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 0504
那天一早，我赶往医院，给父亲带去前一晚炖好的鸡汤，我放了黄芪、党参、藏红花等中药材。
天气很好，秋高气爽。初升的太阳穿过楼宇和树木放射出玫瑰色、粉红色、金红色的光。我想，或许父亲的病情会有好转，我在心里祈祷着。
步履匆匆，见到病床上的父亲。患晚期肝癌的父亲，腹胀如鼓，面色枯黄，已经被病魔折磨得不成样子。父亲见到我，艰难地微微点了下头。我去卫生间，打来温水，为父亲擦脸擦手擦身，又用棉签沾了淡盐水，为父亲擦洗牙齿。我将父亲的病床摇起，用小勺子一点、一点地将鸡汤喂给父亲喝。父亲只喝了几口，就轻微地摇了摇头，我将病床放好，让父亲重新躺平。
阳光暖融融地照进病房，照在父亲的脸上、身上。几天前，主治大夫悄悄地对我说：“没几天了，准备后事吧！”想到这儿，我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悲伤，泪水从心底里涌了出来。
我站起身，走到窗前，轻轻拉上浅蓝色的落地窗帘，好让父亲能安睡一会儿，也好转身擦去脸上的泪。重新坐在父亲床边，静静地陪伴着父亲。这些天，父亲一直在输液，父亲用他冰凉肿胀的手紧紧拉住我的手，我也想用我手上的温度去焐热父亲冰凉的手。
父亲用几乎分辩不清的声音艰难地说：“阳光多好啊！……”父亲怕我听不明白，又用另一只手颤颤巍巍地挥了挥。我赶紧走到窗前“唰”地一下子将落地窗帘全部拉开，让金灿灿的艳阳重新照在父亲那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
父亲半闭着眼睛，尽情享受着阳光的抚爱。多少往事浮现在我的眼前。
记得我上小学时，我们全家去了河北五七干校，母亲在那里撒手人寰。我住进了学校，只有星期六走上三十里路才能回家。星期六的晚上是我和父亲最快乐的时光。父亲忙着炒些黄豆咸菜，用瓶子装着，让我第二天带到学校去吃。晚饭后，我和父亲就在昏暗的油灯下讲故事。“卖火柴的小女孩”、“秦时明月汉时关”都是那个时候父亲讲给我的。
记得我结婚前，每晚父亲看完新闻联播，说：“给你半个小时，可以随便提问题。”我和父亲的话题轻松有趣，天文地理、古今中外都有涉猎。有时父亲说得高兴了，会说：“今天奖励你半小时。”于是我和父亲的谈话可以延时到八点半钟。印象最深的是，听父亲讲李商隐的《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父亲说，大家公认“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这两句最为经典，但“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这两句却最为精妙，情感也最为丰富和缠绵。李商隐写出了女主人公为爱情的痛苦而憔悴，为憔悴而担忧的复杂心理……
有父亲单位里的领导、同事来看望父亲，父亲努力地摆了摆手致谢。我送领导出门，领导说：“你有什么困难尽管提，你爸他从不向组织上伸手，我和局里的小青年们都打了招呼，必要时，让他们替替你。”
父亲是一个认真严谨的人。一辈子踏踏实实做人，勤勤恳恳地工作。我从小到大，不知道有多少回半夜醒来，看到父亲还在伏案工作。父亲的业务能力强，记忆力超好。以前，每次去国务院汇报工作，部长总会带着父亲去，说是周恩来总理钦点的。父亲不用看汇报材料，全国油料生产各省的数字都装在脑子里。哪个省计划产量多少万担，实际完成多少，超额多少，减产多少，油料品种还要分为花生油、菜籽油、葵花籽油、棉籽油、蓖麻籽油等不同品种，分别多少万担，父亲如数家珍，记得清清楚楚。
改革开放后，父亲帮助局长做好局里一出一进工作。一出，是指出囯。父亲主张选派业务能力强的同志出国考察，而不是按行政级别，父亲也几次将出国名额让给年轻的同志。一进，是指入党。父亲主张培养局里的年轻同志，特别是年轻知识分子，说他们是囯家的栋梁，国家的希望。
