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报了两天的雨也没有下来，天灰沉沉的。这个春天的大部分时日，西安都裹在一团雾霾之中。在铅灰色的笼罩下，春日灼灼仿佛诗经的年代一样遥远。
不过，玉兰花还是盛开了。
我的二十八岁，也来了。
记得去年此时，下了一场很猛烈的春雨。中午小姐姐带我去花腰部落吃烤土豆皮。回来的路上，那把碎花的小阳伞根本没法挡住俩人，我半边的衣服都湿透了，新皮鞋上沾满了丑陋的泥点子。
这么快就一年了嗬。
我想象过很多次，究竟会以怎样的心情和状态送走糟糕的二十七岁。每次都是惶惶然。那些日子已经晦暗到连想起明天都是一件奢侈的事情。好多回，拿着各种食物往嘴巴里塞的时候，站在午夜的马桶边吐到胆汁都出来的时候，躺在没有温度的床上睁着眼睛等到清晨的第一道光照进来。
那些时候，总以为人生就这样了，自己再也不会好起来了。
我记得最开始陷入那个怪圈时，还很拼命地挣扎过许久。跟别人一起吃饭啊，把钱包寄存在朋友那里啊，给陌生的人写信啊，当然，最梦想的还是有个如彩虹般绚烂的人，把我从泥沼里拉出来。
最后，我颓丧地发现，就算是神都救不了我。我只能等待，只能相信等待和希望的力量，只能等到某一天，所有的事情都坏到无法再坏的地步，自然而然地好起来。
只是，我不知道那一天什么时候会来到，是在一切尚未被毁掉之前，还是来得太迟我已经无法再享受清澈和明媚。
本就不是性格活跃的人，这一年几乎让我切断了跟外界所有的联系。或许，我从心底里厌弃和鄙夷着自己。那个每日里与食物相爱相杀的女人，是可耻的。我无法面对过往岁月里一直认为我闪闪发光的那些人。
不能面对，就只剩下逃避。
我躲在自己的世界里，把格局变得越来越小。尤其是不再写东西之后，所有的情绪都一寸一寸地被我吞下，咀嚼，消化，发酵。深夜痛哭的人其实是幸福的，黑暗是他们温柔的保护层。
在晴朗的阳光下，在拥挤的街角，在不知名的巷口，像个傻子一样在陌生人跟前大声抽噎，哭给自己看。那种生无可恋的倦怠感，我去读一百遍马尔克斯，也无法将其行诸言语。
真的，对于那时候的我来说，光是活着就已经很吃力了。
很多年以后，当我回首往事，或许我可以笑着讲出所有，甚至还能煞有介事地如那些历经沧海的人一般，把从地狱里带回来的东西当作贡品献祭在功勋簿上，告诉那些在新鲜的生活面前跃跃欲试的年轻人：看吧，我拥有的一切都配得上我曾经受过的苦。
然而，我并不想要这样的骄傲。我宁愿自己有赤白干净的灵魂，永远像个初生的婴儿一样。
我也问过自己很多次，究竟是发胖让我不快乐，还是因为我的抑郁导致了发胖。那就像一个鸡生蛋蛋生鸡的问题。
我这种固执任性的女子，行事风格一向都是酣畅而肆意的。很多事情，并不是从一开始就处于混沌无知的状态，甚至比很多人都更清醒。但有时候，正是那种清醒带来的苦痛，要远远超过一无所知。
如果我不是那么自卑，就不会在意别人的眼光；如果我不那么任性，就不会把本来能够控制的事情搞得那么难堪；如果我能稍微宠爱一下自己，便不会自毁到那种程度；如果我不那样追求完美，也就不会无限放大自己的短板……
任何一种假设成立，我都不会在日复一日的三百六十五天中跌得那么惨。
前天夜里，跟G小姐正说着话，不知怎的就聊起了过去。说起贫乏无趣的童年岁月，说起苍白晦暗的少女时代，我的泪忽的就来了。这么多年了，她第一次回溯到过去，拉出了从前的我。她终于了悟，我骨髓里带的很多东西，都是有生命密码的。从我出生，它们就存在。我每一步的成长，都是在跟它们战斗。
悲观的我，坚韧的我，没有安全感的我，好强的我，傻兮兮的我，自卑自怜的我，稀奇古怪的我，崇尚自由的我，那么多个我，删除其中的任何一个，都不能成为今天的我。
我把脸埋在沙发的深处，像个迷途的孩子一样，委屈得哭了很久。最近芜杂纷乱的心绪，终于慢慢地稀释在了泪水里。好像是有一阵莫名所以的轻风，悄悄地吹散了我莫名所以的不安。我也不知道消散的是什么，但是我清楚确乎有什么东西消散了。
或许，有生之年，我再也露不出漂亮的锁骨，也不可能遇到一个爱我如生命的人。不管在长安细碎的初雪中，还是在钟楼沉沉的暮色里，孤独都会如影随形。可生活不就是一场战胜自己的搏击么？
我们的世界潮涨潮落，并无恒常。无论是怎样的奋斗和成功，无论何等的痛苦和磨砺，都会很快渗入浪涛中，就像水墨颜料泼洒在纸上。
三十岁眼看就要来，我已经不能如二八芳龄之时，可以对着除了热血一无所有的光景骂一句——狗日的青春。摆在我面前的，是无法计量的平静的绝望。我能做的最合乎理想的事情，就是拥抱内心的那个小孩儿，与不完美的自己握手言和。
昨天逛街时，买了一条大红色的雪纺衬衫，长长的衣摆垂到膝盖下面。走路时候，风呼呼地在身子里跳荡。那个昂首挺胸嘴角上扬的姑娘，她让我欢喜。
今天的我，没有簇拥也没有鲜花，没有蛋糕也没有礼物，和日出日落的每一天都一样。下班回来，我给自己煮了一碗西红柿鸡蛋面。这份朴素的情意，是告别，也是开始。
祝我生日快乐。有生的日子天天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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