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之后

作者: 秋水依然 | 来源:发表于2023-05-25 10:23 被阅读0次

    本文首发原创,文责自负。


    01

    太阳一纵一纵地向西边落去,渐渐地隐了身子,天空露出灰沉沉的脸庞。

    “啪”地一声,有人开了灯,房间瞬间亮堂了起来。靠窗的病床上躺着个脸色枯黄的老人,身上插满了管子,连接的仪器发出机械的声响。看得出,这老人富贵过,那双布满老人斑的大手,居然没有一个老茧。只是如今的他,已瘦脱了形,那层皮像个麻袋似得虚虚拢在身子上,轻轻一动,麻袋便拱起了褶子。

    当然,他动不了。此刻他周身的毛孔都像压着巨石,沉重至极。他静静地躺在床上,等待着最后一刻的到来。是的,他已经听到主治医生发出了病危通知书。哪怕没听见,单看床边这乌泱泱的人,他也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平日里,哪里会来那么多人,他又不傻,谁也别想骗过他。

    他虽然动不了,但这帮人的表情,他可都一个个地看在眼里呢。头发花白的老二坐在床边,双眼专注地盯着监护器上曲线,根本不扫他一眼,好像那个屏幕才是他爹。一旁的老三仰着个头,目光顺着盐水瓶里的药水一滴一滴地往下落,还未落到他身上,就怕被烫伤般地紧急刹了车,再往上看去。女儿倒是来回扫了好几圈,微微皱了下眉头,轻声问老三,“阿三,医生说大概什么时候?”

    老三这才望过来,打量了一会儿,有些不确定地回复,“按理说,快了。”

    “哎哟,站得我累死了,从早晨等到晚上,我的腿都麻了。”老二媳妇敲打着小腿,从旁拉了个椅子“嘭”得一屁股坐下。

    这话反而提醒了女儿,她起身拉过一个高挑的女孩,悄声嘱咐道:“青青,你别等了,回家去吧。”

    “青青不是那个短命老大的女儿吗,已经那么大了?”他一怔。

    对面的那个女孩闻言也明显一怔,望了下周围的亲人,犹豫地说,“姑姑,这好像不太好吧。”

    女儿嗤笑了一声,“义务和权力对等,他当初不管你,你现在等他干什么。走个过场,有这么个意思就好了。”

    “妈的,都盼着老子死呢。”躺在病床上的他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立马跳起来,把这群不孝子孙统统打一顿。可惜脑子被肋下的剧痛炸得嗡嗡作响,胸口闷得透不过气,一股巨大的力量压迫过来。重。重。重。连呼吸都被压扁了,他拼命地挣扎,想大声地呼叫,口中却发不出一丝声音。突然,重物感消失了,他眼前一黑……

    02

    灯火辉煌的大殿之上,空无一人。

    一阵风吹过,烛火微微一动,大殿台阶下便出现了一个苍老的身影。那人一骨碌地坐起来,眼神还不安分地四处打量着。他身后站着两名穿斗篷风衣的瘦高男子,穿黑长靴的那个抬起腿就往老头屁股踢去,大声呵斥道:“钱海洋,你给我老实点!”

    老头被踢了个狗吃屎,脸狠狠地砸在红褐色的泥地上,一股浓稠的血腥气直冲而来,搅得他胃里一阵翻腾,有些残余的食物冲了上来,他忙不迭地用力往下咽,一股酸腐的臭味在体内蔓延开来。

    穿白长靴的男子嫌弃地用脚尖踢踢他,示意他别挡住道。随后便施施然地往大殿深处走去。不一会儿,有只白皙修长的手撩开了暗红色的丝绒帘子,一位戴着圆顶帽,身穿灰色的粗花呢大衣的中年男子,打着哈欠走了出来,懒洋洋地问,“是哪个讨厌鬼,选在深更半夜来报到?”

