掏家雀
李直
在北方辽河上游沙土地上的乡间,有几种动物会和人类同居一室,无形中,人们在称呼它们的时候,前面就会多个“家”字。比如,在堂屋梁上筑巢的燕子,人们叫它“家燕子”,也许,人们认为也有的燕子在山野里居住,于是,那种燕子就有了另外一个名称:山燕子。偷偷溜进屋子并在墙角地面打洞的老鼠,人们叫它“家耗子”。但是,活动在田野里的老鼠,并没有理所当然的被称为“山耗子”,而是叫其“黄耗子”,以区别于家鼠。同样,居住在屋檐下的麻雀,也有一个别名:家雀。那种年纪大点经验丰富点并且强壮于同类的麻雀,人们叫它“老家贼”,年纪小体能差,当然个头也小一点的,人们叫它“小家雀”。因而,和乡民们同居一幢房屋的鸟,有两种,一为燕子,一为麻雀。只不过燕子住在屋内,而麻雀则住在户外,它们之间仅隔一堵墙。
燕子大摇大摆的出入于堂屋,对人类毫无戒心,是因为人们从不加害于它,把它当朋友待。而麻雀则不同,它们虽只借了屋檐下拳头大小的一隅,却得加千百倍的小心,因为人们对它向来怀有仇恨,恨不得整体灭绝而后快,对它们决不手软。除了张粘网、撒毒饵、下套子、布陷阱外,还有一种抓捕办法:掏家雀。
麻雀整个白天都在户外活动,巢内肯定是空的,掏家雀自然就选在夜晚进行。夜幕降临之后许久,天已完全黑透,沙土地上的村庄万籁俱寂,掏家雀的人们才会出动。干这种“手贱”营生的,全是十至十五岁的少年,整个过程均以“取乐”为目的,因其收益极微小,甚至可以完全忽略不计。我们常常五六个人一群,先选择自家房屋动手。因为大多数乡民不喜欢别人在自家屋檐下贼头贼脑,和小偷欲入室一般。
夜里掏家雀,先要备一支手电筒,而且电池要崭新的,以保证其发出的光绝对强烈刺眼。我们一小撮人,悄悄潜入院子,溜到房子后面,自屋檐一角起,捋着后檐一寸一寸地搜索过去。这中间,我们屏气敛息,蹑手蹑脚,似一支深入敌后执行特殊任务的小分队,更似溜门撬锁的惯偷。若有谁不小心摔倒或忍不住咳嗽一声,马上就被驱逐出列,而且永远不可归队。甚至,其它的同类小型组织,闻听谁犯有这方面的过失,全都拒绝接纳。
说实话,我真不知道屋檐下的麻雀巢是如何营造的,人们在造房子时,肯定不会有意留个洞眼给麻雀们住。乡民们理所当然的认为是麻雀用翅膀“扑拉”出来的,听似有点道理,但从未亲见哪只麻雀像燕子似的做过巢。不过,麻雀们的确居住在拳头大小的洞里,由此或许可以相信是它们自己“打”出来的。
一旦发现有个洞口,便有一个强壮者蹲下,任由一机灵而且体重较轻者踩在肩上。此行为官称为“叠罗汉”,我们乡下孩子们称其为“搭肩”。黑暗中,一个巨大的黑影无声而缓慢的沿墙爬升,一束光亮稳稳的咬住一点,直至黑影抵近。
这样的行动,十有八九都会扑空。巢中并无麻雀。上面的光亮熄了,黑影慢慢的降下来,依旧紧贴着墙,依旧悄无声息。接近地面了,上面的这个,轻盈一跳,从肩膀上下来,下面蹲着的那个,缓缓的站起来,慢慢的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当然,这一切,还是无声的。
记忆中只有一次,不知因巢穴太浅还是麻雀太粗心,手电筒刚扫上去,一只麻雀就赫赫然出现在光柱中央,它紧闭着嘴巴,大睁着眼睛,似乎正在潜心思索,对即将到来的危险一无所知。甚至对这束强光都没产生反应————在我的印象中,它似乎眼都不曾眨一下。一时间,我们都因无法抑制内心的喜悦而互相看了一眼,黑暗中,看不清别的部位,只见所有人的眼睛,都闪闪发亮,如同星辰刹那间落在了地上。寂静中,有人蹲下,有人上肩,寂静中,一只手伸出去,将它稳稳捕获。
这样的时候,我们会把脑袋挤在一起,借手电筒细瞧这只战利品,有时也会从你手中传至他手中,分别抓握一会儿,最后由一个最稳妥的人保管。
原来,麻雀怕光。只要强光直射眼睛,它就瞬间失明。这是乡民中年长者言说的,也是一代一代流传下来的说法。后来,我想,麻雀整个白天都活动在阳光下,阳光那么强烈,远超手电筒,它为何不失明?
