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姑奶奶

可能是代沟的原因，我很不理解现在的年轻人对亲戚的态度，在他们眼里，隔个两代就是远亲了，让他们去参加这种亲戚的喜宴时，经常不愿意去，原因很简单：不熟悉，去干吗？

也难怪，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平常家里也鸡鸭鱼肉吃着，时不时饭店里开下小灶聚下会，好酒好菜见识多了，不稀罕那一场酒席；可供选择的娱乐活动多了，农家乐喝茶，山上踏青，电影院KTⅤ钓鱼……再不济，呆家里晒太阳玩手机，总是可以填满空闲的辰光，也不能说人情冷了，谁还喜欢凑一场陌生的热闹？哪像以前，连收音机都沒有，哪家办喜事就是一场精彩的盛宴。

但在农村，年长的那一辈是很注重亲戚的往来，逢家里办事，总会把邀清名单核实了再核实，怕会漏请了哪怕一家八杆子打不着的老亲。

我去参加喜宴的这家老亲，是我姑奶奶（我父亲的姑母）的曾孙李四家，李四的孙媳妇生二胎了，是个女孩，今天李家帮这女孩子办周岁喜宴，这亲戚确实有点远了，反正我是一个人去的，后辈不愿去了。

李四孙子也早在城里买了房子，不过按乡下规矩办喜事的排场很大，如果家里条件不是很好的话，五六十桌人在城里办酒开销会很大，并且正常情况下亲戚在乡下的多，上城来去不方便，参加喜宴的人数将大打折扣，所以一般都选择在老宅办酒。开席前我想去方便，又不好意思到正房的卫生间，就到楼梯间取厕纸准备上屋后的茅坑，一抬眼就看到楼梯下很不显眼的地方放着四张相片，是姑奶奶夫妻俩和她们儿子儿媳的遗像，姑奶奶生前很疼我，所以我特意凑近她那张斑驳陈旧的相片，勉强可以辩认出轮廓，和她和蔼的笑容，我在相片前站了许久，默默鞠了个躬，再抬眼时发现了相片下的字，陆氏。

陆氏？我不由愣了一下，我姑奶奶应该姓张才对啊！

酒席是李四儿子在操办，说来惭愧，辈份远了，我都不知李四儿子的名字，更别提他的孙子了。李四沒什么事，陪我坐在一桌，我终于忍不住问他，你太姥姥怎么姓陆不姓张啊？李四说，太姥姥本来就姓陆啊！很快，他明白过来，笑着说，原来舅妈（客气称呼，对于我姑奶奶家来讲，我就是他们的娘家人。）都不知道咱两家的关系啊？我也是听爷爷讲的，当初我太姥爷娶的是您张家的人，应该是您正宗的姑奶奶，但结婚不到一年她就亡故了，沒留下一儿半女，后来太姥爷就娶了我太姥姥，太姥姥姓陆。

李四一通话让我呆怔了许久，一直以来，我以为姑奶奶就是我父亲的亲姑妈，如此说来，李家这门远亲，和我们张家沒一丝一毫的血缘关系。

关于姑奶奶的事，基本上是我爷爷说给我听的，当时我家里穷，爷爷一直沒娶到媳妇，后来，姑奶奶在李家不远的百步三桥的蚕豆地里捡到个婴儿，就抱到爷爷家让他抚养，爷爷一个大老爷们不怎么会侍候小孩，是姑奶奶一直给送来奶粉、米糕、糖等东西，还帮着“侄子”做衣服鞋子帽子等女工活（那时的衣物基本都是手工做的。），爷爷对我说，你姑奶奶几乎做了你父亲的半个娘。

张家是真穷，我父亲一样遇上了讨不上媳妇的难题。我爷爷的堂兄是独子，倒插门到了本村的王家，后来硬是让二女儿“回门”，嫁给我父亲，说父亲毕竟是领养的，让我母亲嫁回张家，也算是续了张家的香火，然后才有了我。

