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回魂梦,曾与君同

作者: 白画端 | 来源:发表于2016-07-06 22:02 被阅读1294次
    几回魂梦,曾与君同

    (1)

    “……人生几何时,怀忧终年岁。”我垂眸默背蔡文姬的《悲愤诗》,随即提笔写下末尾两句,思及蔡文姬平生,不禁眼热,险些落下泪来,“明明只是一个女子。”

    听见悉索笑声,我侧头看,吟心倒是在一旁乐得不行。

    “小姐,你为何每次写字,都会写到流泪呢?我看这几个字,也没觉得有何可哭的呀!”她一边手未停为我研墨,一边眨巴着大眼睛看着我。

    “你不懂啊。”我搁下笔,望向窗外。

    吟心是我的贴身丫鬟,从小便与我在一起,与我如同姐妹一般。但是纵然如姐妹,却也有不能懂我的地方。我习琴学女红,吟心似是比我更有天赋,总是比我先学会一步。而当我习字学诗词的时候,她总说一读书就头疼。

    从前我缠着父亲教我识字,他也饶有兴趣地教我如何握笔,教我背诗。可年长许多以后,当我告诉他我是多么钦佩与喜爱班昭和蔡文姬的时候,他却不再与我谈论了。

    故此,偌大的祝家庄,我竟孤独。

    我是多么想像个男儿一样,背上行囊出门求学,读那些我从未听过的诗词,知道那些我从未知道过的故事。

    “小姐,你怎么了?”

    我缓过神来,竟望见吟心一脸担心。

    “我怎么了?”

    “小姐方才失了魂一样,我怎么喊你怎么推你都没有用,急死我了!”吟心赶忙拉住我的手,把我拉到床边坐下,又是摸我的头,又是摸我的脸。

    忽然,我灵光一现,伸手捂住她喋喋不休的嘴。

    “吟心,你现在去告诉老爷,小姐失了魂,怎么喊也喊不回来了。”

    吟心明显愣住了,她仔细端详了我半晌,摇了摇头:“我看你还是早些休息吧。”

    “你听我说,”我抬手摁住吟心的双肩,一字一顿地告诉她,“你且按我说的去做。然后去请个郎中,给他几贯钱,让他跟老爷说,‘小姐的心病还需心药医,若随了小姐的愿,便能不药而愈’,如此便好。”

    “小姐,吟心不明白。祝家庄多好呀,你想要什么,老爷当然都会给你了!”

    我深吸一口气:“我想,去求学。"

    话音刚落,吟心吓得立马站了起来,猛地摇头道:“我怕你是读书读魔怔了……小姐,我不能……”

    “吟心,我求你。”

    我知道她一定会按照我说的去做。

    年幼时候,我贪玩爬树,吟心替我把风;我将不喜欢的衣服故意撕坏,是吟心替我弄来死老鼠佯装咬坏;我装病不学女红,也是吟心一针一线帮我绣好的。如若一切像我所设想那般顺利,那么很快,我将会和一帮学子一起学习,也许我也会成为一介学究,破了先例,让往后像我这样的女子都能走入学堂。

    在床上躺了许久,终于见到父亲母亲慌张地跑来。

    “爹……”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气若游丝,而且我知道,我祝英台的故事,将就此谱写。

    不错,我是祝英台,是祝家庄的二小姐。

    不过从此以后,我是祝家庄的二少爷。

    (2)

    与山伯遇上,却是我从未预料到的。

    我终于被允许出门求学,但依律女子是不可入学堂的,于是我与吟心扮作了男子模样。我俩此次初着男装,竟连父母都辨认不出,对镜依照,分明是两位翩翩少年。

    我们欣喜地踏上求学之路,坐马车乘轿子一路欢歌笑语。快到学堂时,偶地经过一座长桥,行人纷纷雨纷纷,景致美得很,使我步行上桥,不由得想要纵情几句。

    吟心替我打着伞,我站在桥头,附庸风雅地打开纸扇微微扇着,张口却不知要吟何句,硬是憋红了脸。

    “好美啊!”

    思考忽然被人打断,我有些恼羞成怒地侧头探向声音的源头,却见到梁山伯。

    他比我高出一个张开的手掌那么多,细看他眉眼唇鼻,鬓如刀裁眉如墨画,端的是棱角分明,似珠玉,似春月柳,我所能想到的最贴切的词语就是“雄姿英发”。他与身旁的小书童手中有伞却不打,站在这桥头边笑边感叹。

    我竟笑了起来,笑他有伞不打,笑他一头珠水,笑他貌若潘安却呆头呆脑的。他听见我在旁边笑他,也侧过头来对我笑。

    “你笑什么?轻浮。”见他靠近,我急忙抬起手中的扇子遮住脸,他上前一步,我便退两步。

    “小兄弟,是你先笑我。”他挠挠头,不再靠近,“倒是你,你笑我什么?”