掏家雀的那些夜晚,绝少有收获,只有少数几次能逮住一两只,十有八九都空手而归。可在记忆中,我们几乎夜夜出动,乐此不疲。细想,最大的满足,可能是缘于手掌指尖触摸到羽毛的一刹那,那种温热的、活沷沷的异物感和弱小生命尽在掌握中的成就感吧。
有时,在村路上,我们会和另一群掏家雀者不期而遇。我们互亮底牌,紧紧抓住麻雀的双脚,在手电筒下进行比较。除了数量的多寡外,我们还会在收益的质量上计较:看谁的“老家贼”占比大。
我们中间,那些年纪大一点的伙伴,一眼就能辨出哪只是“老家贼”,哪只是“小家雀”。夜晚,村路上,寒风中,我们不惜耗费电池,从体重的大小、喙的颜色深浅和硬度高低、体色鲜亮晦暗和体格强壮程度等几个方面进行比较,直到得出双方都认可的结论,我们才各走各的路。
至于胜利果实的分配,我们也有原则:最大那只或在只获取一只的情况下,给予“号定”房屋的人,比如在我家屋檐下掏出来的,我率先分到。然后是“搭肩”二人中下面负重的那个。其三是手电筒的主人,因为那时手电筒是稀缺工具。再才是伸手掏家雀的那个。至于其他人,就凭果实的丰寡了。几乎每次,都有一个或几个人一无所获。
我们掏家雀,都选在冬天。一是据人们说,冬天里麻雀最肥(夏秋食物充足,冬天食物匮乏,为何麻雀偏偏在冬天里肥胖呢?又是一未解之惑);二是据人们说,夏天里,蛇也会居住在屋檐下。它们可不像麻雀那么懦弱,一见光就束手就擒,而是勇猛反击。它们见人仰脸上来,便一头窜出来,箭似的钻进大张的嘴巴里,而且蛇身上的鳞片会在此时全部炸开,如倒刺一般,卡在喉咙里,无论你如何用力,都无法拔出来。这样,蛇顽固地钻在喉咙里,一直把这掏麻雀者堵得气绝身亡才罢。可是,让人奇怪的是,蛇也会因此舍弃性命(蛇为何要用这种一命抵一命的方式对人类进行反击,以至于“杀人一千自损八百”,又是一惑)。
也有胆子大手痒难耐的半大男孩,竟会在五黄六月里掏家雀。他们这样说:咬紧牙,闭住嘴,脱去上衣,扎紧裤带。即便见了蛇,不仅让它无法入口,连衣服里面也进不得。
至今,我从未听说谁家的哪个孩子被蛇“钻死”,甚至,也没听说谁在掏家雀时掏出了一条蛇。
至于所获的麻雀最后去向,大抵有二:一是拿回家喂了猫;二是给更小的弟弟妹妹作玩物,从未听说谁让它发挥过更大的作用。看来,掏家雀,只是个“掏”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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