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如无恨月长圆——纳兰容若

作者: 钟大晓 | 来源:发表于2016-04-05 20:51 被阅读250次

    纳兰容若停在半空的指尖,如行止间的一个沉吟,停顿在卢氏生命的琴弦上,来回徘徊,不肯离去。故事自琴弦溜走,空留下生锈的琴弦,每日任由日光拍击空空的琴箱,如他空洞迷离的眼神。自她走后,他再也没有打开过琴箱,再奏合韵之曲。

    而今夜,不知不觉,又是一个月圆之夜,他眺望远逝的爱情,深邃的眼神穿过窗外的月色和柳影,穿过往日的雪月与风花,夜风掀起了他浓浓的思念情结。

    无尽的夜,犹如他思念的无尽,等待的无尽。每天,他最害怕的是黑夜的来临,无法关熄的往昔,如洪水般涌来,充斥整个夜空,紧紧将他包围。牵牛与织女每年尚有一次鹊桥相会,而他们呢?谁来搭一座爱桥,让他们的思念每年也有一个固定的,可以释放的地方,以慰孤寂?

    他有了一丝为她弹奏一曲的冲动。思忆骤起,离歌已成。此恨何时已?三载悠悠,若是梦,早该醒悟,若是真,也应面对,何以,剪不断,放不低,抛不开,离不了?

    他踏上夜台的最高处,伸出手去,却无法为她添衣,添上一丝暖,消减这愈夜愈浓愈夜愈寒的秋意。爱情,今夜你在何处泊岸?如今,我们已是情浓情转薄,薄到我们无法再轻握,再相拥,再穿戴,再着色。人间,已是如此冷清,天阙,更是不胜寒意,

    夜阑人静时份,鸿声雁语,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寒来暑往,它们不分日夜的飞驰,解了多少人间两地等待的痴心苦。其实,他多么希望,她也能借鸿雁一声,遥寄尺素一束,好让他得知,她年来苦乐,与谁相倚?在世上,是轻而易举的事。而现在,他和她和它,都无能为力。多少新愁旧恨无处寄,鸿雁,代替不了他,也代替不了她,上穷碧落下黄泉。通音讯。

    一颗痴心无处投递,任由它在思念的海来去游荡,无处落脚。

    纳兰容若倚栏远眺,对爱无计可施,思念才下心头,又泛上眉头。遥想她的一纸容颜,应该也如今晚的月光般皎洁。只是一夕如环,夕夕成玦,月亮在最圆最亮之时,是他思念最浓最强之时,然后随着她的下弦,他的心开始下沉,他的愿望也在逐渐单薄,最后融为黑夜的黑,太空的空,苍白的白。

    他永远铭记康熙十六年的五月三十日。这一天,他失去生活的重心,生命的意义。传来她噩耗的那一刻,他已是以贴身侍卫身份与皇上西域巡视。对着首次接触的塞上风景万帐穹庐诗心颤动,他要描下更多对塞外的感觉,回去向她诉说。

    归梦虽隔狼河,又被河声搅碎,这个时候,分离给了他一个思念的距离,给了他更多的创作灵感。小小的分别,是一次小小的受伤,在归来的时候就能痊愈。只是,想不到这一次分别,竟是永别。人生啊,千万不要随意说分离,特别和心爱的人!

    每天他在心中吐丝成茧,织心为结,踏破冰雪的千里风霜,来到她的身旁,为她握一手的暖香,抚烫她短暂的一生。

    织就相思成网,捞不住她滔滔决绝的去意,祈得同心为结,暖不透她逐渐冰冷的身躯。来世有盟还结发,今生无缘枉销魂,卢氏,想不到我们一世情缘竟是短暂如斯。

    看着她的容颜在他的怀中一点一点的褪色,生命在一滴一滴的流逝,纳兰容若觉得这一刻自己是多么的无助,任你如何富贵满天,名动国都,至尊俯首,冠盖京华,又如何?却不能换回和她多一刻的相聚,令她的血脉再度温热,令自己心爱的人重返翠绿。