    他似是眼拙,没有看出我是女儿身。我大着胆子露出脸来,不甘示弱昂头说道:“我笑你淋雨在这桥头,笑你痴痴傻傻说胡话。”

    听了我的话,他也不恼,接过书童手中的纸伞撑开,转头望向桥下的江水。

    “难道不美吗?长桥,雾雨,匆匆行人……还有你与我。”

    他的眼像能望穿眼前的雨。

    我曾设想过将来的夫君是什么样子的。他当是与我门当户对,在朝中有一官半职。闲时教我读诗奏琴,忙时也不忘从街市上给我捎来我爱吃的甜糕。在此之前,我设想中的男子是模糊的,没有相貌没有气息,而现在,好像在我眼前慢慢清晰起来。

    “在下梁山伯,准备前往万松书院求学。”

    “我也是……”我欣喜地接过话头,却实在有失礼仪,连忙拱手,“在下祝英台,上虞县人士,今年十五。”

    “我十七。不如你我结伴同行可好?”他笑着笑着,竟把微雨笑停了,天色渐渐明亮起来。

    “结拜?好啊。”我想我是昏了头,顾不上吟心对我挤眉弄眼,顾不得出门前父母之言,顾不得男女有别,拉着他在长桥尽头的草桥亭撮土为香,结为金兰。

    我却恨此时我不是女儿身,不是拜堂而是结拜。

    我却恨我十五年期盼入学堂,此刻却一见倾心,期盼与眼前人共度余后的日子。

    只因他雨中不伞,因他满头雨露,因他笑我附庸风雅,因他与长桥与雨竟像在画中。

    “梁兄,你可知道蔡文姬?”我收了伞,细碎的脚步跟紧他,偷偷靠近他一些。

    “蔡氏才女,当然知晓。”

    自此之后,我与他同窗,与他同宿。他凉时我替他补衣,为他纳鞋,他愿与我背诗便背诗,愿与我作赋便作赋,醉时一起,醒时一同。

    他是梁山伯,是我的兄长,是我的知音,也是我从此以后的秘密。

    (3)

    匆匆三载过去,我们将告别夫子,从此天涯各处,也许再不相见。

    离别之日,我收起父母寄来的几封催促返家的信,思忖着该如何与梁山伯道别。

    “贤弟,行囊收拾好了,可是要走?”山伯抬脚踏进我的房间,手里抱着一叠书册,“我这里还有些书,记得你说你喜欢的,也都带上吧。”

    我见他面上没有不舍,倒是有一丝豁达,不由得有些幽怨。我也不接他手中的书,也不接话,自顾自的收拾,丢他一人站在堂中。

    “贤弟,怎么又生气啦?”他把书放在桌上,坐到我身边来。

    “你这个兄长倒是豁达,三载同窗,言语间也没有一点挽留。”我话中带着嗔怪,将他往旁边一推,竟推出我一脸泪来。

    他见我落泪,一时也慌了神:“你说你,怎么还像个姑娘似的哭上了呢!”

    “你才像个姑娘呢!你无情无义!你别在我屋里,我看见你我就恼!”

    我嘴上撕心裂肺喊着,内心却叫嚣着:

    我是个女红妆!若将长发散下,涂胭脂抹粉,染上丹寇,你定舍不得我走。

    “英台,终有离别时,往后也许再不见了,但是我会给你写信的。”他叹口气,战战兢兢地伸出手来,拍拍我的肩膀。

    “我才不要你写信!你的信一寄来我就要吟心全烧了。”

    你可知你的信更是要了我的命。你若知道我对你情深一往,定也不愿与我就此诀别。

    “我送你。”梁山伯不管我多么无理取闹,只是伸出手来帮我把泪擦干,再随手拿起我的行囊和桌子上一叠书册。他的背影坚实可靠,我却忽然感受到,他也是难过的。

    我与吟心辞了原本定好的车马,决心和梁山伯走上一段。

    而我也决定好,要将自己是女儿身的秘密和盘托出,我想知道他的想法,他是否曾对我有所怀疑,是否曾对我也魂牵梦萦,是否愿意……在考取功名之前,先抱得佳人归。

    “梁兄,你……”我每每抬头看着他,都像被施了妖法似的,怎么也开不了口,“你看那里有一对鸳鸯。”

    “鸳鸯好,成对成双。”

    我不甘心,再接:“你说像不像我和你?成对且成双?”

    梁山伯看了我半晌,在我以为他将要看出什么门道来的时候,他忽然笑着摇摇头,连说不像。

    半途中见到一片花丛,蝴蝶翩翩飞舞,我忙着开口:“梁兄,你快看蝴蝶,黄的是我,白的是你,你说呢?”