小时候我父亲经常带我去姑奶奶家玩，姑奶奶身材瘦小，像疼爱我父亲一样疼我，因裹脚的原因走路不方便，再加上背驼的厉害，她很少出屋门，我总是陪她在阴暗的小屋里坐着，看她纳鞋底，有时我会帮她穿绣花针，她便夸我眼睛真尖，真能干，说得我心里暖暖地，还会拿几颗红枣或是几片干糕给我吃，那时，这些东西是走亲访友才用上的，很珍贵。

可惜，我还没真正长大，姑奶奶就走了，然后我爷爷也走了（爷爷要比我大六十岁），然后是父亲……也许是我年龄不大担心我不够懂事，他们都没和我说起现在的姑奶奶不是亲的，我正宗的姑奶奶早就不在了。

李四对我不知道我们两家渊源觉得不可思议，饶有兴致地继续介绍，说他太姥姥吩咐他爷爷的，咱李家逢什么事，必须先请张家再请陆家，这顺序不能弄错，因为是张家的姑娘先入的李家的门，一样是娘舅家，也一定要分清先后。

我边认真听边点头，心绪却早在别处，我想起那些不愿意参加老亲戚喜宴的小辈来。

如果换成现在年轻的一代呢？一个女孩子嫁给一位死了前妻的丈夫，她会如何对待亡者的娘家人呢？会否会像我姑奶奶一样对待我爷爷我父亲和我？会否也会对自己的亲儿子讲，家里办亊，要先请亡人家，然后才是自己的娘家？

我的眼睛有点湿润，掏着块手帕轻轻按了两下眼角，又想起另一户人家来。

赵家是大户人家，可惜我父亲的爷爷染上了毒瘾，抽大烟把家产败光了，传到儿子手里家里实在过不下去，连小孩也养不活，无奈之下，我奶奶把父亲抱到百步挢遗弃了。

多年以后，我伯父经多方打听，终于找到我父亲的下落，想要相认，我父亲的养父不同意，说父亲是我捡来的，不关赵家的事。后来几经周折，又加上我父亲心念亲情，作为养父也无可奈何，终于相认。

又隔二代，伯母做主，让她的孙女认我做了干妈，说以前生疏了，现在要亲上加亲。

也许，老一辈对亲情、养育之恩以及辈分、尊长的观念确实是不一样的。

喝完酒，我又去李家屋后转了一圈，是一大片竹林，地貌变化很大，但竹林边缘的那个小池塘还在，我还能记起我小时候沿着池塘边的田埂往上爬进竹林，穿过竹叶织成的浓郁阴影，快乐地接近姑奶奶的小屋。

让我惊喜的是那幢小屋居然还在，屋顶早已塌陷，门窗腐朽，裂开的墙缝露出老式的黑色小方砖，大门口两块古老的青石斜躺着，被几株不知名的藤萝遮住大半，只显现出隐约的轮廓，我跨进破败的大门，姑奶奶的房间不再阴暗，初春的些许阳光透过竹梢，安静地落在杂草丛生的房间里，甚至还有几根竹子矗立其中，我在其中，恍如隔世。

我努力回忆遥远年代这房间的样子和摆设，哪里是床？床的式样？还有带有铜扣的暗红色大樟木箱子，姑奶奶坐的竹片制成的椅子被磨的光亮，我想不起桌子的样式，反正她坐在桌子旁，桌上放着一盏黑色的油灯，应该是陶制的，瓷器没那么粗糙。

我记得她是微笑着的，但对她面容的记忆终究有点模糊。

再往久一点呢？姑奶奶就是在这老房子里的昏暗灯光下为我的父亲她的侄子纳一双布鞋的鞋底吧？

我想，那时，她的内心是喜悦的。

一小阵风吹过，墙顶一片残存的灰黑色瓦片被房间里的竹梢刮中，跌露到墙角，碎了。

我又想起现代社会中的小辈来，开口要求着父母给予什么，甚至对长辈都敢呵斥冒犯，要是，他们听到我姑奶奶的故事，不知会有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