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广生

                              王广生

        王广生，与吾殊熟。时年五十有六，孤人。餋牛为伴。一旦，王广生卒。渠之牛遽被拴于酒肆门首以待宰。吾速去之欲与牛诀。牛之为，如断吾肝肠，痛彻心扉。

        广生弱冠时一日，村来一女丐。甚靓，言不类本地。乞至生家，生邀至其家，曳于同桌食。于时，彼之父母犹在。而生亦俊，见者爱。女丐坐于桌侧，俯首而食，细嚼慢咽，甚雅，生痴望若呆。女既食，又阴自垂泪。生辄问之曰：汝何自泪耶？女回曰：吾乃逃婚出者。渠父将其嫁予一屠牛者。屠牛者甚凶，提一牛首作聘，父惧，遂嫁焉。女意不属，婚前夜遁，曰：宁死于外，誓不嫁恶者为妻。女曰：己出已两月矣，无处安身，故乞耳。复问广生之娘，可否收容于她，甘作牛马以伺母子。生本慕之，又闻其命运乖蹇，遂悯之。劝娘留之。其娘亦明儿意：儿己适婚龄，若娶一妇，当大废，亦无之。目下之女，不废分文。且顺随，何处有之？

      女遂留。生之娘寻瞽者批吉日，约为合卺礼。吉日于二旬后。于是，生劬劳于暇，女亦趋之。情日益炽，绵如春江，势若洪，山崩地裂。未及期，遂淫狎于地。

        孰料？数日后，适瞽者批日，村来不速者数十人。以公人为首，挨家搜索。女知，惧而跳塘求死，被广生救。女遂被掳。临去，女对生曰：等吾，吾终将遁而回耳。

        然，女再未返。广生等之盼之。此时，始寤尚未知女籍何地，仅知女名美莲也。夜寐，数梦女腆肚而回。又梦之牵一孩回，己逗孩喊父。梦寤，恒泪浣双颊。因惦念美莲故，无趣它女。任谁媒，俱绝之。父母无策，故由之。

        时光荏苒，已逝廿年。生之父母已故。遗其孑然一身，家益穷。村长者劝其曰：美莲不复回也，当再觅一伴伴老耳。生应之，数天后，拴一牛回。

        村人俱哂之：欲与牛婚耶？生曰：鬼敲糊言也？此公牛耳。生，心有所秘，幼读《牛郎织女》，亦冀有一神牛，能负而见美莲。常在牧时，问牛曰：美莲回否？牛不懂，惟俯首食草耳。生日日视牛，进出皆拴随之。众怜其贫，为其募而于山侧建其两室一堂。自住一室，牛住一室。牛不耕，唯宠而已。

        村有屠夫，常宰禽畜，杀戮尽其法，血污遍地。生每拴牛，绝经其地。村人皆言，广生心里，牛即美莲尔。村人皆冀盼，若某日，生出外劳作归，见桌有佳肴，女作于厨下，多美哉！惜，童话虚诓也。

        而今，广生大衍之年，村人皆以癫者待。牛寿有期，彼已養二，皆公，皆老殁。殁后，生辄瘗之，与父母丘联。人劝曰：牛殁，当得肉贾，己殁，焉能知痛乎？生怼曰：汝爹娘殁，亦不知痛，何不宰肉贾？劝者怫然怒，曰：不知好歹也！

        此牛尚養年余，颇驯，广生甚宠之。初，货牛于苑。苑主诫之曰：吾所飬牛皆宰啖也。生指牛曰：与吾有缘，当护之不让宰耳。

        前日，生逝。然未知何病。夜犹可，犹付牛饲。村人劳，因渴饮至其居始知其亡。生草葬于山岗，阔向。村人顺其意以期其有来祭者。村长者曰：牛不宜再養，久则肉不美矣。

        吾得知生之牛至肆待宰，心甚痛。遂去与牛诀。牛见吾，视良久，默然而泪。吾亦泪，甚欲赎，奈何无力？唯抚之，曰：一路走好，来生勿作牛，甚苦哉。

        异史氏评曰：执念深则苦无涯，无者安感其力哉？生之情，悲也，且壮也，凄美也！吾曰：实则，有无执念皆苦也。异氏湛鹤霞述，感颇合予愿，遂录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