    黑长靴的男子健步走上台阶,黑色的斗篷衣裾纷飞,猎猎作响,只见他躬身抱拳,恭敬地说,“回禀崔府君,便是前日阎王点过名的那人。”

    中年男子这才望了过来,地上的老头偻着身子,头却高高抬起,谄媚地冲他笑着,露出暗红色的后槽牙肉。崔府君皱了下眉头,嫌恶地别过头,大声吩咐道:“什么糟心玩意,阿黑,赶紧地把他扔油锅里去。”

    黑无常随即一挥手,两个身穿皂衣、腰扎着橘红色宽带的鬼卒从两边走来,抄起老头就往外拖。

    “冤枉啊,大人,冤枉!”老头嘶吼着拼命挣扎,手指深深地插入土里,松软潮湿的泥地被拉出两条长长的划痕。

    崔判官本已打算回去休息了,听到他尖利的嘶叫,反而来了兴致,从大殿之上走了下来,饶有兴趣地蹲在老头面前调侃他,“哟,本官从不判不服之人,你倒是说说,你有什么冤?”

    老头的脸缩成干枣样,哭丧着说,“大人,我这辈子不偷不抢,也没杀过人,凭什么就下地狱了?”

    “嘿嘿,你这么说倒也没错。”崔判官轻抚着下颌,笑眯眯地反诘他,“那你做过什么好事没?”

    老头脖颈硬了起来,有些不服气,“谁还没做过几件好事啊!”

    “那好,但凡你能说出十件好事,我就让你转去三善道。”崔判官坐在台阶上,翘着二郎腿悠悠地说道。

    老头浑浊的眼里迸出了很亮的光,枯黄的脸上平添了几分激动的红晕,大脑飞速地转动着,一件,两件……九件,怎么数来数去才九件。老头的气息乱了,喉咙里发出风箱般呼呼的声音,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顺着脖颈落入湿漉漉的后背脊。他眼珠子缓缓地一骨碌,又悄悄用眼角小心翼翼地扫了下崔判官,正打算开口时。

    崔判官凉凉地补上一句,“你要是敢骗我,我就把你扔到第十八层的无间地狱去。”

    无间地狱,据说那里是永不停歇的酷刑,千万亿劫都求出无门的地方。老头被吓住了,喃喃地哀求,“大人,那九件,九件行不行啊?”

    “行啊。”崔判官笑吟吟地吩咐静候的鬼卒,“把他拖下去,炸九成酥。”

    老头大骇,手脚并用地往台阶上爬窜,口里絮絮念叨着,“不,我要见阎王,我不服!”

    “呸,阎王是你这种人能见的?”崔判官啐了他一口,站在台阶高处,略一抬手,金光闪过,老头腾空飞起又被抛向墙角,重重地下坠,砸碎了一地的白骨。

    “老崔,侬组撒,噶热闹。”有个圆脸男子探进头来。

    老头陷在碎骨里已绝望地认命了,突然听了熟悉的乡音,不由地张开了眼睛。这一下,令他欣喜若狂,大吼一声,“阿大!”

    03

    圆脸男子一袭白衣,手持蒲扇,非常亲切地转过头来问道:“这位阿伯,您认识我?”

    老头噌地跳了起来,一扫先前的颓势,冲了过来,指着他鼻尖就骂,“你这没良心讨债鬼,我是你老子!”

    “混账,居然敢在这耍威风!”大殿的高背座椅上出现了一名英国绅士,戴着黑色高礼帽,穿着棕黄色的格子西装,他眼神往鬼卒处淡淡一扫。鬼卒们立马懂事地上前,把老头的双手一反,直往后拖去。

    “哟,福尔摩斯,失敬失敬!”圆脸男子向高处的英国绅士拱手致意。

    英国绅士仿佛见到了知音,眉眼弯弯地从大殿最高处一跃而下,往圆脸男子面前神气地一站,“离上仙,您能看我今天的装扮如何?”

    “嘿,福尔摩斯·阎,谁不知道呢?”上仙挑起大拇哥夸他。

    他哈哈一笑,“在这地府呆了几千年,实在太无聊了,找点事玩玩。”

    老头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圆脸男子,“阿,阿大,你现在是神仙了?”

    钱离这才认真端详起老头,记忆中的父亲是高大威严的,和眼前这个干瘦枯瘪的老头完全联系不起来。只有从他宽阔的骨架和眉眼间,依稀拼凑出一个模糊而熟悉的影像,他微微叹了一口气,略点了下头,应了声,“阿爸。”

    老头板起了脸,摆出阿爸的样子呵斥他,“那你还不让他们赶紧放开我!”

