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灵覆灭

守灵人

祛逢至今记得第一次见到扶崖的情景

那时他化神不久，归于战神座下，主要职责是在人间大战后寻觅最骁勇善战的骸骨充任神兵。他做了几百年的差事，算得上见多识广，可是看到眼前这一幕时仍有些心惊肉跳。一个与他个头相仿的女孩子，静静坐在满野的尸骨中央，女孩儿手中捧着一盏灯笼，灯笼不知是什么材质，发着幽幽的红光，映得女孩有些恐怖。

按着神灵的规矩，不得与人灵发生接触。祛逢躲在云端，等女孩离开。

忽然女孩一声尖叫，吓得祛逢险些从云端跌落，只见女孩一脸惧色，不知从哪里来的骨指正死死地掐着她的膝盖。

身死而意不散，这正是神兵该有的潜质。祛逢顾不得避嫌，拂尘一扫，将整幅尸骨收入囊中。女孩的泪珠还挂在眼睑处，祛逢扫了一眼，看见她的膝处淌着乳白色的血液，像某种植物的汁液。

祛逢想了很久，才从脑袋中锁定这个女孩的身份，“你是人间守灵人？”

扶崖点点头，确切地说，她是人间最后一位守灵人。殊途崖战役结束前几天，她的父亲拿出每个守灵人专有的灯笼，告诉她：“扶崖，你该去了。这是我们的责任。”拿出接班人的灯笼说明父亲的寿命已经不长了，扶崖有些恐惧。

父亲去世时已经很透明了，那是守灵人生命力透支的表现。扶崖并不懂什么叫责任，也不知“守灵人守的是生人的希望，亡者的怨灵”这句常挂在父亲嘴边的话是什么意思。

祛逢至今记得那个晚上，记得分外清楚。

两个年纪相仿的孩童，一起坐在殊途崖边，月亮散发着紫色光晕，照在女孩脸上，一派天真。

扶崖认真听着祛逢的叙述，时不时地插话，“成神有什么好的？”

“成神当然好啊，我最羡慕战神，他决定人灵战事的成败！而且，成了正神，我就不会被师兄们欺负了……”

引渡神兵后，祛逢直奔兀山。

“你瞧，扶崖。”祛逢控制两根棍子状的东西，“这是战衡，决定战事成败。”

“怎么可能！”扶崖不信。

“我试给你看，你看，这根是蚩尤，这根是黄帝，那么，就叫黄帝败吧。”说着，祛逢掰断黄帝的战衡。

与此同时，蚩尤的布雨邪龙发挥了巨大的威力，四海洪雨如注

受罚

祛逢被锁在天门。天门在两界交接处，极易滋生邪物，现在，正有成千上万只乌鸦一刻不停地啄食毕方的肤脏。

“知道错了吗？”

老战神大喝一声，邪物乌鸦受不得这种气势，呼啦一声尽数散去。

“知道了。”祛逢勉强抬起头，浑身血迹斑斑，虚弱地认错。其实小祛逢不是很明白自己错在哪儿，有战事，必有成败，两方均有自己的正义，那么，凭什么论定谁对谁错、谁胜谁败。

哗啦一声，祛逢身上的链子消失，跌落地上。

伤养得差不多时，祛逢再一次跑到了兀山。他不知该如何形容眼前的情景，扶崖软绵绵地躺在石床上，全身透明。

祛逢慌了，赶紧冲过去给她渡灵力。稍好些后，扶崖问：“如果那一战是黄帝胜了，会不会就没有那么多尸骨？”

祛逢有些懵。同时想，如果是战神决定，他会让谁胜呢？

神殿易主

谁说神灵万寿无疆，不会老去？神灵们看到老战神被人间香火熏黑的战袍，都在想，战神殿什么时候会易主。想来战神的小弟子祛逢就不错，这些年来生长的长身玉立，神灵清明。据说神帝都有把小女儿许配给祛逢的想法。然而，天门处的守将却嗤之以鼻，神灵们高高在上，整天想的不是如何为人灵谋福利，一门心思反倒扑在八卦上，有神灵问：“怎么说？”

守将一脸故弄玄虚：“小公主生不逢时，生不逢时啊……”

这会儿，八卦的主人公祛逢又和老战神掐起来了。

一众战神殿弟子惶恐地跪在殿外，耳朵支愣着听殿内的动静。

“东夷各族内乱不定，大羿受命统一四方，如今已是平定蚩尤余孽的关键时期，您却要大羿败？为什么？难不成是蚩尤余孽给您的香火多吗？”

