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佳讲了她的故事。
佳佳老家是浙江的,是一个和我们这里差不多大小的镇子,佳佳的妈妈祖上是书香世家,因为外公赌钱输光了家当,妈妈只好下嫁给了佳佳的爸爸。佳佳说她最幸福的时候是8岁以前,母亲识文断字,性格却冷冰冰的,父亲虽然文化水平低但是非常温和,一家人生活和和美美,那时候无忧无虑。6岁那年,佳佳上小学,年轻的美术老师夸佳佳有天赋,是学美术的料,甚至登门造访,对母亲说他愿意每天抽一个小时教佳佳,只要父母支持。父母虽然觉得美术不是文化课,但既然老师这么说了,花点时间学个手艺也无妨,佳佳就跟着美术老师学画画,逢年过节家里给老师送些米面油。
8岁那年,市里举办美术大赛,佳佳得了一等奖,还上了电视台。母亲坚持认为佳佳有天赋,不能埋没了,不顾全家人的反对,带佳佳去北京拜师学艺。对,跟郎朗的经历差不多,但是郎朗南下北京最终有好前程可奔赴,而佳佳的命运却从此变得灰暗。
娘俩在美院附近租了一间地下室,请美院的老师当私教,父亲每个月寄来生活费,在北京学美术开销实在太大了,母亲本是闺秀,也找了个洗衣服的活挣钱补贴家用。生活的艰难使原本就骄矜的母亲变得暴虐,佳佳若是不小心画错废了纸,或老师说几句没进步,母亲就没有好脸色。北京不同于小镇,身边的同学有开蒙更早的,也有天赋更好的,佳佳的水平也就中游荡荡,佳佳越来越来害怕,母亲越来越焦虑,但这些都不是最坏的。
来北京的第一个春节,母亲为了省车票钱,决定不回浙江老家了,佳佳听到电话里父亲和母亲的争吵,但什么也不敢说。大年三十,母亲说带佳佳去吃肯德基过个年,虽说是过年但母亲依然气哼哼的。回来的路上,母亲跟佳佳叮嘱,一定要争口气啊。霓虹闪烁,首都张灯结彩,空空荡荡的马路上只有母女俩的身影。突然一辆疾驰的车驶过,母亲推了一把佳佳,佳佳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她只看到母亲倒在马路上,暗红色的血从母亲身体里流出。
等父亲到北京来给母亲料理后事,已经是初三了。那三天,佳佳就那么呆愣着,没有知觉,不知时间早晚,不知世间冷暖。直到父亲来了,一巴掌打在脸上,佳佳才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父亲和佳佳回了浙江,佳佳再也没有碰过画笔。父亲不再是那个温和可亲的父亲了,家里人都不理佳佳,叫她讨债的,学校里同学们见了佳佳都绕着走,叫她怪物,佳佳逐渐变得沉默。
父亲开始醺酒,经常醉醺醺的回来,把床上熟睡的佳佳拎起来打一顿,或者摔盘子砸碗哭一场。
爷爷奶奶看不下去,张罗着给父亲介绍新媳妇,佳佳初二那年,后妈进了门,父亲的酒瘾也好了些,但佳佳却再也不敢和父亲亲近。初中毕业,佳佳有了弟弟,爷爷奶奶父亲后妈脸上都挂上了笑容,这一切都和佳佳无关,看见佳佳他们就鄙夷的皱眉,好像这个家庭曾经的不幸都是她造成的,而她的存在还会带来更大的灾难。
高中佳佳选择了寄宿,父亲粗心,经常忘记给佳佳生活费,佳佳开不了口,时常忍饥挨饿只好等同学们吃完后在食堂偷吃剩饭。寒假的春节过后,镇上几个女孩子要结伴去深圳闯荡,佳佳也跟着去了深圳。
深圳的高楼大厦,佳佳只在来的第一天见过,之后就一直在工厂工作,工厂在偏僻的坂田,白天工作12个小时,晚上闷头睡觉,周末在附近逛逛。来了工厂佳佳才知道自己漂亮,在家里她一直是瘟疫般的存在,到了工厂却有小工人看见她经过吹口哨、挤眉弄眼。佳佳内心有些雀跃,终于不用再跟父母要钱了,虽然辛苦些,但苦几年存点钱,想办法买个学历,混个坐办公室的工作,或者去读个卫校,以后当个护士,都能靠自己生活下去。佳佳不敢谈恋爱,不敢乱花钱,她努力地工作,没日没夜的加班,为她的小目标奋斗。
工作了5个月,一次机器停工大修,放了一天假,女孩们都出去逛街了,佳佳洗了衣服,在宿舍睡觉,暮色时分,喝的醉醺醺的组长闯进了她的宿舍,在她身上乱摸,佳佳拼尽全力反抗不过,组长说“别叫了,这栋楼都没人了,叫了也没人理你,你的室友都被杨二约出去唱KTV了,老子早就安排好了。”“我要报警”“你报警,我还没报警呢,你还不到16就出来打工,我告诉警察,你没了工作,睡大街去。”佳佳说,那种无边的绝望,就像只有你在一片黑暗中,四下无人,想呼叫,但是张口却发不出声音。佳佳被他按在身下蹂躏,事后,组长说,“要不你就跟了我,做我的女人,我罩着你,给你安排最轻松得活,以后没人敢欺负你”。佳佳看着他黝黑的脸,乱草一般的胡茬,胸口泛起一阵恶心。
有了第一次,尝到了甜头,组长更加肆无忌惮。你不答应我就说出去,让你再也抬不起头做人,抓住了佳佳的软肋,拿这套说辞威胁她,佳佳无可奈何。不知道哪一次之后,佳佳默默算了算自己存的钱,趁组长睡熟后拿走他所有的钱,踏上了回家的火车,幸好镇上的其他女孩去了别的工厂,幸好她办了假身份证没有人知道她是谁。
