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祸

作者: 二大王_9685 | 来源:发表于2020-03-01 22:03 被阅读0次

第一章

    冬日茫茫的雪花中,老皇帝驾崩,被他的享乐掏空的整个大庆似乎正张着黑洞洞的嘴巴,期待明君的一场甘霖。

    大庆延和元年七月,登基不足一年的新帝皇甫瑾遇到了他人生中的第一个难题,北狄来犯,是战是和。大庆三百年安和的历史使主和派以绝对的优势占据了朝堂,上至宰相,下至小吏,无人愿动干戈。

    宣室殿内,皇甫瑾面色阴沉地翻阅着手中的折子,原本神采飞扬的眼睛也因近日的忧思而带了点点血丝。北狄来犯,这正是立皇威的最佳时机,可是这些安宁惯了的老臣们又如何肯战,连武将也不愿再入战场,这皇帝当的实在是憋闷。

    “哈哈哈哈,好!好!好!”飞檐上晒翅的白鸽被惊起飞入了云层之中,殿门外当值的宫人忽然听见皇帝的这一声大笑,正纳闷之时,皇甫瑾已经甩着袖子大步走出了宣室殿,众宫人连忙打起精神跟了上去,留下宣室殿内一封未合上的奏折:“从来文官舌绽莲,安知武将心忧边,臣李济跪启,愿以区区贱命,却北狄于疆外,报陛下之天恩。”

    第二日的朝堂上,皇甫瑾以他少年人的固执与皇帝的威严下了一道毋庸置疑的旨意,御驾亲征,并任李济为大将军,率三十万大军即日出发。

    李济是难得的将才,行军布阵出其不意,不到三月便将北狄逼退三百里,北狄弹尽粮绝,只得递上降书,愿世代称臣,年年来供,永不侵犯。

    皇甫瑾初战立威,回师途中百姓无不夹道欢迎,于是更加意气勃发。那日,正行到甘州附近的东坦山脚下,皇甫瑾一时兴起与李济赛马,李济与不远不近地跟着,后面还随了几个侍卫。忽然一只麋鹿从旁边的密林中钻了出来,皇甫瑾闻得铮铮破空之声,勒马回头,只见一只羽箭从密林中追了出来,眨眼间已射入麋鹿的脖颈。那鹿应声而倒,正落在皇甫瑾的脚下。

    身后的侍卫早已追了上来将皇帝护在中间,观察着四周的情况。一片寂静之中,哒哒的马蹄声从密林内传出,带着女子清越的声音:“别动,鹿是我的!”眨眼间便有一碧裳女子从林内纵马追出,李济挥手示意,侍卫们便迅速迎上前去,那女子勒马暂驻,面带狐疑地望着眼前的这群人。在林子里只是隐隐约约看到路上有人,并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群凶神恶煞的官兵,这下糟了,女子心想。

    “你是何人?”皇甫瑾问。眼前的女子大约十六七岁的年纪,面容只算得上清丽,可是眉目流转间却又有一股自然的灵气,如洁露清菡,尽洗山林之色。

    女子顺声望去,只见那人隐于人后,是一位身着宝蓝色骑装的年轻公子,剑眉含锋星眸生辉,连身下的骏马亦如主人一样俊逸风流,不觉望出了神。

    “丫头,我家主子问你话呢!”李济见状出声提醒。

    “看来他们是过路的官兵,正所谓官官相护,爹爹,别怪女儿闯了祸搬您出来啊。”女子回过神来,四周环顾了一圈,心中有了计较,便翻身下马作了一揖,说道:“我乃甘州太守苏远程之女苏静客,因追猎野鹿无心惊扰各位军爷,还请见谅,如不嫌弃请到寒舍歇息用茶,小女子与家父一定尽心款待。”

    山林寂静,只听见倒在地上的鹿发出了最后一声哀鸣,场面一时紧张起来。

    “带上你的鹿走吧。”皇甫瑾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扬鞭策马而去,李济等人亦紧随其后,只留苏静客一个在原地痴望。

    转眼到了十一月,七宝池的荷花早已成片地凋谢萎落,只留三两残荷听雨声,皇帝的大军便是在一场秋雨过后回京的,经此一役,朝野莫不归心。

    半月之后,巍峨的皇城迎来一位新客,甘州太守苏远程奉诏送女入京,以伴君王。

    “夫人,陛下已经下朝了,正往永安殿这边来,请夫人准备。”侍女言儿偷眼打量自己的新主子,不及玉芙殿的薛夫人风姿绰约,亦无章台殿月夫人的出尘脱俗,从昨日进这永安殿起便只是静坐着不发一言,如此看来陛下倒不应该赐号“灵”而应改“静”更好些。

