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囊

我常听到有人谈起人类皮肤的神妙之处。有人说，人的皮肤是人身上最奇特的器官，它拥有人类最高级别的对事物的直觉：这种感觉包括对疼痛、冷热、压力、外来的危险最奇特的感知能力；它仿佛独立于人的其他个体，拥有自己的最隐密最原始本能的思感。

对于这种说法，随着我在世间的摸爬滚打，已深信不疑。于是，常常在黑夜、在寂静无人的时候、在无人的旷野或街道，当风、当落叶、当虫豸接触到我的皮肤，我便不由自主的泛起一阵肌皮疙瘩。我的皮肤带着颤栗，仿佛从我的身体脱离出来，对我说：“这儿真可怕，快走快走。”或者它又说：“这儿真舒服，多呆一会儿吧！”于是乎，我的思想与皮肤的直感或相融或相悖，总让我感觉有另一种“声音”。

每当我静下心来思考皮肤的事，便细思极恐。我感觉到，在我的肌体之上，有一个有着隐密思想的独立个体，在与我一同地生活，一同地共着命运。而有时，它常常又将一些神秘的体悟嵌入我的内心。于是，这种对皮肤的怪异的感觉便越来越强烈，我潜在的意识中也就越发相信在自己身上还有一副皮囊。这副皮囊也就在我意识矇眬时，在我的梦中如幽灵般开始与我说话，与我一同生活与玩耍。

这夜，我从郊外散步回来，躺下，渐渐陷入梦乡。在迷朦中我听到了一个声音，这声音好奇怪，离得似乎很远，却又似乎是从自己身体里发出来的。

我转动头颅四下张望，在明亮的月光下什么也没有。哦，不，月下的景物是分明的，我是没有见到那个与我说话的事物。它在哪里？它是谁？它在与我说些什么？我又不停的张望，我紧张地问：你是谁？你是谁？

“我是你的皮肤啊！就依附在你的身体上。”

我紧张极了，对着自己的身体上下打量，却什么也没有发现。真的是我身上的皮在与我说话吗？

我仔细地回味，真的，这声音是从我身上发出来的，声音是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你真的是我的皮肤吗？你怎么会说话呢？”

“是的，我是你的皮肤，在这个世界里，一个会说话，有思感的皮肤。”

我的惊恐在这个时候达到了极点。一个会说话，有思想的皮肤长在我的身上，与我同生活共命运，那么我是谁呢？它又是谁呢？

我摸一摸皮肤，幽冷的月光下，皮肤泛起一层鸡皮疙瘩。我又仔细看遍全身可以看到的皮肤，既没有嘴，又没有眼睛，只有软软的，有着无数细孔并长着细小绒毛的生物组织。它的思感从何而来呢？它为什么会说话？

我不愿意承认这是皮肤在与我说话，我用力地拍打它。这儿拍拍，那儿拍拍，我在月下高声地喝着：“我打你、我打你，看你还吓我，看你还胡说八道，看你还危言耸听…”

我原以为, 在我的一番操作下，这个声音会有反抗的意识，可是无论我怎样让自己陷入癫狂，它就是不出声。

天上的月亮依然明亮，只是越来越幽冷，洒下一层如雪的银光。银光里，我“啪啪啪”地拍动身体的声音将夜枭惊醒，它“呱、呱、呱…”的鸣叫和着我的癫狂在夜色中回响。

我睁开眼，身体隐隐地有些疼痛，上面满是汗水。月光从窗外照射进来，有一丝风在我身上拂过，我感觉皮肤一阵轻轻地颤动，随着风，它脱了我的躯体，向着月亮的方向飘去。

我走到窗前，看见那奔向月亮的，除了我还有这世上其他的皮囊。月光下，那是另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