欢出远门。
我过生日,请他喝茅台。他看着蛋糕,茫然问,今天是什么日子?我的生日是大年初三。
离家20多年,他主动给我打过两次电话,一次是妹妹病危,他叫我回去主持大局;一次是他与弟弟一家发生严重冲突,他意欲我来平息纷争。而我每一次主动打电话回家,母亲叫他接电话,他总在那边不耐烦的说,有么家(什么)可说的啊,我不接!仿佛我听不见……
我宁可我的疑心和他的疑心都是真的,然而我的脸上,写满他的基因,无需鉴定,一望即知。实在无比讽刺。
做父亲是如此容易的事,爽完、等着就行了。
3、
有夫如此,母亲自然满心怨愤。
在很多年里,我是母亲最坚定的支持者。在她每一次与父亲的争吵之后,坐在她对面,抚摸她的肩,倾听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控诉父亲。
我迫使自己长满尖利的刺,保护母亲。12岁之后,开始挡着母亲身前,与她并肩作战,对抗父亲无端的雷霆大怒。开始安慰母亲,不行你就离婚,我帮你一起养弟弟妹妹。
我迫使自己早早独立。以童工的身份,暴晒在武汉七八月的骄阳下,冒着四十多度的高温发传单。兴高采烈买回一串荔枝给母亲尝,她只是冷淡的说,我不喜欢吃这个。而她从未吃过荔枝。
多年之后,我才明白,我既不是她的手心,也不是她的手背。我只是她的拐杖,需要的时候想起,不需要就扔在一边。
这醒悟曾经撼动了我整个世界的基石,而我唯有沉默接受,像吞一块石头,将这个答案咽下肚子,用一生去消化。
4、
32岁那年,母亲第无数次向我抱怨父亲的种种不堪。和过去的二十多年一样,我充当她的情绪垃圾桶。
我不知道,这个是我妈妈的女人,是否意识到,她憎恶怨恨的这个男人,是我的父亲,是我血液的来源。
我也不知道,她是否意识到,每一次安慰她的同时,我都无法停止自省,不断怀疑自己血统的肮脏,审视自己基因的劣等。
然而,我不能说。
我只是一次又一次被撕裂,分成两半。一半被冰水浸泡,一半被烈火炙烤。
我多么羡慕那个叫做哪吒的少年,可以割肉还母剔骨还父,是不是从此一身轻松?
末了,母亲依然说了那句,如果不是为了你们,我早就和你爸离婚了。
我突然气到发抖,脱口而出:“你和爸爸结婚七年才生我,七年的时间,足以让你看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当初不离婚?你可以选择老公,但是我没办法选择爸爸。”
她怔住,从此不再提为了我们才不离婚的话,而我却下定了决心。不幸福的婚姻,一定要在生孩子之前结束掉。
女人的角色有很多,作为母亲,最重大的责任是为孩子挑选一个好爸爸。
5、
曾经,我给一个追求我的男生述说小时候的事。
九岁,父母用一个不锈钢盆放在蜂窝煤炉子上烧开水,而负责将开水倒进保温瓶的人是我。天知道这有多危险。果不其然,我没端稳,整盆开水浇在我的右手,火炉城市,七月盛夏,几乎被烫熟。每一个指节都起了一个巨大的水泡,手背更是红肿溃烂,水泡比馒头还大。然而,我顾不上疼,因为开水浇灭了炉子,父亲回来会骂。
我手忙脚乱的生炉子,一头是汗,满心惶恐,却只弄出阵阵浓烟。父亲回来,听说饭还没做好,炉子也熄了,上来就是重重一个耳光。我飞跌出去,哭都哭不出来。
不伤心不难过,只是惧怕。无比巨大的恐惧。无处可逃的恐惧。
他听到一半冲进厕所嚎啕大哭。擦干眼泪后,他说,我会一辈子保护你,绝不让你经历过去的这些苦难。
他的确不曾让我经历过去的苦,他只给予我无数新的苦。
张爱玲在《洋人看京戏记其他》里评价《红鬃烈马》:薛平贵致力于他的事业十八年,泰然地将他的夫人搁在寒窑里像冰箱里的一尾鱼。
我最美好的岁月,也只是冰箱里的一尾鱼。
他从不跟我争吵,他只是,当我不存在。
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哭或者笑,撒娇或者发火,都是对着一堵墙自我表演,形同疯妇。
我曾经试图测量冷战的尽头,当他再一次开启冷战模式,我也决定不发一言,于是我们整整一个月没有说一句话。他吃我做的饭,穿我洗的衣,睡在我的身边----隔着整座银河系。
在漫长的煎熬和磨损之中,唯一的安慰来自一辆福特,我叫他阿蒙。我驾着他,他带着我,在滨河路往返飞驰,大声播放音乐。思考要不要将油门一踩到底,撞开护栏、冲进黄河,就此一了百了?
终于下定决心离开,不惜一切代价。我绝不要在某一天对着孩子哀哀哭诉,都是为了你……
6
我曾反反复复做一个梦。梦见空旷荒野,四周一片漆黑,不知什么地方,传来野兽出没的足音,它们低吼着、寻觅着……幼小女童躲在山洞之中,抱膝抵墙而坐。她在哭。我静静看着她。她从不与我对视,只是无声饮泣。
我能够感受到她心中的恐惧、悲伤、无助、孤单和凄凉。但不知为何,我拼尽全力,也不能发出任何声音。所有话语,梗在喉间,无法出口。
有一天,我恍然大悟,梦中的女孩,是自己。
我不记得自己有过童年,仿佛记事起就要做个懂事的大人。
姑妈视频责备我不回家看望父母。她说,你现在怎么变成这样?小时候多懂事,吃个鸡蛋都要给弟弟分一半。
弟弟自然有他份内的那个鸡蛋,而我为何还要给他一半?
那个懂事的小大人如今年逾不惑,然而早早被丢弃在身后的那个孩童,却并没有长大。她一直在黑暗里。
成长自有其轨迹,所有的违反规律,都有代价,或早或晚。
《挪威的森林》里,木月和直子先后自杀。
生命是一条如此漫长而黑暗的甬道,唯有书籍是唯一光芒,指引我摸索向前。孤独,却并不寂寞。那些逝去的人、虚构的人,永远比存在的人、现实的人,更能给予我温暖和安慰。
离开兰州,我几乎什么都没要,只带走全部的藏书。世上最笨重的行李,真的好重啊~~~然而它们是最重要的慰藉。
回首过去,虚度光阴,老去而无成,健康状态却每况日下。固然要尘归尘,土归土,总要留点痕迹,在这来过一次的世界。
为了疗愈,更为了自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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