    “知道了。”苏静客依旧静坐着,连眼神也不曾改变。父亲说,伴君如伴虎,家中不怕受祸事牵连,但也不愿以她的曲意奉承来换取满门荣华。虽不知皇帝为何要钦点自己入宫,可是静客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不求荣华,只求无过,不求真心,只求平安。

    在忐忑且无助的等待中,静客想起这个立于万人之上的人竟是自己年少时好奇并充满期待的丈夫,不觉多了几分少女的幻想。他最喜欢的颜色应该是宝蓝色,他的眼眸应该如如昨入宫时路过的七宝池的湖水一样熠熠生辉,剑眉斜飞英挺,薄唇轻抿却暗藏怒气,冷傲孤清却又盛气逼人。“怎么是他?”静客不禁自嘲,方才思绪中那个不请自入的闯入者便是那日东坦山脚下骑马的公子,那个梦中的旧客。如果是他,或许一切就会不一样。

第二章

    “是谁?”冷冽且略含怒意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打断了静客的沉思。静客如梦初醒,忙俯身跪拜。

    “皇上万福。”

    屋内一片沉寂,皇甫瑾望着眼前几乎要嵌进地里的女子,第一次感到了后悔。东坦山下初见倾心,只是一厢情愿地想要将她留在自己身边,却不曾想过自己最后得到的到底会是身还是心。到底是谁呢?那个让她失神的人究竟是谁。

    静客伏在地上,为自己的愚蠢而恼恨不已,或许今日就是自己的绝命之期。既已入宫,还怀着什么痴心妄想,不如当初……早忘却了的好。“带上你的鹿走吧”、“带上你的鹿走吧”、“是谁”、“是谁”,这两句话在静客的耳边纠缠不休,忽然,它们神奇地合为了一体,静客脑海中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

    一瞬间,那个胆大无忌的静客又回到了她身上,她的视线一点点上移。青底云纹朝靴,九龙十二章明黄朝服,紧握的双拳上青筋突起,那一双眼睛,愤怒而惋惜。静客的眼中忽然蓄满了泪水,天不弄人,竟然真的是他!

    “陛下!”

    红绡帐中苦夜短,皇极殿内嫌昼长。流言与宠爱一同与日俱增,终于在元宵之后到达顶峰。皇甫瑾似乎怒到了极点,丝毫不顾及节日的吉庆以及薛夫人的情谊,那日,玉芙殿的两名宫女被处以极刑,而玉芙殿的主人美艳的薛夫人因御下不严被禁足一个月。

    永安殿内。

    “言儿,打听到是为什么了吗?”静客坐在暖炕上,百无聊赖地剥着核桃。玉芙殿发生的事使她隐隐感到不安,于是派言儿去打听。

    “夫人,奴婢不敢说。”言儿低头垂手,她出身微贱,身为宫婢不得不比同龄的少女勇敢坚强,并学会自保。

    “你若不说,那我明日直接就去问皇上。”静客头一扬,三分认真带着七分撒娇,眸光流转让人不忍拒绝。

    言儿在心中叹了一口气,这些大胆且不着边际的话只有这个被皇上捧在手心里的主子才说的出来吧,可是如果主子真的去问皇上,那是福是祸就是真的不可预测了。计较一番后言儿决定以实相告。

    “玉芙殿的绿翘与青漪在背后议论夫人您,恰巧被陛下听到,陛下震怒,连薛夫人也被牵连了。”

    “议论我?”静客有些疑惑,“都说了些什么?”