    他开始对侍卫厌倦至极。他甚至想,如果能换回和她的长相依,他会立马交换,毫不迟疑。要知道,上天对他是何等的眷顾,赐他如花美眷,又赐他爱情结晶。这比朝庭赏赐什么都强,这比世间任何赞扬都好,他接受得心安理得且心满意足。只是,眷顾如一场过云雨,刚找到盛接的器皿,还来不及装载,更谈不上烹调,上天转眼又将这恩赐收回,连本带利连根带本的狠狠掠夺而去。而以后,他只能活在回忆里,靠回忆的养分供需身体跨向明天的每一步。

    (链接:1674年,容若二十岁时,娶两广总督卢兴祖之女为妻,赐淑人。是年卢氏年方十八,成婚后,二人夫妻恩爱,感情笃深。但是仅三年,卢氏因产后受寒而亡。)

    回顾所来径,他们的脚印在短暂的重叠后,她就走向了另一端。纵使相逢,也只能错过,一个天上,一个人间。从相惜到相分,刹那喜悦,就给阴阳的银梭一划,从此,再也各不相干。有缘比无缘更短,孤衾比双衾更长,遗憾比无憾更多,短短的相聚,长长的相分。而且,要用今后的一生来遗忘。

    但是,曾经深印心中的往昔,一直忠贞于他的记忆呢?也能从此背叛,说忘就忘吗?再回首,两人赌书泼茶之时,雪落满天,梅花也欢喜异常,他横笛而歌,落她一身无言的温柔。窗外飞雪连天,落红梅一身雪白,一如他白洁无暇的心,盖在她粉红的心事上。她红笺向壁,在火炉下,写下对他的爱意:“愿月常圆,妾心常洁。”

    一盏小小的灯下,重叠出无数的欢欣盛景,一段段当时只道是寻常的片段,化为一个个阳春白雪的符节,抚成他的阳关三叠后,去留之间,诀别之际,千种滋味,百般交集。幸福隔着春帷,看似很美丽却无法拥抱。窗外已黄昏,她小小的心窗早已紧闭。如今忆起,夜夜贴紧他的胸口,痛并快乐着!笑并流泪着!苦并甜蜜着!

    满天飘飞的柳絮,那是一种谁的痛在飞舞,完美的爱情啊,为什么总不能结出芬芳的果实?而今,什刹海旁,渌水亭下,梨花谢后,他的惆怅累累成果,只是,摘得下满树的果子,却摘不去满树的悲伤!

    三年前的她,也是在这枚月光下,为他在这片梨花林中飞舞。她舞着一袖花香,将梦儿高挂树上,他踏着一地的快乐伴奏。月色为证,花香为凭,他愿意从此迷失在这片芳香中,不复它想。她的笑伴随春风中荡漾的梨花,令他未语先醉,醉倒在她的蝶舞中。他们却不曾预料梨花会生出孤绝的离情,如汉江的潮水将他们推向两岸,南北永远的分开。

    今年的梨花仍在盛放,如同去年那样茂盛洁白,只是再也看不到蝶舞之人。谁曾言犹在耳:“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但一夕之环,如何能解他无边的思念之渴?相思相望不相亲,谁能明了他的碧海青天夜夜心?

    一夜西风独自凉,零落的,四散的,是我一瓣又一瓣凋谢的心,亲爱的,你看到了吗?

    这已是我和你最近的距离了。月到中天的时候,爱情进入永夜,渴望达到极点。纳兰容若多想伸手去轻抚那张令他朝夕思念的面庞,向她诉说别后的依依。但冷冷清霜却刺得濡湿的语言无法启封,多年蕴藏的思念之酒只能继续沉淀。清风中飘来一阵幽香,风动帘栊,似是她曾回来过的脚步声。知道吗?爱人,满天星辉是我思念的泪,满天星辉是我倾诉的音符。

    它们代替我,守护在你身边,重重围住你,不让你孤寂,不让你寒冷。

    如果有前世,会不会是因为我们在前世已将情缘耗尽,导致今生只能谱一阙短歌,穿行于彼此的夜空,纵使交错,也是只能吟唱,不可同行。纳兰容若想,如果有来世,我愿做湖边的一株垂柳,因风吹过轻拂你的波心,作一度浅浅的散聚,仅此而已。

    因为他知道,如果他们不是爱得那么深,结局就不会这么伤心!