    接着,他又用力地挣开了鬼卒的手,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道,“想让老子下油锅?呸!都给我死去吧!”

    他身形方动,一道金色光索便把他从头到脚都捆住了。阎王围着他绕了两圈,手一伸,凭空变出一杯凉水,缓缓地往老头发顶浇了下去,“钱海洋,快醒醒。到了这里,可没有老子儿子的规矩。你的罪,必须你自己还!”

    老头被光索勒得像个粽子,只有脖子以上勉强可以动弹,他用力甩着水珠,勉强睁开眼睛,怨毒地朝钱离说,“不是都说父债子还吗,凭什么老子的罪,儿子不能替。”

    “你有没有听过这段话?是故众生莫轻小恶,以为无罪。死后有报,纤毫受之。父子至亲,歧路各别,纵然相逢,无肯代受。”阎王随口便诵出了长长的一段地狱刑法。

    老头的心一点点凉了下来,完了,这不就是老人一直说的因果报应吗。以前确实没干过几件好事,这下怎么办,真的要下油锅了吗?各种念头此起彼伏地涌出来,闹嚷嚷地涌动着,一波又一波,把脑子堵得个严严实实,生不出一个脱身的法子。

    不知什么时候,阎王殿下支起了个高高的火堆,上面架着口浴盆那么大的油锅,火焰热情饱满地燃烧着,呼吸的空气变得滚烫起来,鬼卒的汗滴入锅中,“滋”地一声惊醒了沉思的老头。

    这,这是要现炸了吗?与生俱来的死亡恐惧紧紧黏住了他,他惊慌失措,眼泪、鼻涕等各种浊物从四处奔涌而出,脚底还滴滴答答地落下一滩腥臭的液体。

    阎王迅速散开了捆索,忙不迭地吩咐鬼卒,“哎呀呀,脏死了,赶紧把绳子拿去干洗。”老头的身子软了下来,像一团鼻涕虫似的慢慢蠕动到钱离身旁,拼命地磕头,“阿大,不不,上仙,求求你,千万别让我下油锅啊。”

    他语无伦次地忏悔着,“我知道,是我不好,你妈前脚刚走,我就要再娶。你当时不肯,我就干脆和你断绝了关系。”他用力抽了自己一嘴巴,“我不是人,我知道。你后来得了肝癌病危,我也没来看过你。你留下的女儿,我也没给过一分钱。”他说到此处,想起了多年前在大儿子追悼会上,亲家母拍照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对他说,“海洋,你从今往后,可要看开一点啊。”他那时嗤之以鼻,看开,看个屁,都想花老子的钱,老子谁都不给!

    现在再后悔也来不及了。接着,他又想起来什么,表功似得说,“阿大,你不要怪阿爸偏心,我告诉你,把你赶出去以后。我的钱也没给那些个兔崽子们用,哪怕老三生了对双胞胎儿子,我也给他们吃泡饭。真的,我的奶油蛋糕都藏起来自己吃了。”

    钱离的眼里露出了浓重的怜悯,深深叹了一口气,唤着匍匐在他脚下的老人,“阿爸,你怎么不明白呢,就是这些东西让你下了地狱啊。”

    “撒?”老头迷茫地眨了下眼睛。

    “再说,我马上也要重新投胎了。”钱离苦笑着撩起白衫,原本洁净的下摆处已经出现了密密麻麻的小黑点,“我已衰相出现,福报享尽,寿命快到了。”

    阎王闻言一惊,接过判官递来的生死薄,急促地一页页翻动,最后目光停滞在了某一行。钱离带着洞悉一切的笑容,依然温和地问道,“阎兄,我下辈子投哪条道?”