    “她们说……她们说夫人您不过是凭借着与陛下在宫外相识而欺骗皇上,其实您心里……心里并不爱皇上。夫人,她们都是胡说的,您千万不要放在心上。”言儿不知何时已经跪在了地上,惴惴不安地望着自己的主人。

    “真是活该!”静客啐了一口,将手中的核桃仁放到眼前的青花小碟中,正欲拿帕子揩手,忽然想到了什么,喃喃道:“只怕皇上已经……”

    言儿望着自家主子的神色,正欲放下的心忽然又提了起来,“只怕皇上已经起疑心了”,主子没说完的话应该就是这句,“夫人,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静客心中想起父亲的话,怪不得,原来在这深宫中竟然步步陷阱,有时你甚至不需要做什么就已经掉入别人的陷阱之中了。可笑自己竟以为凭着与陛下的一番深情便可以平安一生,却不知道这深情也可以成为他人手中之利刃。薛夫人只用一个月的禁足就换来皇帝与自己的嫌隙,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何况尚不足千里。

    忽然,殿外一阵嘈杂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怎么了?”静客问殿外当值的语晴。

    “启禀夫人,陛下请夫人到芳流阁赏梅,辇车已经来了,请夫人准备。”语晴笑吟吟地进殿。初入宫便跟了最受宠爱的灵夫人,还没有见过宫中的黑暗与丑恶,因此常是一副小女孩的情态。

    “夫人,外面雪还未停,披上斗篷吧。”言儿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身后。

   

第三章

    这场雪下了足足一夜,有宫人正佝偻着身子清扫道路上的积雪,远远地见到一架辇车迎面而来,忙跪在路两旁避让。这车从永安殿而来,向芳流阁的方向而去,叮叮当当的銮铃乘着寒风向两旁的宫殿飘去,不知摇碎了宫中多少痴女子的心。

    “你来了。”皇甫瑾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屈膝行礼的静客,转过身来。“起来吧。”

    静客依言起身,可才一抬头却被眼前一支对准自己的羽箭吓退了半步。

    “陛下,您这是……”静客心中冤枉得很,仅仅凭借不相干的人的几句话就要决定自己的命运了吗?这芳流阁非皇帝旨意不可擅入,倒是个杀人藏尸的好地方。

    皇甫瑾望着眼前如受惊的小鹿般的女子,她的身体微向后倾,略转向殿门的方向,一副随时都要逃走的姿态,十分有趣,便笑道,“吓坏了?当初那个胆大的丫头哪里去了?告诉朕,你现在在想什么?”

    静客望着皇甫瑾乍现的笑容,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松了下来,“臣妾想,这芳流阁倒是个杀人藏尸的好地方,能葬在这梅树下倒是臣妾的福气呢。”

    “藏你吗?”皇甫瑾牵过静客的手放在自己胸前,“朕可舍不得。这梅树下还藏了几坛好酒,若藏你,这好酒可就没处放了。”

    “陛下!”静客心中懊恼欲收回手,却被皇甫瑾一把揽入怀中,四下寂静。风过梅树摇落三两雪花,却也不忍打扰他二人。心中的委屈再也无法压抑,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皇甫瑾也不做声,只是紧紧地抱着怀里的人。

    “陛下,您要听臣妾的真心话吗?”静客理顺了气息,依旧埋在皇甫瑾的怀里,不待他回答便又说:“臣妾幼年丧母,父亲忙于政事,于是臣妾自幼在山野间长大,少有玩伴,更不必说什么青梅竹马的恋人。那日在东坦山下初见陛下,臣妾心中自是不胜欣喜,自此朝思暮念。原以为今生无缘再见,谁曾想能有今日。如今陛下为他人之言而怀疑臣妾,与其相信那些毫不相干的人,为什么不能相信眼前人呢?”

    皇甫瑾一言不发地将静客从怀里拔出来,望着她泛红的双眼轻声说道:“休要胡思乱想,朕当然相信你,永远相信你。”皇甫瑾温热的嘴唇落到静客冰凉的额头上,如春风暖阳,消散了一切有形或无形的风雪。

    “来,朕要试试你的箭术有没有退步。”静客闻言抬头,果然见不远处的梅树林中立着一支箭靶。

    “如果臣妾赢了陛下奖励臣妾什么?”静客仰头问,狡黠的目光在梅树下扫过。

    “赢了你便知道了,总之不叫你吃亏就是了。”皇甫瑾见她眼波流转,心中早已有了计较的样子,不禁起了玩心。

    拉弓,放箭,伴随着铮铮破空之声,羽箭穿梅而过,摇落满地残红,“嘭”,正中靶心。静客杏眼一弯,将弓递给皇甫瑾,“陛下,臣妾的箭术没有退步吧?”

