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岁那年,我四年级,小学就跟村头的大路旁。那时正是淘的岁数,整天跟一帮野孩子四处流窜,村里各个犄角旮旯都有我们出没的身影。学校经常有人去投诉,有的是地里种的地瓜被偷了,有的是菜园子里的篱笆被成片地抬去烤了地瓜了,有的是没人住的老房子的土墙被强拆了半边又用石头给堵上了,还有的是养在小树林里看鸡的狗被放跑了,只在河边的作案现场发现了一地鸡毛和一只只吃了两只腿的烤的半生不熟的鸡。那时候的我们每天都有用不完的精力,干啥都有使不完的劲儿。
每天放学回家我们都会路过一处工地,村里要盖厂房求致富,在路边堆了一大堆沙子和石头子儿,我和王大头最喜欢在这堆沙子上玩儿。我们经常趴在上面掏地洞,先把沙子培结实,然后一人掏一边,最后把两头打通,看上去就像电视里的穿山隧道,我们想象着有火车从中间穿过。常常有路过的小伙伴想过来跟我们一块儿玩,看看地洞里有什么,我和王大头就会跟他们说我们在地洞里埋上了宝贝,他们谁都不能过来,然后把他们都赶走,因为这是我和王大头的地盘,我们说了算。只有肯给我们写作业的张胖子我们才允许他过来看一眼:宝贝就埋在这个地洞的下边,你可千万不能给别人说!张胖子对于我们给他的特殊待遇而欣喜不已,以为我们开恩把他纳入了组织,连忙郑重承诺:我绝对不给别人说,连我妹妹我都不给她说!然后就抖着肥硕的身体心满意足地回家帮我们写作业了。而我俩就继续趴在沙堆上一直玩到天黑,临走的时候会剪子包袱锤,赢了的一脚把地洞踹塌,好不让别人发现我们的秘密,然后第二天再来玩。
我一直希望刘媛能过来问我们埋的什么宝贝或者和我们一起掏地洞,那样我就会跟她说,其实里面什么都没有,这都是王大头骗人的。可她好像从来不好奇我们的秘密,每次路过都不朝我们这边看一眼,只跟同她一块的张大丫小声地说着话。每当这时,我和王大头都会不约而同地停下正在挖着的地道,目光盯着她马尾辫上粉红色的头绳,直到她们走进前边的拐弯看不见。然后王大头就会说,刘媛上次考试又考了双百,我妈老让我向她学习,我才不愿跟她一块玩呢!我当然不甘落后,连连附和:对对对,有什么了不起,谁跟她这种女生一块玩儿谁就不是男子汉!
不过张大丫好像对我们的地洞很感兴趣,每次都朝我们这边张望,我猜她肯定对我们所说的“宝贝”充满了向往。张大丫是张胖子的龙凤胎妹妹,长的虎头虎脑,跟她哥哥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而且型号都跟张胖子差不多大,她大概以为我们把什么好吃的埋在地洞里了。张胖子自从加入组织以来非常积极,作业不用说就自觉帮我们写好了,出色地完成了组织交给的任务,而且保密工作做的非常好,很仗义的连她妹妹都没给说。
张大丫终于憋不住了,有一天下午我们地洞刚打通,她跟刘媛就来了,走到近前的时候她突然跑了过来,好奇地看着我们的地洞,我们还没来得及把她赶走,她就惊叫了起来:刘媛,快过来看,他们的地洞里有宝贝!刘媛站在原地若有所思了一会儿,然后慢慢的走了过来。我跟王大头立马紧张了起来,如临大敌,她缓缓靠过来,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她马尾辫上粉红色的头绳!