    阎王扭开了衬衫的第一粒扣子,轻吁一口气,宽慰他,“还好,是人道。”紧接着,又有些迟疑地说,“只是明日午时,您就要进轮回了。”

    钱离格外淡定,眉宇间始终含着素日的笑容,就像在说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情,“好的,谢谢你。”

    蓦然从油锅旁传来了一声张狂的大笑,“哈哈哈,活该,什么神仙,老子都救不活的神仙就应该去死!”在火光的映衬下,老头的脸扭曲着成一个诡异的图案,有些癫狂地手舞足蹈起来,恶毒地诅咒着自己的儿子。

    钱离默默注视着他,目光平和,无悲亦无喜。这么多年来,都快下油锅了,父亲居然还是这么执迷不悟。原来一个人的习气,真的如尿桶的骚臭味,一辈子都会如影随形地跟随着。

    “报——阎王!”一个鬼卒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干什么呢,冒失鬼!有话慢慢说。”阎王呵斥了一句。

    冒失鬼委屈地从怀中掏出一份信笺,“天庭急电,说上仙之女行诸善事以报父恩。现上仙功德圆满,再归神位!”

    “哇,竟是这等喜事!”阎王眼里冒出了欢喜的小星星,那笑声从心底传出,回荡在空中,竟让阴森的阎罗殿平添了几分喜气。判官及无常小鬼们亦齐齐躬身道贺,“恭喜上仙复归神位!”

    什么,明明都要死了还会有这样的转机?那个死丫头做好事怎么不记到我头上。老头恨极了,周身的毛孔里渗出黑色的雾气,充满了怨恨、嫉妒和黑暗的能量……

    早已等得不耐烦的鬼卒嫌恶地用手在鼻尖挥了几下,随手提起他,一把扔进了滚烫的油锅里。一阵巨痛尖锐的刺来。痛!痛!痛!他觉得自己全身都已经爆炸了,化成了点点碎屑,融进了金黄色的滚油里。可那尖锐的痛,怎么还在?他身上不知哪块碎片发出了长长地一声“啊——”

    04

    原来是一场梦!

    钱海洋睁开了眼睛,松了一口气。那梦太真了,那情境,还有那痛,让历来只信现世的他,第一次产生了怀疑。万一,万一这梦是真的呢?想起那口嘟嘟冒着气泡的油锅,他不禁又痛了起来,这股痛像藏在灵魂里的针,时不时地就尖锐地刺向他。他甚至觉得,在这痛面前,连死亡都不算啥。

    突然,他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想起梦里孙女积下的善事,只要她肯把功德送给我,那我不就不用下油锅了,而且还能上天去做神仙了吗?

    他目光慈祥,饱含着无尽地温柔,深情地望向角落里的女孩,这是他第一次发自肺腑地关心一个人。正当他张开口,想呼唤她时,却发现吐不出一个字。他急了,喉间拼命发力,却只听到吭吭的响声,气管里有东西挡着,呼吸渐渐弱了下来,像一根陈旧的细线,处处要断,时时要断。破旧的身躯还残存着最后一点微弱的光,悄无声息地燃成了一团大火,熊熊的火焰再次把他切割成了片片碎块,又慢慢烧成了灰烬。

    灰烬凉透了,太阳下山了……

    05

    青青站在床尾,望着对面这位陌生的老人,往日的记忆如电影般一幕幕地浮现在脑海之中。心中的滋味无法言说,原来那些伤痛和不甘竟从未远离,一直埋藏在心底最深处。

    她试图轻触它们,一碰,它们便如无助的婴儿般地蜷缩起来,啜泣着,哭声从心房深处拽出千丝万缕的痛来。青青耐心地在那无尽的痛里,慢慢地摸索,终于来到了一个不痛的地方,它始终散发着光芒。拨开层层忧伤的面纱,那光便渐渐亮了起来,在光的照耀下,一切委屈、迷茫和痛楚都如阳光下的露珠般奇迹地消失了,心灵的天空一片明朗空寂,暴风雨停歇了,心灵的大海又平坦如镜。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在疾病和死亡面前,这又算啥。天大的事情,也不过在呼吸之间,一口气接不上,人就走了。倒不如现在就明白过来,做点该做的事情。比如现在,青青不由地脱下手腕上的佛珠,轻诵起了佛号,给这垂危的老人在最后的时刻,默默地送上一份祝福。

    后记

    翌日后,青青家的母猫生了一窝小猫。其中有只黑色小奶猫尤为霸道,总是在窝里强占着老猫的奶头。它在窝里蛮横地抬头吼叫,亮晶晶的眼神里透出几分熟悉感。青青把它拎了出来,踌躇了半天,最终还是给它取了个名字,叫海洋。

    窗外,太阳又渐渐地升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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