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给我一匹骏马
我越过高高山岗
换上我的红妆
我一路放声歌唱 ”
当嘹亮的歌声回荡在城市小区阴沉的天空，圣州联邦的人们终于回想起了被广场舞支配的恐惧。时至今日，人们还会私下里谈论起西元2017年5月末的那场惊心动魄的大战。当时的热血青年，赌上篮球与青春的名义，与世人皆不敢忤逆的广场舞军团展开了一场左右世界未来进程的决战。
这是一场正史未曾记载的战役，所有关于此次战役的资料都被焚毁，找寻不到半点踪迹。然而，那时的许多传说却在世间一直流传着。
（一）
王祖磊大学毕业之后，在父母的安排下进了政府机构上班，每天的工作不过是整整文件，贴贴发票之类，然后喝喝茶，看看报纸。年轻的他，常常盯着电脑屏幕发呆。这种生活，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工作，他找不到半点乐趣，每天只是朝九晚五地上班，然后等待下班。
直到有一天，他下楼去超市买烟，闲得无聊就随便转转，走到小区的篮球场时，他看到了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与他年纪相仿。那人熟练地运着球，几个胯下运球动作甚是风骚，接着又有几次漂亮的上篮动作，看得王祖磊心里痒痒的，曾经作为院队主力的他，已经没有打过篮球了。
球场上的人，很容易混熟。
几轮“斗牛”过后，王祖磊和刘晨曦互相觉得相见恨晚，喝水的时候，两人不约而同拿出了手机，加了对方微信。
后来打球的人越来越多，王祖磊的价值在团队赛中有了更充分的体现，曾经作为队长的他，总能创造出绝佳的进攻机会。打野球，最难的是团队配合，然而无论进攻还是防守，他的队伍总是有条不紊，几次妙传和突破都让大家忍不住鼓掌。
然而，这一切很快变了。
他们来了。
他们来跳广场舞了。
王祖磊对广场舞早是深恶痛绝。他在这个小区住了一年多，深受其害。广场舞的噪音总是让他心情烦躁，他的老妈也是广场舞大军的一员，每次他妈在家练广场舞，他都很想发火。
可他终究没有发火。他只想逃离这个家。
然而居高不下房价使得王祖磊怂了，他的那点工资，买房这件事情只能在梦里想想。
就像王祖磊对他母亲妥协了一样，球场上的年轻人也向大爷大妈们妥协了。
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但是大家都明白，老人必须尊重，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后来的一个月依旧如此。王祖磊有些不明白，就算是尊老，也不能无条件尊老吧。篮球场是用来打篮球的，为什么我们要退让?
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刘晨曦，刘晨曦拍着他的肩膀说：“我已经在想办法了，这一个月我给居委会，给物业反映了很多次，虽然前几次都说这事儿没法解决，不过前两天他们说会给我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王祖磊有些惊奇地看着眼前的这位朋友，噗呲笑了出来：“这种明显是敷衍的话你他妈居然也信?我在这住了十几年，这儿的居委会，没一个顶事的，怂得他妈要死。更别说去惹那些老头老太了。再说，居委的几个大爷大妈还热衷跳舞，指望他们?你他妈还够天真的。”
“那我能怎么办？”
祖磊耸了耸肩，“我也不知道。”
（二）
圣州联邦有着8千年的悠久历史，虽然联邦出现过数次分裂，但统一总是主流。而促成统一的关键，在于其治国思想。那是一种以“仁”与“礼”为核心，名为“儒”的思想。这种思想曾经指导了数个王朝的稳固统治，不得不说确为治世良方。