家人对佳佳的态度并无改观,继母因为她没有赚回来钱,吃不了苦,半年多就回来,骂骂咧咧。佳佳收拾了行李,跟父亲说自己存了点钱,以后不用家里的钱了,出去看了一圈,还是想读书,以后靠自己。佳佳走了,从此她再也没有回过家,高中寒暑假,佳佳在火锅店打工。高三毕业,她过了一本线,为了远离家乡,选择了我们这个北方小城的师范学校。
那年暑假她实在凑不齐大一开学的学费,便跟那个时常骚扰她的大哥去他家住了几晚,大哥给了她学费,还说以后随时可以找他。
上大学后佳佳做家教、发传单、刷单、卖手机卡、卖英语报,还有奖学金,赚钱的渠道多了,基本上能经济独立。到了大三,她发现交了学费、扣留生活费,手上还有点余钱,想着父亲一辈子不容易,便把她身上的2000元钱,寄到了家里。一周后她原封不动的收到了钱,连同父亲的几句话“我们不要你的脏钱,就当我从没生养过你。”
佳佳自此彻底没了家。也好,都习惯了。
兼职做熟了,就有了些门路,介绍其他有需要的同学去做些相对轻松又钱多的兼职,赚点信息差的钱。赚钱多了,她也有了恋爱的底气,这里应该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吧。佳佳谈恋爱需要很大的勇气,她无法克服心中“自己不配拥有的爱情”的念头,不过那个男孩追了她近3年,要不要试试?佳佳鼓起勇气,接受了她,即便她学习成绩整个年级第一,连着拿了三年国奖,即便她出落得亭亭玉立被大家评为系花,她还是觉得自己配不上他。
那个男孩很好,父亲是高中老师,母亲是公务员,父慈母爱,他也很阳光,很爱佳佳。小心翼翼地照顾着敏感的佳佳,鼓励她,欣赏她,捧在手心呵护她。佳佳甚至学会了撒娇,他带佳佳去见他的父母,很通情达理的父母,听闻佳佳的家庭,没有反对他们继续交往反而劝佳佳和父亲和解。
在他的照顾和影响下,佳佳觉得自己的霉运该结束了,自己也会幸福一生吧,可以过上平凡人的生活了。恋爱一年多,男孩的父母说该跟佳佳聊结婚的事了,但是摆在他们中间还有一个难题,佳佳无法和他亲密,每次他想前进一步总是被佳佳推开,起初他以为是佳佳害羞,但是只要他稍微用力,佳佳就会像只受惊的猫一样,使出浑身力气抵抗他,甚至好几次弄伤了他。
每次男孩靠近,佳佳都告诉自己,这个男孩,我们互相相爱,不是醉酒的父亲,也不是满脸胡茬的组长,但是她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只要他靠近,她就会想起,那个黄昏,组长压在她身上时漫无边际的绝望感。一年多的努力没有成功,男孩想带她去看心理医生,但是佳佳不愿,她无法对任何人启齿,过去的经历。
男孩去了她的家乡,打听了她的过往。回来后气愤地说“你高中的时候就和老家的混混睡过了,又在我这里装什么清纯?”
佳佳丢下了市里的工作和恋爱一年多的男孩彻底断绝来往,来到了镇上的学校。
“那你为什么会跟我说呢?”听完佳佳的故事,我脑中一片空白,说不出一句话来,直到她停下,我才下意识的问了出来。
“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过一个普通人的生活,女孩子年龄大了总不结婚,尤其是像我这样的女孩子,会惹人议论,我怕再过几年还不结婚,会有人怀疑我是不是有毛病,去打听我的过去。我得早点结婚,早点让自己像个正常人,可是我不能祸害别人,也不能暴露了我的病。”
“我带你去看心理医生吧,佳佳。这就是创伤后应激障碍,可以治好的,你以后会很幸福的”
“小臻,如果不是今天跟你说这些事儿,我都快忘了这些事儿是我身上发生的,我都快把自己催眠了,我只想找个人,和我一样的人,我们互不祸害,互相成全”
我有种窒息的感觉,像是被什么东西压着,喘不过气。
“那为什么和那个大哥可以?”
“我可能就是贱吧,在大哥面前我只当我是个妓女,为了钱,什么都不会想,但是面对他,我不行。”
“那你也不必非要找个人结婚,现在一辈子不结婚的人也不少。”
“年三十是我妈妈的忌日,我从来不过,这不也来你家过年了,只要你稍有些不同呢,人们总觉得你是怪物,都得解释一番,但我的事,没法解释。”
我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我抱着佳佳睡下了,瘦弱的她在我怀里抽搐,喃喃地重复一句话“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几个月后,妈妈给我打电话,说佳佳要结婚了,请你了没?
我打给佳佳。
“你要结婚了?他,是你要找的那种人吗?”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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