祛逢当然不是随意攀咬。蚩尤余孽自知战力悬殊，竟集所有物力供奉香火，这些天，老战神穿着乌黑的战袍，精神头却比以前好了几倍。这种事情在九重天里也不算秘密，不知多少神灵都昧着良心，为求寿命，接受人灵黑心的香火。

“你敢说你没有私心？你还不是为了那个臭丫头！”

祛逢心中一颤。

自从兀山一谈，祛逢开始着重了解战争两方的立足点，比如黄帝蚩尤涿鹿一战。蚩尤欲踏四方以邪乱，黄帝以战止战。毕方谏言，黄帝获胜，四海安定。

可后来，九重天变了。神灵们渴望人间香火延续生命。

就是这刹那间的失神，老战神挣脱祛逢的束缚，击断了大羿的战衡。

人间变天，战火蔓延。引渡天兵早已不是祛逢的任务，他去战场的目的只有一个——扶崖。

他将扶崖抱在怀里，语气中带着歉意：“我没能制止他。”

战火没有一直蔓延下去。老战神的决策威胁到神帝沉溺的平静，战神殿易主，祛逢代理。那些往时欺负和嘲笑他的师兄们谄媚地笑：“我就知道，你就是战神，还记得吗，你从小就能掌控战衡，这点没谁能做到！”

人神之战

门外有人！祛逢猛地抬起头。是扶崖。

一切都变了，自从人灵攻打天门的一刻，什么都变了。那么，他的扶崖，此刻是以什么身份来的？人灵的首领吗？

他看着两根战衡。四海平定的人们对香火的供奉减少，濒死的十首金乌将怨念化作十个太阳，昼夜不息地照耀。

扶崖没敢面对祛逢，她在门外站了许久。突然祛逢抬头，他们对视了一瞬。

她怎么能够干预他的决定。扶崖转身离开。

“我就知道你不会去找他。”

扶崖循着声音望去，是天门的守将。“我认识你”，守将倚在门上，“那时你还很小，他还不是战神。在殊途崖，是我弄破了你的膝盖。”

“我以为只要战胜蚩尤就可以与我妻儿团聚，可那一夜我听到了你们的谈话。为什么人间战事的成败要由神灵决定？由香火决定？那我的努力算什么？我的妻儿都死在战事中。我被引渡成神，可我耻于为神。天上出现十个太阳，有一天终于有人大喊，为什么。我让他去兀山找你。我想让人灵反抗，可我没想到……”

扶崖接下去：“人欲成神，你没想到在欲望和恼怒支配下的人灵会以大战的方式解决问题。”

扶崖有些晃神，那天大羿来到山顶时已经十分虚弱，他说：“救命。”

扶崖取出父亲常用的弓箭，她也想过射日，奈何力量不足。大羿搭弓射箭，一口气射下九只太阳，甘霖布下，狂喜的人灵就在这时向天门发动了第一波进攻。象征着人灵和神灵的战衡出现在战神殿。

一战毕，扶崖仍旧要去守灵，她看着满地骸骨，会想：如果祛逢再来寻骁勇善战的骸骨，一定收获不小。

终于有一天，兀山脚下，有人拦住了她，那是位衣衫褴褛的少妇，她凄厉地责问：“还有谁能上战场？我襁褓中的儿子，还是五岁的女儿？”

扶崖又想起父亲的话，守灵人守的是生人的希望，亡者的怨灵。她觉得她已经做到了后半句，现在是时候去做前半句了。

她去找祛逢，她要守住那些向往平静日子的人灵。可到了战神殿，扶崖怔住了，神灵若败，她要他去死吗？

神灵覆灭

突然一阵晃动，扶崖茫然地看着守将，守将却大笑起来，笑出了眼泪。“我就说小公主生不逢时嘛，你瞧，他为你倾覆了他的整个世界。”

天将灰飞烟灭。

他不想这一刻的到来。然而战事已经延续很久了，考量正义，减少死亡，祛逢掰断了神灵的战衡。祛逢觉得，他的决定是正确的，何况还有扶崖。从此人灵再有战事，就怨不得天了。

他来不及想象以后的战事是什么样子，九重天已经塌陷。

扶崖有些痛苦，眼泪如同九天上呼啸而下的洪水。

但她也来不及，来不及犹豫。

她关上了天门。

从此，世上无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