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后有一座山,山上有一座庙,名曰云台寺。
云台寺始建于明嘉靖年间,香火鼎盛时,迎十方香客,闻名遐迩。后来几经战火,败落于清末年间。至最后一名老僧,香火绵延五六百年。
荒寺远照老僧者,不知何方人氏。听村上的老人们,他只有一个法号,还是他师父临终之前给他取的,叫做入尘。但是这法号很少有人记起,有的时候,连他自己也要想上半天,才会用半截枯枝在地上歪歪斜斜地写上这两个字。我们一群孩子故意气他,叫道:“啊,原来你叫入土呀!”老和尚一怔,也怀疑自己写错了字,左左右右地再打量一番,才纠正我们,说:“这两个字叫入尘。”
方圆几十里的人们,都是叫他和尚,他也满口答应。等到和尚五十多岁的时候,我们开始叫他老和尚。
印象里,老和尚虽不甚壮,却也算高大。虽然他早已经蓄了发,但是稀疏花白的发丛里,曾经的戒点香疤依然清晰醒目。
老和尚年轻的时候,一直住在山上。山不算太高,海拔五百米的山路对老和尚来说,早习以为常,成了家常便饭。山顶下有一间破庙,庙门是用灰青色青板条石垒起的拱门。沿山门石阶而上,从阴暗狭小的通道出来,眼前豁然开朗,山风劲吹,俯看四野,一切尽收眼底。左行数十步,便是大殿了。
大殿是在石壁上挖了来的,约有一间房子的空间,高约两米,石壁上石雕着面南而坐的三五尊佛像。只是佛像的头已经不见了,只有半截上身,端坐莲台,所以也分辨不出是什么佛像。佛像旁的石壁上,雕刻着模糊的花纹图案,因年代久远,也无从辨认了。
老和尚还说过,山上曾有七十二块石碑,当我们再度问起时,他憨笑两声,说:“我并没有见过,师父说的。”七十二块石碑其实是有的,村里的老人们也口口相传。后来,却是一块也不见了。
被毁掉的雕塑其实,相传的东西还有很多,大都无从考证了。比如说,进入山门通往大殿的石阶,原本空间狭小令人窒息的阶梯,十几级石阶是毫不起眼的。村里的老人们却说,上去的时候数一遍,下来的时候再数一遍,数目是不一样的。不是比上去数的多一级,便是少一级。
我上上下下过很多次,却从来没有完整地核对过一次。不是来的时候兴致盎然,忘了数,就是去的时候步履匆匆,又忘记了。老人们言之凿凿地说,要想数得清,办法只有一个,在每一级石阶上放一枚旧式铜钱,上去数有多少级,下来也会有多少级,不多也不少。这些话问及老和尚,他也只是笑笑,不置可否。
村里人还说,老和尚不识字,唯一会写会认的,也只是入尘这两个字。老和尚却不承认,他会笑着拉我们到山门口,指着两侧石刻一幅对联,一字一顿地念道:方便门开会拥挤,菩提路上议天长。是的,这山门也有一个自己的名字,就叫方便门。幼时不懂,现在却越发体会出个中深意。
方便门上的菩提路三个字隐约可见几十年前,老和尚还是血气方刚的小和尚,与年迈的师父相依为命。生活虽然清贫,却也清幽避世。
忽然有一天,山下冲上来一群凶神恶煞的年轻人,二话不说便把师徒俩向寺庙外轰。小和尚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他们高喊着,用锄头和锤头开始打砸庙里的东西。佛像的头部转眼之间滚落在地,见无可毁之物,他们便开始焚烧,袈裟木鱼皆葬身火盆之中。
师父只是盘膝于地,念了声罪过罪过,便闭目不睬了。小和尚见佛像被毁,哭喊着冲上去理论,刚刚砸了佛头的锄头高高举起,重重地落在小和尚的腿上。
在小和尚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他们志得意满地后走了。望着他们渐渐消失的背影,小和尚才慢慢明白,佛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又怎么庇护他们师徒呢?