    皇甫瑾凝视着眼前如精灵般的人儿,心头微动,随手将弓抛到一边。“朕认输了。”说罢,一把抱起愣在那里的静客,大步走出了芳流阁。

    “陛下……”静客又惊又羞,半张脸埋在皇甫瑾的胸前,“您这是干什么?”

    “你赢了,朕答应过给你奖励的。”

    “可是……可是臣妾想要的是那梅……”静客的话还没有说完,皇甫瑾便打断了她:“可是朕想给你最好的,难道朕还比不上那几坛酒吗?”

    静客顿时羞红了脸,如鸵鸟状紧紧地埋在了皇甫瑾的怀里,小声地嘟哝着:“可是,陛下,天还没黑呢……”

    皇甫瑾放声大笑,一阵热气呵进了静客的耳朵里:“你我少年夫妻,本就理所当然,况且朕为天子,谁敢议论。”

   

第四章

    皇极殿上。

    “陛下,臣近日夜观天象,发现妖星掠空,盘旋于紫微星畔,此为大庆将有女祸之兆。”一向无话的钦天监陈本周奏道。

    “请陛下以国事为重,切莫沉迷于后宫。”前朝遗老葛太傅闻言谏曰,他是先帝留给当今圣上的治世之臣,可惜新帝心思深沉,不喜旧臣,他在朝中早已成了一副空壳子,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

    皇甫瑾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自己一共才有三位夫人,这些老臣便说自己沉迷后宫女色,况且静客单纯,薛瑶明礼,影月清高,若说她们为祸大庆,倒不如说是百官无能,皇帝无能。想到这里,这位少年皇帝的心中更加不快,冷哼一声,面色阴沉地拂袖而去,留下满朝文武面面相觑。

    “陛下,您这是去……”侍者亦步亦趋地跟在皇甫瑾身后,小心翼翼地问道。

    “永安殿。”

    永安殿中春日暖,却不知一场阴谋正在玉芙殿中酝酿。

    “夫人,李将军有回信了。”薛夫人薛瑶的心腹侍女梧桐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笺。

    美人榻上,薛夫人云鬓半散,春意阑珊,可是一双眸子却清醒而明亮。“我就知道表哥肯定有办法帮我除掉这个眼中钉。”读完信,薛夫人唇角微扬,抬眼对梧桐说道:“本宫不舒服,梧桐,你去太医院请江太医。”

    梧桐去后,薛瑶仍旧半靠在美人榻上许久,眸中没有了刚才流转万千的明亮,反而随意地望着廊上笼内的一只金丝雀,双手隆在腹部久久的出神。

    “恭喜陛下,玉芙殿薛夫人有喜。”宫人仿佛感同身受一般向皇帝报喜。皇甫瑾执棋的手停在半空,继而一阵大笑。“哈哈哈,好,传朕旨意,歇朝三日,玉芙殿上下月奉翻倍。”

    “恭喜陛下。”棋盘另一边的静客也识趣地起身道贺。

    皇甫瑾一把拉起她,拥入怀内,低声说道:“可是朕更想要我们的孩子。”静客安静地倚着皇甫瑾,这便足够了,不管他有多少女人,只要他爱自己,这就足够了。

    晚膳时分,御辇停到了玉芙殿前,一众宫人在殿前跪迎,薛瑶亦在梧桐的搀扶下迎了出来,俯身便要行礼。皇甫瑾口中忙道“免礼”,足下忙急走两步,拦住了薛瑶。

    “瑶儿,你是我大庆第一功臣,该是朕谢你才是,以后就不用拘泥于这些礼节了……”皇甫瑾牵着薛瑶的手缓步入殿。

    用罢晚膳夜已尽黑,薛瑶与皇甫瑾并立于窗前赏那半轮残月。情正浓时,薛瑶忽然跪地长拜:“陛下,请您爱惜臣妾。”

    皇甫瑾不明就里,正要拉她起来,却又听薛瑶说道:“臣妾斗胆,人之生死荣辱正如月之阴晴圆缺,盛极必衰。臣妾得以侍奉陛下已是荣宠,如今有幸怀有龙嗣,更不敢再有他求,臣妾不要一时的盛宠,只希望能与常伴陛下左右。如今陛下歇朝三日,荣宠之至,无以复加,加则颓矣。臣妾实在惶恐,斗胆进言,请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心头大震,为薛瑶的明礼而动容,更为自己一时冲动而后悔,只是皇帝金口玉言,想要收回是不能的,只能想办法补救了。