“张二狗,你们的地洞里到底埋的什么宝贝?”张大丫弯着腰,几乎要贴到我的脸上问我,一双眸子望穿秋水。我正在迟疑要不要把之前想好的话告诉刘媛,王大头突然嚷了起来:“刘媛,其实里面什么都没有,这都是二狗他骗人的!”说完倏地站起来,一脚把地洞踹塌了,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跑开了。不知是因为他抢了我的台词还是因为这小子当着刘媛的面出卖了我,我恼羞成怒,抓起一颗石头子儿就朝他扔去,“你胡说!”谁知石头子儿打偏了,正好打在张大丫的脸上,“哇!”张大丫捂着脸蹲了下去,鲜红的血从指缝间渗了出来。我和王大头吓坏了,拔腿就往家跑。刘媛倒没跑,不过也吓得脸色发白不知所措。
我和王大头一路上边跑边回头,看是不是有警察来抓我,跑回家的时候已是满头大汗。我冲进里屋,把锁反锁上,心想王大丫不会被打死了吧,那我是不是得被抓去坐牢?会不会像电视上演的有警察用鞭子抽我,还用钳子钳掉我的手指甲,把我打晕了泼一盆凉水接着再打?我越想越害怕,晚饭都没吃,睡前一直担心会有警察在我睡着了的时候把我抓起来,那是我记忆中度过的最漫长的一个晚上。
第二天我很早就到了学校,想看看张大丫到底死了没有,要是死了的话我就逃跑,跑到警察找不到的地方像野人一样过生活,或者干脆自杀,用一块白布把自己勒死,怎么着都坚决不能落到警察的手里挨那些酷刑。我躲在教室最后面的角落里,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口,看张大丫会不会来上学。王大头也一宿没睡着觉,早早就来到了学校,我把他拉到角落里跟他说了我的计划,他见我没怪罪他,立即表示忠诚:如果张大丫死了,他就跟我一块逃到深山里过生活。我们俩蹲在桌子底下,看着同学们陆陆续续的进来,却始终没有看见张大丫和刘媛的身影,甚至连张胖子都没有来。一会就要上课了,我开始待不住了,正在我们打算溜的时候,刘媛拉着张大丫走进了教室,后面跟着张胖子,掕着她们的书包。张大丫的脸上包着一块纱布,我终于松了口气:原来她没死,起码可以不用坐牢了。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天下午我们跑后,正好我们语文老师孙小眼镜路过,看见不知所措的刘媛和蹲在地上捂着脸的张大丫,就把她们送去了村口的卫生室,李大嘴的爹李医生看了看说没什么大事,就是有可能会留个小疤,然后给她缝了两针,用纱布包了起来。孙小眼镜给付的医药费。
李大嘴他妈是村里有名的长舌妇,李大嘴完美的继承了他妈的优秀基因,只要他知道的事一准儿给弄得班里人尽皆知,什么谁家姑娘未婚先孕打了胎,谁家母猪生了八个仔死了一个,谁家男人不孕不育等等,都是他传出来的。可是那一次他却没急着给我宣传,因为他想借此机会获得像张胖子一样参观地洞的权利。他每次要过去看我们的地洞都被我和王大头赶跑,屡次想讨好我们加入组织也未得逞,因为他写的字又大又难看,而且常常做错题,每次我们用他写的作业都会被老师罚着重写。
我提心吊胆的待了一个上午,还是没有警察来抓我,看来张大丫她们没有报警,我稍稍安了心。中午李大嘴悄悄的跟我说,二狗,你放心,这事儿我不会说出去的,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然后小心翼翼的问我,我下午能不能和你们一起掏地洞?我说以后我们不在那堆沙子上玩了,掏地洞的权利归你了。他兴高采烈:你放心,你的事儿我是不会说出去的!以后我跟王大头真就没再在那堆沙子上玩,看见那堆沙子我就感觉警察要来抓我。李大嘴因为陶醉于沙堆,忙着掏地洞找宝贝,也没来得及把这事说出去。不久李大嘴就发现了我们的秘密,然后用我们的把戏骗了不少单纯的女孩子,再后来厂房开工,那堆沙子也被清理了。
地洞风波之后的几个星期内,除了张大丫脸上多了块纱布之外,好像什么事都没改变,没有警察,没有李大嘴的长舌,也没有家长来投诉,我胆子也渐渐壮了起来。只是自从我们把沙堆的使用权让给李大嘴之后,张胖子就不给我们写作业了,而是转而和李大嘴共享沙堆上的快乐。我和王大头义愤填膺,但也也不敢去找他,因为我们怕他提起他妹妹的事。那段时间我都不敢跟刘媛和张大丫说话,老远见了她们就先躲起来,其实我特想跟刘媛说我不是故意骗她的。
还有一件事让我特别担心,张大丫脸上的纱布一直不揭下来,不会是毁容了吧,那样的话就坏了,因为当时有个电视剧,里面就有一个男的把一个女的给毁容了,就必须把那个女的娶回家,还得跟那个女的一床睡觉,因为毁容的女人就没人要了,必须对人家负责。要让我娶张大丫!我可不想娶张大丫,他比我还胖,吃饭还老是有声,而且我要是娶了她,就得跟她一床睡觉!我又害怕了起来,想去问问刘媛张大丫有没有毁容,但我不知道怎么开口。而且一想起刘媛,我就有些莫名的伤心。
张大丫脸上的纱布还没有揭,但她却像个没事人,反而比以前更高兴了,似乎一点也不担心脸上会留下伤疤。我猜她肯定也看了那个电视剧,所以故意不揭纱布,说不定她还想留下个疤呢,那样她就能名正言顺毫无顾忌地跟在我们后面赖着我们了。有一天下课,我正趴在桌子上打盹,张大丫跑过来叫我:二狗,我的伤口就快好了,李大嘴他爸说后天就可以揭纱布了!我睁开眼,张大丫正弯着腰,几乎要贴到我的脸上,一双眸子望穿秋水,我吓得一下坐到了桌子底下。她又说,你别怕,我爸我妈还有我哥,他们都知道你不是故意的,等揭了纱布我就可以和你们一起玩了!
