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姥爷
我在北京念过一阵子书,那还是早是民国的时候,离“北平”解放还有十几年的光景。我念书的那所小学,听说至今没有什么变化,然而学校以外的北京城,现在已是国际化大都市。就说我所熟悉的钟鼓楼那片儿,南锣鼓巷摇身一变成了旅游景点;钟楼鼓楼在岔路口儿显得为难,华灯初上的时候,竟然有种别具一格的美。
但脑海里时常浮现的,还是老胡同儿,破旧而饱经沧桑的老胡同儿,在北平三十年代湛蓝的天空下璨璨生辉。记忆中的细节依然完整,甚至逆时间之流,变得清晰无比。我忽然又一次想起了我的邻居,宁姥爷。
印象中的宁姥爷总是穿着他那旧色长袍马褂,满头银白色针尖似得头发。他一副墨黑色的眼镜,圆片儿金框,永远牢固地嵌在他厚厚的鼻子上,仿佛是从这儿长出来的。不知道的人,都觉得他是地主乡绅,那种老派儿的人物。可事实却相反,他从早到晚戴着它,只是不想吓着别人。我见过一次他摘下眼镜。眼眶里黝黑深不见底,眼皮消失不见,像骷髅的头颅上两个深深的黑洞。
可怜的宁姥爷,是在一次大病后与光明永久告别的。更可怜的是,他的妻子从此便像变了个人似的,再不像对待老爷般待他。
“老头子,快去带两个包子回来,要热乎的!”一大早,宁姥姥便差他去买早点。院儿门吱呀一声开了,姥爷把拐棍儿往门槛儿上一搭,颤巍巍的跨出门。此时阳光漫上了青石板路,风干燥,人微汗。宁姥爷用拐棍儿丈量土地,试探两下,迈出一步,仿佛前头总有个坑似的。“嗒嗒,嗒嗒……”胡桃木棍儿亲吻石头。宁姥爷走路得手脚并用,他管这叫返老还童。谁知是戏言还是怨言。等他拐上南锣鼓巷,手杖轻敲声一时被淹没了。摆摊儿的、叫卖的、三五一群去上学堂的、行色匆匆的……声音铺天盖地涌来。宁姥爷看不见,但他听得这一切。他估摸着走到了路中央。
“欸!借过……”自行车一晃把儿,刮过宁姥爷的马褂。宁姥爷的脊柱根儿忽的一冷,人一转悠,好不容易站稳脚,却迷了方向。
“欸,谁来帮帮我,我是盲人……”千军万马的南锣鼓巷上,好心人要千呼万唤方才出现。等那人领他到早点铺时,他已是汗流浃背,冷汗臭汗全出尽了。
宁姥姥年轻时是富家千金,追崇民国时期自由风尚,嫁给了宁姥爷这个穷小子。然而穷小子不负期望,出海经商,赚的钵满盆满。一时间他们两口子成了京城头号巨贾,财源滚滚而来。但也是在海上,他染上了那虐疾,最重至于双目皆废,不复当年威风。夫妇俩也没养育个一儿半女,从前的各路朋友渐渐不再拜访。两个老人坚决不要雇佣人,意识上拒绝过去。数载过去,偌大四合院儿门庭冷落,守着两位步向夕阳的老人。后来,我这个毛头孩子倒成了大院儿的常客。
每天下午,直钧小学的下课铃一打,我就会跑到宁姥爷家。那儿是我除了家以外第二个生活的重心,一消磨,就是一下午。宁姥爷的故事呀,讲也讲不尽。
“小狗子,回家吃饭喽!”到了饭点儿,母亲的声音从家的灶台边传出,飘过那青瓦墙和老枣树,落在我耳边儿。
我猛一望窗外,天色已经暗了,连火烧云都烧没了影。宁姥爷磕了一磕他的烟斗,说:“回家吧,明天来。”全然不顾我这个听众的感受。其实他也不好受着呢,正讲到兴头上,却不得不戛然而止。