父亲在荣誉、利益面前总是先想到别人。1989年单位分给父亲的四居室，父亲主动让给了刚从新疆调回来的同事，我们一家依旧住在一个假三居里。父亲甘为人梯，努力培养单位里年轻人。有个新分配来的大学生，父亲亲手带他。两年间他业务水平提升很快，成为业务骨干。年轻人想考研，局长没有同意。父亲就去做局长的工作，说年轻人爱学习是件好事，应当鼓励。周日，年轻人到家里来，父亲给他讲中国经济史，讲中国经济未来的发展方向。之后这个年轻人完成了研究生学业，后担任了大连期货交易所总经理、一家大型商业银行行长等职务。
节假日，家里成了小型沙龙，父亲单位里的年轻人或三五成群，或两三人会聚到家里，父亲很高兴将他的读书心得及新书内容介绍给大家。父亲成了年轻人的好伙伴，帮助他们尽快成长，而我也练就了一手厨艺。
父亲上大学时，因为爷爷辞了官，家里没了经济来源。父亲就一边读大学，一边到一所中学去教高中的国文和几何课程。母亲是父亲的学生，两家又是世交，很快两家的长辈为两个年轻人包办了婚礼。
母亲受五四影响，高中毕业后只身一人报考了北方一家公司。父亲当时大学还有一年毕业，正赶上父亲的学校迁往另一城市，父亲为了母亲放弃了学业，也来到北方。解放后，这家公司成为政府机关，父母都成为机关工作人员。
母亲只有高中文化程度，父亲鼓励母亲继续深造，用知识丰富自己。母亲考取了人民大学夜校，边工作，边学习，在临生我之前，完成了人民大学的毕业考试。在父亲的帮助下，母亲在工作中也成为了骨干力量。
父亲大母亲七岁，在家里事事处处谦让着母亲。母亲喜欢音乐，父亲并无音乐细胞，还是支持母亲买了留声机和许多唱片，还经常陪着母亲一起去看歌剧、看话剧。
母亲去世后，从我上中学开始，就不断有父亲单位里的叔叔阿姨做我的工作，说：“给你找个后妈，你别拦着。”我上高中那年，我家已搬回北京，楼下有位阿姨，是我幼儿园时的园长，她家大姐姐和我说：“要是咱妈咱爸成了，两人相互有个照应多好。”还有一位国防大学的阿姨，母亲的高中同学，通过我舅舅找到我家。但是，父亲都没有同意，一直没有再娶。
在明媚的阳光中，父亲依旧紧紧地拉着我的手，依旧静静地享受着阳光的温暖。
在阳光的照耀下，父亲的面容似乎变得红润了，变得有了光彩。我忽然感到，这阳光就像一扇门，它将生与死截然分开，门的这一边是鲜活绚丽的世界，那一边则是阴冷的地方。我紧紧握住父亲的手，生怕父亲被拉到门的那一边。
父亲终于微微睁开了眼睛，极其吃力地对我说：“你要有个思想准备……”我点了点头，连忙又摇头，心一下子被揪紧，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强忍着泪水，认真地说：“爸，您会好的，真的！”父亲听了嘴角动了动，似乎在笑，似乎又在说，傻孩子啊……
中午，正是阳光最明亮的时候，父亲的身上、脸上洒满了金灿灿的阳光。这阳光闪烁着、跳跃着、舞蹈着，变幻着斑斓的色彩。父亲在阳光的陪伴下、在阳光的簇拥下、在阳光的关爱下面带微笑，安详地去了，走完他七十年的坎坷人生路。悲痛之余，我心里多少有一丝丝的宽慰，因为父亲是在阳光的陪伴下走的。
在清理父亲的遗物时，我发现了父亲抽屉里有一个精致的笔盒，里面并排放着两支金尖钢笔。一支豆沙色笔杆，一支蓝灰色笔杆。旁边还有一支老式黑杆钢笔与笔盒在一起。我小时候见过母亲用那支豆沙色笔杆的钢笔。当时我还问母亲要过，母亲说，等我长大了再给我。现在我才明白，那是父亲母亲他们共同拥有的纪念，而那支黑杆钢笔，是我的抓周纪念。我想起了父亲给我讲《无题》的情景，在父亲的心中有着怎样的波澜？父亲用他一生的爱陪伴着母亲，陪伴着我，还有他的工作。
今天，又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想起父亲临终的那一刻，父亲有阳光陪伴着。冥冥之中，我感到父亲那慈爱的、睿智的目光注视着我，指引着我，激励着我，陪伴着我，那来自天堂的阳光温暖着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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