    “瑶儿快快请起。”皇甫瑾怜惜地搀起薛瑶,“葛老还劝朕莫要沉迷后宫,谨防女祸,可是依朕所看,瑶儿乃是千古之贤妃,有却辇进贤之德,朕要将这个‘贤’字赐予你。”

    “陛下,臣妾如何当得起一个贤字,不过是小儿女的患得患失罢了。若说这个贤字,臣妾听闻有一人可以当之。”薛瑶两颊泛红,一汪春水般的眸子十分欣羡地望向窗外。“听闻十八年前在甘州有一位神女降世,她一出世便红光冲天,并为大旱三年的甘州带来一场甘霖,甘州百姓皆以之为神女。臣妾想,她必定是上天派来陪伴陛下的,如能请入宫中,一则陪伴陛下不被奸佞所惑,二则臣妾与众姐妹亦可一睹芳容,岂不是美事一桩。”

    “许是凑巧罢了。”皇甫瑾牵着薛瑶的手不以为然,“朕不知道什么神女,朕只知道你是朕永远的贤夫人。”

第五章

    最终在皇帝的默许下,在歇朝的日子里,百官的奏折还是像雪花一样飞进重重宫闱。皇甫瑾本想这三日留在玉芙殿批阅,可是只一天便被贤夫人以雨露均沾为由撵出了门外。

    章台殿暗香袭人,冷如仙宫,月夫人手抚瑶琴,仙乐飘飘。

    “影月,你为何只弹这一首?”皇甫瑾在音乐上毫无造诣,但是也能听出影月所弹反反复复只这一曲。

    “这是前人的《流水》,取与陛下相逢,乃高山流水遇知音之意。”

    “好。”皇甫瑾放下奏折走至琴边,“你来教教朕怎么弹。”

    “陛下。”影月手中暂停,一双清冷的眸子凝视着皇甫瑾,“请专心国事。”

    皇甫瑾再次感叹,自己何德何能,竟有如此多的贤女子陪伴左右,实在是江山之福,百姓之幸。清越的琴声再次响起,皇甫瑾提笔的手却忽然一顿,赤红的朱砂落在奏折之上,触目惊心。

    天命之年的葛太傅并不知天命,那日在朝堂之上皇帝的冷漠使他再一次感受到自己的政治生涯即将结束,他不甘心。凡为官者心中总会滋生出许多的欲望,或权利或金钱,而对葛太傅来说,是壮志与忠心,以及渴望实现的自我价值。所以他才会在听说了不知真假的秘闻传说之后草草上书,以清君之侧。

    第三日,皇帝并没有光临永安殿,而是继续在章台殿逗留,只一日功夫,宫中便盛传永安殿灵夫人乃为祸星转世,遭陛下厌弃。女祸现世本应一死以平之,只是陛下念及当初情谊,不忍作死别,欲将其逐出宫廷。

    流言愈传愈烈,永安殿一堵高墙如何能挡得住。小宫女语晴一路哭哭啼啼地跑回了永安殿,无视言儿的挤眉弄眼扑通一下跪倒在静客面前,任言儿百般拉扯却毫不动摇。

    “夫…夫人……”因为抽噎,语晴的话断断续续,“宫里传得厉害,说……说您就是危害大庆国运的女祸,陛下……陛下要将您逐出宫廷!夫人,您快想想办法吧,不要让这些人……不要让这些人害了您去……呜呜……”

    起初静客看到语晴哭哭啼啼地样子是时候以为她又是与哪个宫女太监拌了嘴来找她出头,因而一直笑盈盈地望着她,直到那说话声完全被抽泣声所代替,她的脸上依旧带着盈盈的笑意,凝固的冰冷的笑意。

    “夫人。”言儿见拉不住语晴也早就跪倒在地,此时方发出声来,“夫人,这只是谣传罢了,您也知道,这宫中的谣言何曾有一日平息过,想必不出两日陛下一定会严惩那些散播谣言的人的。正如上一次,夫人,奴婢愚见,咱们还是以不变应万变的好。”

    许久,静客才回过神来,眼睛在语晴和言儿两个丫头身上徘徊,两人一个天真一个沉稳,平日里对自己不可谓不尽心,而自己祸事临头,又能够为自己出谋划策,或许是因为福祸相依唇亡齿寒,但是她们毕竟是两条鲜活的生命,因此就算自己唇亡,也必定不能让她们齿寒。