张大丫的纱布揭了,在脸上留下了一小块不太明显的疤。第二天孙小眼镜找我谈话,说要收张大丫的医药费,二十四块八。然后又说,你最近几星期没惹什么事,这很好,希望你能就这样一直保持下去!接着絮絮叨叨说了一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大意是对我之前的所作所为表示深恶痛疾,具体怎么说的我也忘了。我根本没心思去听,二十四块八!我在思考怎么凑够这笔巨款,我目前的存款大概有十二块钱,那是我跟王大头拆村后的移动信号塔上的大螺丝帽卖换来的赃款,准备过年的时候买水鞭炮仗玩的,有段时间我跟王大头整天在信号塔附近转悠。
还有一半的肇事费没着落,我拉着王大头把家里的废纸废书都收集了起来,又去捡了半天的废塑料瓶,卖了大概三块钱。那时候的汽水五毛钱一瓶,浅绿色塑料瓶,喝一口满嘴冒气泡,还麻嗖嗖的,经常有一些老头老太太闲着没事去捡瓶子卖。我们想了各种办法去搞到剩下的十块钱,甚至想过偷点地瓜去集市上卖,可当时地瓜还没熟呢。眼看再不交钱孙小眼镜就要通知家长把我们一网打尽了,我只好亮出了我的最后一张牌——回家管爸妈要——当然不能说实话。我回去面露难色的跟我爸说,学校为了提高我们的写作能力,要给我们订课外读物,书费十块钱。说完就老老实实地坐下吃饭,生怕露出什么破绽。我爸一直认为要让我多读书,以后才会有出息,当然不反对这事儿,再说当时学校三天两头收各种苛捐杂税,对于民不聊生的我们来说已经习惯了。
这事儿终于算是告一段落。
张大丫的纱布揭了,在脸上留下了一小块不太明显的疤。我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总觉得他将来要是没人要肯定是我的责任,这让我久久不能平静。有一次我跟王大头说出了我的担心,但他听完就哈哈大笑:你叫张二狗,她叫张大丫,你们都姓张,近亲不能结婚,这是国家规定!要不然生了小孩会六个手指头的!我终于放了心,原来国家规定我跟张大丫不能结婚。这事就再也没被提起过,后来也渐渐忘却了。
我们又疯癫了一年多就小学毕业了,王大头刘媛她们去了镇上的中学上学,而我被我爸托人送进了县里的实验中学。王大头跟我说就算我们不在一块上学,我们也是永远的好哥们。我跟刘媛在小学毕业前去河边折柳条拧口哨玩,那天下午她好像很高兴,跟我说了好多她以前没跟我说过的话,她从来都没有跟我说过那么多话,后来我听王大头说,她上了初中好像变了个人,初二就跟镇上的男生在学校的小树林里亲嘴儿。至于张大丫、张胖子和李大嘴他们,毕业后我就没再见过。
多年后的一年春节,我已经成了村里仅存的一枚大学生,王大头高二就辍学跑到外地打工去了,大年初一我跟我爸出去串门,到了张大丫的奶奶家,老太太聊着聊着突然说起当年的毁容事件:也就是自己家孩子,要是换了别人,我非去找上门不可!我爸跟着哈哈大笑,而我像是被人抽了两个大耳刮,满脸火辣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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