“儒”的思想使得圣州联邦有着“礼仪之邦”的称号，而且给勤劳勇敢的公民提供了无数的“传统美德”。
其中一条最重要的传统美德就是“尊老”。纵观圣州几千年历史，尽管朝代几经更迭，“尊老”的传统却未曾改变。
今日依旧如是。
李建华就是一名老人。但他却又不是一名普通的老人，他是大爷，一名跳广场舞的大爷。
但凡是在舞川郡跳广场舞的，没有人不知道李建华的名字。他可是舞川郡的“舞王”。
舞川郡原本只是一个坐落在舞川边的一个小镇，江湖上鲜有它的传闻。但是李建华改变了这一切。
他发现了舞川郡人冠绝天下的舞蹈天赋，迎着冷眼与嘲笑，组建了一支十二人的广场舞团队。日夜在小区广场操练，居委会的多次劝导，住户的一个又一次埋怨，他都不予理会。
“跳自己的舞，让别人说去吧。”这是李建华最常说的一句话。
功夫不负有心人，李建华带领舞川郡的十二舞者，经过层层严酷的比拼，终于获得圣州联盟第38届广场舞锦标赛的冠军。
回家之后发现老宅的门槛已被踏平，几乎全城的大妈都想嫁给这个神一般的男人。
在广场舞上，他的确是神。当音乐响起，没有人是他的对手。
他那魔鬼的步伐，在地面上摩擦摩擦，如同脚下生风，令人眼花缭乱。世人于是以风神“飞廉”的名字命名之，“飞廉脚李建华”的名号很快传遍了大江南北。
投奔到李建华门下的大爷大妈越来越多，李建华一人哪里招呼得过来，好在原先的十二舞者经过两年的历练已然都能独挡一面，李建华于是在舞川郡设立了十二分部，各分部由一名弟子统辖。李建华只收少部分最优秀的大妈。
广场舞事业在舞川郡发展得如火如荼。直到西元2017年5月。
五月初，李建华收到弟子来信。信中写道：
师父，您的声名威震四海，郡内外慕名而来者不计其数。然而我分部的训练场地极为有限，虽然把小区广场，公园广场都占用了，然而场地还是不够。徒儿没有办法，只好征用王城佳园的篮球场。然而此次却不似往昔那般顺利。对方都是年轻人，师父您也应该知道，现在的年轻人，骄横跋扈，目无尊长，他们哪里肯让出场地？恳请师父出面主持公道。
李建华看完信后，勃然大怒。
“混账东西，一群忘恩负义的混账东西。”
李建华决定好好教育教育这帮目无尊长的小兔崽子。
（三）
这一天终究是来了。
代表长者利益的广场舞军团，代表后生力量的篮球少年。他们在场地争夺上的矛盾，终究是爆发了。
那一天，风和日丽。人们根本料想不到一场大战会那样毫无征兆地爆发。
记得那是一个炎热的傍晚，我抱着刚买的西瓜，准备看看人家打野球。
我上学那会儿，也挺喜欢打球的。工作之后，奔波劳累，也就打不动了。看球，倒是成了一大爱好。虽然眼前的这群年轻人球技还欠火候，不过看起来还是有那么点意思的。那个高高瘦瘦的小伙子，叫刘晨曦，住我家隔壁。他球风稳健，出手虽然不是很多，但一出手往往就要得分。那个体型微胖，穿着黄色球衣的哥们，我管他叫小胖。小胖的控球能力真是不错，好几波晃人都做得非常精彩。
一边啃着西瓜，一边看年轻人打球，这是我夏天最大的爱好。
然而这个爱好却必须要终结了。
一群穿红衣服的大爷大妈赶了过来。类似的场景我见过多次。每次他们到来，年轻人都无可奈何，只得悻悻而去，而这个时候，我手中的瓜也就吃完了。
我没想到，这一次我瓜还没有啃完，他们却先到了，来势汹汹。
年轻人觉得这太不合理了，他们再三退让，换来的却是对方的得寸进尺。这一次，他们似乎没有妥协的意思。比赛照旧。
红衣老大爷见状，清了清嗓子，大声喝道：“停！都给我停下来！”
没人搭理他。
红衣大爷感觉受到了侮辱，提高了嗓门喊道：“听到没有？我叫你们停下来。这片场地我们要拿来跳舞！”
小胖接过晨曦传来的球，停了下来，回应道:“凭什么?凭什么要让给你们跳舞?这是篮球场，我们要打球。”
“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是没教养。我们是老年人，尊重长者懂不懂?”