    “陛下,灵夫人求见。”宣室殿内宫人通传。

    皇甫瑾微怔,她到底还是来了,该如何面对她,如何告诉她自己又一次对她起了疑心呢?等等吧,还是再等等吧。

    灵夫人欲见陛下而不得这件事似乎更加证实了这几日宫中所传并非虚言。一日之间永安殿便成了冷宫一般的所在,人人唯恐避之而不及。

    “言儿、语晴,你们两个贱婢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偷窃本宫的东西!”翌日清晨,永安殿内隐隐穿出训斥与哭泣的声音,“这永安殿是容不下你们两个手脚不干净的东西了,马上收拾包袱离开,不要再让本宫看见你们!”

    “夫人……”语晴膝行至静客脚边,一张稚嫩的脸上挂满了泪珠,“夫人,奴婢没有啊,夫人待奴婢这么好,奴婢怎么可能做这些吃里扒外的事情呢……夫人,奴婢是被冤枉的,请夫人明鉴啊……”

    相比痛哭无状的语晴,言儿要冷静地多,她安静地跪在一旁,光洁的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那透骨的凉意压住了她胸中渐汹涌浓烈的感情。宫中女子的浮沉她听老宫女讲的太多,而她也无力掺进其中,家中寡母幼弟,若连自己都保不住,又如何保得住家人呢?一旁语晴的哭泣已经渐渐停止,言儿抬头,望见灵夫人眼中一丝难掩的温柔,终于拜倒在地,“谢夫人宽恕,夫人之恩德言儿铭记在心,今生无计,愿来世结草衔环以报。”

    “原来是你!”听了言儿的话,语晴似乎明白了什么,“夫人,奴婢没有,奴婢没有偷夫人的东西,是言儿啊,一定是言儿,奴婢不知情啊,请夫人明查!”

    静客叹了一口气,言儿很明白在宫中生活的规矩,而语晴,太单纯,也太容易受伤害,就像初进宫的自己。

    “来人。”静客唤来守在门口的宫人,“将这两个贱婢轰出永安殿,再也不许她们踏进这里一步。”

第六章

    皇甫瑾已经半月未进永安殿,殿内越发冷清了。静客守在窗边,月光清冷,宫殿楼宇隐于黑暗之中,偶尔有夜莺呓语,静客一个失神仿佛回到了甘州的山林之中。自己带着所谓的“神女”之名降世,却只晓得每日于山林茶肆中恣意玩乐,在父母邑人的关爱下痴长了许多岁月。一朝入宫,所幸遇到了自己真心爱慕的良人,可是那良人如今却也远去了,甘州曾经的“神女”在一夕之间变成了危害大庆国运的“女祸”,实在是始料未及。

    静客的“始料未及”并没有持续太久,西戎来犯,皇帝将于三日后御驾亲征。闻听此消息,静客心中骤生诀别之感,此次一别必将永诀,不管在前朝还是在后宫,自己都是别人的眼中钉,尤其是前朝的几位老臣,想必此番皇帝一去,他们便要动手了,罢了,既无良人可托,又何必在此间徒添烦恼呢。

    想通了这一切,静客心中起伏的波澜终得平静,铺纸研墨,将自己的身世与这几日所思一同写了下来,封于妆匣底层,待来日若有机缘也能替自己一诉心中悲苦。做这一切时,静客心无旁骛,全然不知暗处正有一双眼睛在窥视自己。

    “主人,属下夜探永安殿,发现苏静客写了一封信藏在妆匣内,属下已经趁她熟睡将信取来了,请主人过目。”

    “很好。”那人展开信纸粗略过目,“很快我们就能回去了。在我们回去之前我要你再办一件事,给我日夜看着永安殿,护苏静客周全。”

    “是。”

    “你不问我为何要让你这样做?”