    人生若只如初见,他愿记取她最初的温柔,填满他的爱海,愿意用生命之杯,盛饮她的情痴。灯下他又拿起思念之笔,刻镂对她的爱意。这个冬天,谁在冰雪中犁出决绝,割断他所有的幸福喜悦,让他原以为丰满的一生从此日夕消瘦,哀伤成为人生的底色,生命的骊歌,除了思念,还是思念。

    纳兰容若握笔的手早已字不成行,因情深刺痛的泪眼早已泣不成声,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她是他心中惟一的词令,是他诗词创作永恒的主题,他多想用紧锁的双眉,剪一段月光,来缓解爱情的冰霜,怕只怕藏于心中的这片月色,更蚀人心怀,无处可卸。

    这样的日子,他漠不经心的漂浮着,空白着。当她离去后,他的男欢女爱,从此终止。他知道,失去了她,再精致的眉目、再温馨的声线,再呵娜多姿的身段,都无法令他心动,抬起高贵的头一看。

    填满了他心绪的,是可耻的空白。

    他知道燕子有再来的时候,春天也有再来的时候,爱情也会在不远处等待着他,可是,他无法抹去她在他心底的样子。

    后来,他不能不遂父母之意,接二连三的再娶,希望把心打开,把心中的寂寞全部驱散。只是,他总会在她们的身上,寻找她当初的样子。一举手一投足,一颦一笑,他都把每个女子幻想成她的样子。将她遗下的金钿钗细细端详,一次次灯下凝思,将她的样子思之念之,把之玩之,不忍不肯不舍放下阖上;每一次陪同康熙出巡,街头伫立,城头眺望,每一辆来来往往的马车,每一乘高高低低的轿子,开门关门进进出出的身影,他都假设假想假如这是和她的一次美丽邂逅。

    曾经触动生命的那根弦,那个音符,在这个流动的城市里,她漂移到了何处?他能否重拾重温旧情旧梦,只有等待上天的安排,它把答案写在故事的结局里。

    他知道,他是负了她们,错落的心,再收不起,给了她的心,再也收不回,眼前无论有多少春意,都不是他心底的那片绿,他的枝伸不过来,结不了连理枝。

    在她之前,曾经有人为他守候,在她之后,他在为她痴痴守候,生活曾经令他七彩缤纷,因为有她的存在。而现在,生活令他习惯了无言。除非有一天,在喧哗的街头,在他漫无目的浪荡的脚步中,她俏生生的站在他的面前,微笑的看着他,静静等待他的反应。

    他们看不到,他们也不知,这一袭锦衣下,隐藏着一颗受尽创伤的心,他们看到的,只是华丽的外表。

    也不是没人知,除去天边月。多年以后,顾贞观是知道的。不然,他不会千里迢迢的,将一朵江南小花递给他,嘱他百般怜爱。这一泽江南的水,柔柔地将他受创的身心沐浴,浸泡,让他忘记过往的哀愁,让他将昨日翻越,回到现在,投向未来。

    只是这朵花,也结不成一枚甜蜜的果,也无法带着他,将生命走成完满。她,解不了他的远愁。天上那一盘满满的远愁。

    梨树结的果永远是离别,纳兰啊纳兰,文武全才的你,怎么就想不到?