小胖刚要说什么，晨曦站了出来，抢先一步说道：“我们知道要尊敬长辈，但是长辈也应当遵守公共秩序吧。这里是篮球场，那就应该是打篮球的地方。而且，凡事讲究先来后到，我们先来的呀。”
这一番话，句句在理。按说，但凡是有一点礼义廉耻之心的人，听了这番话，也就该识趣地离开了。
然而，我错了，姜还是老的辣。尤其是那个人。
我突然想起来，那个穿着红衣的大爷，其实是大名鼎鼎的舞王李建华。
“小兔崽子还跟我讲先来后到?你也不想想舞川郡为什么会有今天的繁荣。那都是我们打拼出来的。”李建华不慌不忙，悠悠地仰着头看着晨曦，带着轻蔑的笑容，说，“老子当年走南闯北的时候，你个小兔崽子还在啃奶嘴呢？”
“哈哈哈哈……”后面的老头老太笑得前仰后合，纷纷应和。
“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
“我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
“我当年……你还在穿开裆裤呢！”
晨曦涨红了脸，气得说不出话来。小胖更是气愤:“你们别他妈的倚老卖老了，我今天是不会把场地让给你们的！”
小胖的话让我感到无比震惊。在圣州联邦，尊老是一种绝对的正确。“倚老卖老”是一个禁词。说过这个词的人，要么进了监狱，要么已经消失了。
别忘了，圣州联邦是由长者控制的，年轻人没有发言权，批判长者是一件绝对不被允许的事情。
年轻的小胖不知道这一点，他以为凭借着一腔热血就能够战胜一切。他错了。
长者只会维护长者的利益。既得利益者总是会竭尽全力维护他们的既得利益者，并不断扩充之。当他们的利益受到威胁时，他们将会毫不犹豫地采取手段维护之。
我想，当小胖的脑门挨了一拳的时候，他大概是能意识到这一点的。此时，他最好的选择是向长者低头认错，免得把事情搞大。
然而小胖却采取了最不理智的方式，挨了一拳的小胖，面对即将到来的第二拳，伸手挡住了，令一只手将李建华推开，李建华身子一倾，后退了两步。
但是，广场舞军团的字典里，没有后退二字。
李建华从未想过眼前这个年轻人居然敢反抗。站定了身子，一声令下，成群的大爷蜂拥上来，紧随其后是挥舞着拳头的大妈。
“打他！打他！好好修理修理他！”
“太不像话了。”
“没教养的狗东西！”
小胖和晨曦陷入了恶战。其他几个年轻人，大概是害怕惹火上身，赶紧逃开了。
两人与二十余名老头老太苦斗了近半小时，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但没有人敢插手。
谁都知道，大爷大妈是不能惹的，他们有的看上去头发斑白，年老体弱，可实际上战斗力惊人，许多年轻人在挤公交的时候都曾吃过亏。另外，你看他们跳起广场舞时那生龙活虎的样子，一般人哪里是他们的对手。
就算你打得过他们，那又如何？他们闹腾起来，能让你赔个倾家荡产。我攒了5年的工资，好不容易贷款买房，每个月的工资，三分之二都用来还房贷了，我可不敢惹他们。
凡是涉及到老人的事情，无论如何不能掺和。
这是圣州联邦生存第一法则。虽然我盼望有人可以反抗长者的权势，但我并不希望这个人是我。
反抗，意味着付出和牺牲。
让别人去反抗吧，去付出，去牺牲，我只要享受胜利的果实就好。
然而，我的算盘落了空。
原来大家都和我想的一样。我们呼唤着勇敢的英雄，当英雄登场，人们看到了希望。然而当英雄流血的时候，人们却害怕受到牵连，唯恐避之不及。
那一场大战，年轻人输了。从此，圣州联邦的篮球场失去了它原本的功用，而圣州联邦的广场舞团队，一支又一支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四）
爸，我快被楼下那群大妈逼疯了。吵死了，后天就高考了，我根本睡觉，好烦躁，怎么办啊?
我沉默不语。
爸。你想想办法啊。我听同学说，因为全国科举考试，他们小区这周的广场舞停了，这事电视台都播了呢！人家小区的大爷大妈怎么那么好呢！
说完，儿子叹了一口气。默默回到了房间。
我呆呆地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新闻频道正在播放儿子口中所说的那件事情:
一年一度的全国科举考试就要开始了，举国上下对于科举考试都分外关切。近日，景明家园小区的老年人做了一件感人至深的事情，为了营造一个良好的备考环境，该小区的老年人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停跳广场舞一周。关于此事，我们请来了特约评论员，圣州社会科学院的孙教授。
孙教授您好，请问您对此事有什么看法呢？
毫无疑问，这是一则感动圣州联邦的正能量事件。我们为什么提倡尊老，因为他们身上有这种舍己为人的优秀品质，作为长者，他们关心后生，为给后生小辈营造一个良好的备考环境，牺牲自己的爱好，这种精神让我们无比感动，建议入选联邦年度十大感动。作为先进典型向全联邦人民宣传他们的先进事迹……
觉得一阵恶心，我关掉了电视。坐在沙发上，点了支烟。
当他们占领广场的时候，我沉默了，因为我不需要广场；当他们占领球场的时候，我沉默了，因为我不需要球场；当他们要求疲惫的年轻人让座的时候，我沉默了，因为要让座的不是我。
现在，我儿子因为外面喧天震地的广场舞而烦躁不安，我却无可奈何。
没有人帮我说话，大家都沉默了。就像以前的我一样。
人们对于长者的特权已经习以为常，甚至到了麻木的地步。当他们从既得的利益里施舍出一小部分的时候，人们就要感恩戴德了。
这世界，还真是让人绝望啊。
我望着窗外通明的灯火，震耳的噪声传来。扶了扶鼻梁上500度的近视眼镜，我似乎可以看到广场上大爷大妈喜气洋洋的笑脸。
回到沙发上，掐灭了烟头，我掏出手机，进入网上商城，挑选了一副降噪耳机。我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个了。
惹不起，就想办法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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