    “临行之前三殿下曾经吩咐过属下,凡事不问因由,只要服从主人的命令即可。”

    “三殿下他……好,好。”

    转眼已是半月时光,皇甫瑾的大军与西戎进行了几次正面交锋,均是难分胜负,局势一时僵持。西戎的统帅是他们的三殿下殷弘,接连扳倒太子与二殿下,如今是北戎最有希望夺得皇位的人。

    大庆的营帐内,皇甫瑾正与李将军商量退敌之策。

    “陛下,依末将看,此战不能急胜,西戎人素来英勇善战,此次又是狡诈的殷弘指挥,我们一时难以取胜是必然的。但是据探子来报,西戎国内形势极乱,殷弘正为自己登位造势,故此次西戎打的是速战速决的算盘,我们不妨拖他一拖,古人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我们何不静待对方士气衰竭军心涣散之时一举克之。”

    “为今之计只能这样了。”皇甫瑾满面倦容,殷弘这个狡猾的敌人,如果有可能,一辈子都不要遇上多好。

    “陛下,八百里加急送来的书信。”李将军出了营帐不久,一名侍卫便将一封血迹斑斑的信递到皇甫瑾面前。

    皇甫瑾望着信封上的“陛下亲启”四个大字心中便打起了鼓,再见其上斑斑血迹,更是惴惴不安,是静客的笔迹,她发生了什么事?

    与此同时,西戎营中,殷弘正在布置明日作战之事,不久之前他收到一封信,信中言明万事俱备,近日便是将皇甫瑾一举击溃的好时机。殷弘不愿再等,便择定明日给大庆军队最后一击。

    李济大概不知道,在自己离开皇帝营帐的短短一个时辰里,已经发生了一件决定大庆命运的事,皇甫瑾已经被击败了,不是被他狡猾的敌人,而是被懦弱的自己。相比平庸的人,自信而又出色的人更容易被击垮,因为他们心中为自己所塑的雕像一旦有半点瑕疵,便会轰然倒塌,皇甫瑾便是如此。他无法接受静客不爱自己,所以试探,他无法接受静客是危害自己国家的祸水,所以躲避,最后,在静客血泪的控诉与佳人已逝的现实面前,他败下阵来,一败涂地。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战场向来如此,人如草芥,尤其是一方将领败阵之后。那日殷弘亲下战书,皇甫瑾悲愤交加,不顾李济等人的阻拦仓促应战,被射于马下,大庆士兵见皇帝生死不明,军心溃散,被斩杀者不计其数,更有数万士兵被俘。大庆从此危矣。

    李济与亲信士兵一同护卫皇甫瑾后撤,奈何殷弘追得紧,一路且战且退,四处躲藏,待回到皇城脚下时已是另一片天下。他们的对手是很没有耐心的,早在三日前,西戎的鹰图腾已经挂上了大庆的都城。

    李济不敢去询问宫中的景象,到此地步,已经不必想象。皇帝犹在昏睡,不,他已经不再是皇帝,自己也不再是将军,成王败寇,他们都是寇,都是寇啊。

    哀叹之际,一个人影飘进了他们藏身的破庙。“李将军,别来无恙。”

    李济抬头,只见那人依旧一身白衣,容色清冷,“月夫人,宫中情势如何?您是如何出来的?小妹薛瑶现在何处?”

    影月不语,只是俯身凝视着皇甫瑾苍白的面容,良久才说:“情势正如李将军心中所想那般,依薛瑶的性子她会如何,李将军心中应该也有数,至于我,将军,我们于此时此地见面,难道您还不明白吗?”

    “影月……”皇甫瑾终于从昏迷中醒了过来,“静客她……”

    “陛下,臣妾知道你心中极看重灵夫人,所以派人片刻不离地保护她的安全,请陛下放心。只是陛下如果想要见她那就有些难了,皇城守卫森严,只怕以您现在的状态很难进入。”

    “影月,帮帮朕。”皇甫瑾伸手,想要抓住影月的衣袖,却无奈浑身无力,只能以祈求的目光注视着她。

    李济望着影月冰冷的眼神,心中忽然泛起一个可怕的念头,“城门……”

    “没错,”李济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影月打断,“陛下,如果您想见灵夫人,那就请您明日到城门下,灵夫人还在等您。李将军,请您同去,也有人在等您。”最后,影月意味深长地看了李济一眼,又像皇甫瑾行了最后一个礼,转身离去。

    七、殉国难女祸堪伤

    永安殿内,静客与影月对坐。

    “真是想不到,竟然是你。”静客端起手中的茶盏,“拜你所赐,大庆亡矣,实在该敬你一杯。”

    影月亦端起茶盏,微啜一口,“那日西戎大军兵临城下,城门确实是我命人开的,可是你不问我为什么吗?”