    京城的夜空,到处有他的词在高唱低酬。人们把他的心事当成自己的心事,一声声,在湖面,在柳枝,在屋檐,只是,都不能唱出他对她隐约的耳语。纳兰心事有谁知,家家争唱饮水词。词如池,如江南一弯承前启后的春水,在行经他的心腔时,多了几分温存婉转,让人读得心醉,心碎。

    月过中天,夜空有画角声响过,铁马金戈掠过。他越来越喜欢留在塞上。只有到了边塞,他的思念方略有所减,天山雪莲,把雪山当芙渠,餐风饮露,冰肌玉骨地怒放。他略有所思,似乎明白,原来,他的世界,只为她而驻足。

    它也是。所以只在塞北盛放,开在他行经的路旁。

    何处淬吴钩,一片城荒枕碧流。在年轻的岁月中,在月光如水的夜晚,他用宝剑玉弓在边塞挥写壮志豪情。千古江山无定据,而今,他要挥剑弯弓,引领边塞的勇士,再定江山的国界,挂到这片月色上。

    但他注定只能是边塞的过客,温柔在另一头呼唤他,金兰在另一头寻找他,征尘如海,无法淹没她给他最初的容颜,唤归他的行色。

    他也无法忘记“季子平安否”的那一声声追问,顾贞观的一字一句,字字断肠,句句揪心,在他的胸中来回汹涌。在顾贞观的瞳仁中,他读懂了他们的坚贞。在书信的中心,他看到人世间最真挚的友情在疾风中携手抗击。吴汉槎仍是幸运的呵,在风雨飘摇的路上,毕竟有人愿与他同行。

    (链接:顾贞观,生性狷介,为人有侠气。他与吴汉槎是至交好友,吴汉槎因举人考试风波而被流放宁古塔。顾贞观写了两首《金缕曲》词,无意中给纳兰容若读到,被他们的友情深深感动,以五年为期,想方设法将吴汉槎救出。)

    他愿意成就他们的不朽,当所有的希望都已搁浅时,他在惟一的期待中喝下了这杯知交酒。共君此夜须沉醉,我本不是富贵花,我愿卸下身上所有的锦绣,铺成一条通向宁古塔的路,将另一个生灵牵引出来。

    雁儿高飞,他的思潮也在高飞,远处有流星划过,点亮他微翕的双眼,月斜西楼,他的尘缘也在摇摇欲坠,在晨曦到来前,他要完成人世最后的一个承诺。

    五载光阴,他不复它想,惟一要做的事,就是将一个人救出。他幸而不辱使命,历尽沧桑千劫,爱意与执意不曾有半点退减。这年的寒冬,在他们相逢时悲喜交融的泪脸上,他的心中也有一股暖流在缓缓流淌。金兰的芳香,是人世间最美的一种香味啊!他愿意一生痛饮!

    惟有在他们面前,他才可一卸乌衣门第之身,一解素日小心侍候之念,一放狂生放浪形骸之态,一醉落寞无人知会之心。身世悠悠何足问,今天,且将门前的教礼条文通统抛掉,我们的身份,只留下一项,最原始的一项,最基本的一项,最有人情味的一项——人,同等的人,将世间的不平与无奈,都融进樽前,一饮而尽。

    就算这一醉之后他再不能醒来,也是心甘情愿的。不负所爱,不负所托,此生夫复何求?在明日醒来时,他希望看到最热切盼望的那张温柔面孔,一起携手回到他们的梨花林中,共舞月光,以解今世无穷的思念。

    (链接:康熙二十四年暮春,他抱病与好友相聚一醉,席间一咏三叹,之后一病不起,七日后溘然而逝。)

    虽然能征善战、富贵锦绣生与俱来,只是这些无法令他有丝毫的眷恋,如果可以选择,他愿做江南一只温柔的燕子,和她在细雨湿流光中双宿双栖,缱绻一世。

    月色已将他的所有悲欢离合挂过,将他的爱与哀愁洒过,他的故事将在晓风残月中阖上。三百年后,我回来将他寻觅,却不敢将他和他的往事惊醒,因为我怕我的肤浅,笔尖无法写出他的情深。他的故事就像今晚的这片月色,永远的,洒向人间,就像他的爱,千百年后,仍然照进我们的心扉,滋润我们的心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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