“你可知道我这宝贝烟斗的故事?……”每天下午,故事都从他屋里的某个器具开始。或是一只素净的出奇的瓷碗,或是一块酱黄色儿的石头印章,有时是那高放在柜顶上的从不出鞘的宝剑……为什么这些普普通通的破东西有时会被称为宝贝呢?那是只有有心人才能懂得的秘密了。像宁姥姥,就从来不懂。她只是一个劲儿的数落姥爷,叫他干活儿,却不能明白宁姥爷的内心世界,听懂他的故事。他深爱他的宝贝,那些传说般的经历在老人心中璨璨生辉。我那儿时的心理常为他感到一种悲凉——为他这坎坷的一生,也为他这年迈多疾却又只能屈服于家庭不幸的境遇。宁姥姥对我很好,但我却不觉得她是个好人。她就是那种,看起来好但心里没别人的人罢。我全然无法理解,她为何总要一个残疾人做这做那,而这残疾的可怜老头儿还是她的丈夫。
老北京人儿的日子,喝喝茶,溜达溜达,优哉游哉地就过去了。寒冷的冬天,北平常会飘些雪花儿。融雪反晴的时候,天气便会让人冷的难受。雪水和着冰渣儿,从瓦上直落到人脖梗儿里,保准打一个激灵。倍儿爽。在院儿里洗菜,木桶里水还掺着冰渣儿。宁姥爷看不见庭院雪景,却只觉着手冻得生疼;他也不知道菜叶是否干净了,只能一遍遍的洗,因为宁姥姥这回说了,不洗干净是不能回屋的。当我那天像往常一样跑到他家时,就看见那白皑皑的雪地上坐着一个孤零零的宁姥爷,抱着一堆菜叶。手已经红的发紫了,喘气儿时白雾凝在了他的圆片儿墨镜上,形成晶莹的厚厚一层。
我几乎要哭了出来。今天是没心情再恳请他给我讲故事了。
“宁姥姥!”我搀不起宁姥爷,便冲进屋里。她侧坐在炕上,昏暗中看不清脸色。那天我生气地说了重话,对这个无比冷酷的老太,这个只能与宁姥爷共富贵,却不能共患难的人。我实在无法理解,她怎能有此般的秤砣心肠。宁姥爷娶了她这么个女子,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宁姥爷停了手中的活儿,只是对着白雪,一个劲儿的叹气。
我自知失言。儿童往往学着成人说话,却不会想着要承担成人的责任。自此我便少去宁姥爷家了。得罪了女主人,再去也只能是给宁姥爷找罪受。奇怪的是,记忆里母亲却从没再提过这件事儿,只是跟我提:“你宁姥姥也不容易呀……”
不容易又怎样?我永不能原谅她。那举国抗战的年代,满目疮痍的年代,打跑了日本鬼子来了阶级敌人的年代……谁过得容易?都是在苦苦坚持。我也不能期望她原谅我。当我离开北平去祖国的四处学习、参加工作,我就告别了胡同,告别了那些故事和那位总带着圆片儿墨镜的老者。我想他是会原谅我的。
后来,宁姥姥死了。她端坐在椅子上,安然而逝。宁姥爷陪着她坐了一天。从此是真的没有人会照顾他了。每天都得一个人去买早餐,一个人买菜,一个人做饭。不过已是轻车熟路,这时我才感到羞愧。宁姥姥怎是在虐待他的老头子呢?她就怕自己走在了前头,而留下瞎子老伴儿无法过活。那个冬日,她或许坐在窗边,看着老头子哆嗦着洗着菜,自个儿的眼泪也止不住的落,只看我猛地闯进来,发疯一样的吼。我的心在颤抖。如果宁姥爷有眼睛,他会用怎样的眼神看着我呢?
后来,终于听母亲说起,宁姥爷的那些宝贝玩意儿,多是宁姥姥给他买来的……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