    “国仇家恨,我没兴趣。”

    “哦?瞧瞧甘州子民把你宠成了什么样子,原来神女并不关心这天下。”影月面露讥讽,“那接下来这件事你可就不得不关心了。皇甫瑾素来骁勇,你可知他为何会身受重伤?”

    静客心头一紧,他还活着!

    “瞧瞧你现在的模样吧。”影月示意,站在一旁的护卫便递过一面铜镜,“记住你现在的模样,因为你这辈子不会再露出这样的表情了。”

    过了许久,影月才继续说道:“皇甫瑾出战之前曾经收到一封信,信封上有‘陛下亲启‘四个字。”

    静客忽然睁大了眼睛,整个人扑向了妆台,稀里哗啦首饰落了一地,可是翻遍整个妆匣也见不到那封信。

    “不必费力气了,你的那封信正在你心爱的皇甫瑾的胸口藏着呢,我替三殿下多谢你的这道催命符。”影月放下杯盏,起身,望着如困兽一般的静客,“明日会有人带你去城楼,见皇甫瑾最后一面,姐姐。”

    第二日,不管静客是否愿意,那个像影子一样的灰衣护卫还是将她从永安殿拖了出来。明明大庆已经亡了,可是太阳为什么还这样明亮温暖?静客在破城之后第一次出永安殿的大门,景色如常,宫人如常,瞧瞧那个正斜眼看自己的,不正是被自己赶出永安殿的语晴吗?物是人非,大抵如此。

    站在城楼上,静客回望了一眼囚禁了自己整颗心的皇城,繁华、明亮、冰冷、无情,是一个以人心为食的恶魔。

    “静客……静客……”皇甫瑾的声音忽然在她耳边响起,静客四处寻找,只见城楼下熙熙攘攘,仍是一片繁华热闹景象,世人愚昧,让人寒心。

    远远地,静客看见旗杆上似乎挂着什么,“那是什么?”静客问灰衣护卫。

    “那是逆臣葛老的头颅,他拒不受降,辱骂三殿下故被斩首,头颅悬于闹市示众。”护卫面无表情地回答。

    葛老?那不就是那个上书揭露自己身世的葛太傅?曾经在朝堂之上劝诫皇帝专心国事莫耽于女色的葛老,先帝留下的治世之臣葛遗风,大庆唯一的忠臣吗?

    “瞧瞧甘州子民把你宠成了什么样子,原来神女并不关心这天下。”影月的话余音在耳,天命之年的葛遗风于破城之际以身许国,而存着必死信念的“神女”苏静客却苟延残喘了这许多时日,怕是葛老于九泉之下也该捋着胡子冷眼嘲笑自己了。

    “只是陛下……罢了,罢了,我已再无颜面见他了……”不知不觉中,静客已经登上了城墙,“愿,上天入地,不复相见。”语毕,纵身一跃,宽大的袍袖在风中舞动,如一只扑火的飞蛾。

    “静客!”凄厉的声音从下方传来,如果静客肯睁开眼睛,便会看到城门下的皇甫瑾,一支长剑从他身后插入,贯穿整个胸膛,剑尖犹自殷红。而剑的另一段,是双目发红的李济,李将军。可是静客不肯睁开眼睛,她已经回到了东坦山脚下。

    人群中,西戎三殿下殷弘与影月并肩而立。

    “戏不错,很感人。这就是你要我在战场上留皇甫瑾一命的理由?我还以为你已经爱上了他。”殷弘望着眼前的一幕,“可惜他不爱你,更可惜,你也不爱他。”

    “从师父将身世告诉我之后,我就存了苏静客必死之念。”影月含着笑意,摘下面纱,“还是我原本的样子更美,是吗?”

    “世人愚昧,多以双生为祸,去一存一,当日去你,可是天不亡你,今日她去,你心事已了,可以做我的皇后了吗?”殷弘牵过影月的手,当日若不是她以死相逼,自己也不会同意影月入大庆复仇,可是谁知她这一去,竟误打误撞入了皇宫,平白错付了几许春秋。

    “可是我已非当日的影月。”

    “往事已矣,我只要未来,走吧,我们回北戎,算算日子,老头子应该也快不行了。”

    “那李济呢?”

    “敢于杀害旧主的人,也必将背叛新主,随他去吧。”

    “好。”

    皇城上空,一只灰色的雄鹰盘旋着,最后落于旗杆之上,似乎在宣告着对这个国家的统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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