    他听了也笑呵呵的,道:“你我是人,怎么又是蝴蝶了呢?”

    连吟心听了都嗤嗤直笑,指着他笑骂道:“哎呀,公子啊,你对梁兄还真是对牛弹琴!”

    迟缓如吟心都知我心意,何况与我三载的知音?我气得双臂抱胸,再不说话,自顾自的往前走:“你别送我了,呆头鹅,大笨牛!”

    听我骂他,他倒开始自作聪明起来,忙着快步走到我身边,跟我做鬼脸哄我开心。

    “贤弟,我猜你是想于我做媒,对吗?”

    他说完,我心下咯噔一声,停了脚步。

    “你猜到了?”

    “可不是嘛!”他哈哈大笑几声,“你若是想给我做媒,我当然是愿意,如果你介绍的姑娘乐意,为兄也不扫你的兴。”

    他还是不知道我是女儿身,倒还想着要我给他做媒呢!

    忽而我转念一想,倒也不是不可以。我拉过他的手,顾不得脸上火烧,说:“我家有个妹妹名唤九妹,长相与我极似……若你愿意,我可以成就你俩的因缘。”

    吟心听了连忙捂住嘴,惊讶地望着我。

    “若是像你,定是极好看的。”他应了我。

    话及此,却是到了与梁山伯初遇的长桥,我与他走了这许久,也终于是要分别了。

    同窗三载,竟如昨日。

    “梁兄,送到这里吧。”我从他手里接过行囊,不忍抬头。

    “一路顺风。”

    我坐上归家的返车,探出头来看他。他始终站在桥头,与我摆手。忽然,他大声冲我喊起来,音韵铿锵。

    “英台,让九妹等我!我定会去求亲——”

    山伯,九妹会等你的,我知道。

    (4)

    被关在家中楼台的三个月后,梁山伯终于来了,可是他来的却那么迟。

    父亲早早地便应了门当户对的马家的亲事,自顾自地收了礼金,定了日子,将我草草地许给一个我素未谋面的人。

    吟心通报梁山伯来的时候,我慌张地从床上坐起,赤着脚跑下楼台,想着要见到他了,定要一把抱住他,要他带我走,走到哪里去都好。

    可是见到他,却不敢靠近他。

    他见到我却已是满脸泪水,站也不稳地靠在门边。

    “梁兄,你知道了……”我忙地捂住嘴,想着这么多事要如何对他解释。

    我从来都是女子,没有什么九妹,我要将自己嫁给你梁山伯。

    可我却从来都没有自己找夫婿的资格,我自以为什么事都像我设想的那样顺风顺水,忘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忘了门当户对,忘了你从来都是个穷小子,而我竟是该死的小姐。

    我即将嫁到马家,日子将近,纵使他梁山伯再有钱,也没有办法再改变什么。

    我一步一步靠近他,伸出手来触碰他的脸。

    “山伯……你带我走,我便随你去。”我大着胆子踮起脚,想要吻他。可他却微妙地躲过我的吻,一把将我搂在怀中,沉默许久,再松开我。

    “好美啊,英台。”

    一如初见,他在长桥上由衷地感叹。

    (5)

    当吟心哭着回来的时候,当她将那封诀别信递到我手上的时候,我反复地回忆起三年以前在长桥我遇见梁山伯的时候,他风度翩翩,笑着说“好美啊”。

    从现在开始的之后的年月,我再也听不见了,我也再见不到长桥那样美的景色了。

    “山伯……”我手中抱着那封信,听着吟心一字一句告诉我的话,几乎要哭盲了双眼。

    “小姐……梁公子他思念成疾,肺疾入体……三日前便……”

    “你别说了。”我缓缓将信收入袖中。

    明日便是我祝英台出嫁之时,多么风光。我将穿着新衣佩着珠玉首饰,坐在花轿上嫁给门当户对的人做妻子。

    可我从来都是个叛逆的性子,我既能作男装读书入学堂,我便能穿着丧服成亲,我便能破这天地的约束,随你而去。

    明日正是我祝英台出嫁之时,我将义无反顾追随梁山伯,管他是呆头鹅还是大笨牛,管他可愿意我嫁予他,我便是要一头撞碎他的坟冢,挤进他所栖之棺,与他,生不能同衾,但求死能同穴。

    ——

    山伯,我知你心意。

    你要我嫁为人妇,安分守己,不再想你。我知你心意,你要我苟且独活,去爱上另一个人,将与你在一起的这三年尽数忘掉。

    你可知道,长桥一遇,我便再爱不上任何人了。

    若要我委身他人,不如随你而去。

    从此化鸳鸯也好,作蝶也罢——

    我与你,永不要离分。

    (完)

    几回魂梦,曾与君同

    * 图片均来自 堆糖 app.

    * 故事灵感来源于中国古代民间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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