师父在山腰搭了间茅草屋,用枯枝腰带,帮小和尚绑固了断腿,就下山化缘去了。如此过了月余,不和尚终于可以柱拐走路。只是当初接骨时没有接好,在以后的岁月里,小和尚走路都是一脚深一脚浅,也算成了个残疾人。
又一日,小和尚见师父在茅草屋边挖坑。师父把小和尚招到眼前,说:“眼下世道艰难,你还是还俗离开吧。”小和尚摇头不语,师父又叹道:“既然如此,也算是师徒一场,便为你取个法号吧。”说着,用铁锹在地上写了“入尘”两个字。小和尚似懂非懂,却欣喜不已。须臾,坑挖好了,师父躺入坑中,半天地坐起,神色庄严地道:“师父走了,你照顾自己吧。”说完,双手合十,闭目而逝。
小和尚没有伤心悲痛,就地掩埋了师父的法体,便下山乞讨去了。
每天早起,去寺庙打扫,晚上便住在茅草屋里,数十年如一日,风雨无阻。
后来,村里通了电,山腰的茅草屋也换成了两间大瓦房。年已五旬的老和尚,仍是坚持每天打扫寺庙,或是坐在师父的坟头,不言不语。
再后来,老和尚年岁大了,腿脚又不方便,上山的次数便少了。
附近村里每逢红白之事,他都会到场。老和尚生性沉默寡言,便有些泼妇俗汉,常常调笑他取乐,老和尚也只是憨憨地一笑。通常吃饭的时候,人们会故意夹些肉片放进他的碗里,他遥遥地摇着手,涨红了脸,半天才怯怯地说道:“出家人,不食荤腥。”人们以此为乐,轰笑连连。话虽如此,老和尚却并不把肉片挑出,而是吃得干干净净。
倘若有熟识的老人去世了,他则会在遗体旁呆坐半晌,起身的时候念一句阿弥陀佛,默然走开。
前些年,每逢大年初一,十里八乡的人们,便会成群结队地登山拜佛,祈求风调雨顺,诸事顺遂,据说还颇为灵验。
败落的寺庙里,残破的佛像前,人声鼎沸,香火旺盛。许多善男信女虔诚跪拜,祈求事业有成,姻缘美好。
鞭炮声震耳欲聋,响彻天地间,通常从夜里子时开始,至下午三四点结束。寒风飞雪中,来来往往的川流不息。
下山的时候,我们通常会拐进老和尚的那间瓦房。老和尚起得一向很早,房内电视上重播着春节晚会,桌上摆着滚烫的水饺。我们纷纷向他拜年,他跛着脚拿糖块和香烟分散给我们。
看到他身体倒还硬朗,只是有些眼花耳聋。问及是否还能认得出我们时,他走到电灯下,细细打量一番,难为情地笑笑,叹道:“长大了,认不出了。”我说起孩童时向他锅里撒尿的荒唐事,他愣了半晌,呵呵地笑了起来。干瘦的手掌拉着我,用混浊的双眼再次细细打量着,脸上的皱纹慢慢拥挤在一起,露出孩童般的笑容。后来常常想起他的笑容,我知道,这就叫做慈祥的笑。
五年前的春节,我们再去拜年时,他躺在床上,与我们一个个拉手微笑。我知道,他已经认不出人了。只是显得格外高兴。人们进进出出,神色凄然,大家都知道,老和尚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那年初三的晚上,我与儿时伙伴在上酒桌胡侃突然听人说,老和尚刚刚去世了。我们并没有过多悲伤,只是觉得,这世人又少了一个好人。
三年前,乡镇政府出面,各方集资,在原先寺庙的基础上扩建了一番。
经年余方才落成,一时之间轰动四方。遥望红墙青瓦,雄伟庄严。走近了,抬头便看到“云台寺”三个镀金大字熠熠生辉。进入大殿,宝鼎中高香如林,烟雾缭绕,几尊镀金佛像庄严肃穆,令人观之可亲。
来过的许多人都说,这比之前那可是好多了。我却并不以为然,至少,那破毁的佛像,扫地的老僧,都已经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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