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乐候府。
“侯爷,您已经手握重兵权倾朝野,况且现在文帝久病不起。只要您一声令下,各地诸侯必定应声而起。到时候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还有什么好顾虑的呢?”
是啊,他还有什么好顾虑的呢?拳头握紧了又松开,眼前又出现离歌的脸,那张烛光里苍白的脸,和她眼底一如既往地倔强。
她说:“他已经病得重了,我知道你不甘人下。可是惊鸿,原朝到此气数已尽,皇子中再无可承大业之人。你再等一等,待他有生之年在这个皇位上守着这片江山,之后,便是大势所趋”。
他竟不知,昨日才凯旋归来接受万民朝贺的帝王已病到如此地步,讶然间,他问:“那你呢?你为自己打算了吗?”
她轻轻地笑,竟让他恍惚觉得,眼前这位母仪天下的女人,还是五年前的那个梨花下翩翩起舞衣袂翻飞的少女,当年还是太子的文帝立排众议执意立一风尘女子为后,他也曾看着她与那人携手走上帝位的宁静从容。看着她现在幸福的样子,她说:“我,与他同生共死。”
呵,同生共死。
好一个同生共死!
文帝二十五岁生辰,举国欢庆歌舞升平,大臣之间推杯换盏,君臣和睦。好一番盛世太平的繁荣景象。
筵席刚开,作为开幕的歌舞都未毕。一向千杯不醉的帝王就推说不胜酒力离了席,众人都只当王上大病初愈圣体欠安,也就各自喝酒的喝酒,赏舞的赏舞。只有安乐侯在莺莺燕燕的舞袖间安于一角,脸上的神情阴晴不定。
新月初上,大臣们喝得半醉陆陆续续的离开,热闹繁华的大殿渐渐回归冷清,在月色里变得庄严幽暗。这时候,有人悄无声息的推开大殿木雕门。前朝皇帝最喜各类木雕,尤其这宣化殿的门更是巧夺天工,据说当初将这门运到这里就用了骏马百匹,可见其沉重。这人只一手就推开了紧闭的大门,不用看,定是皇上的暗卫。
这人到了殿内,也不四处张望,只朝某个角落微微欠身,沉声到“皇上请安乐侯移驾嘉福殿。”
传人本是宦官分内之事,而他居然出动了隐卫,不得不说真是看得起他。他起身,衣角无意带翻了酒杯,却被那隐卫稳稳接住侧身让过,静立在旁波澜不惊。
果真训练有素,不愧当今天下数一数二的高手。“走吧。”
到大殿门口,隐卫早已消失不见。嘉福殿内灯火通明,适才醉酒的君王正坐在大殿之上,神采飞扬君威荡然,全无半点醉意。若非细看之下肤色苍白毫无血色,他真不敢相信眼前之人已经病入膏肓药石罔效。 他从那副江山图前转过身,定定看着他,似乎是看一个从来不认识的人。
他也不语,径自走到矮几前弯身坐下,自顾倒了杯酒在手中把玩,上好的夜光杯玲珑通透,配这西域的果酒无可挑剔。
沉默了许久,帝位上的人终于开口,“惊鸿,虽然你一直于外界玩世不恭之名,可我知道,你有野心,也有胆才谋略。”他端一杯酒,仰头饮尽,举手投足间尽显君王气势。可惜他已不是五年前那个身形矫健弓马骑射的青年太子,对如今的他来说,这酒太烈,烈到足以使他咳的肝肠寸断。末了,他自嘲地笑笑,接道:“当年,我不过险胜你一招,你想要的,不过是这万里江山与她。可你终究只是乱朝诸侯,继承大统名不正言不顺,届时必会起兵,你自是有将领之武治国之才,可我朝也不乏勇武之辈,那时只怕又是一场腥风血雨。可我,不愿如此。”
烛火摇曳,安乐侯轻抿了一口杯中美酒,可他顾念当年情谊未对他赶尽杀绝,夺了他兵权赐安乐府邸,名为享乐,实为监禁吧。也不抬头,施然道“那以圣上之见?”
“帝玺,我将帝玺授于你。否则纵然血洗原都也只是空造了一场杀孽而已。”得玺受命于天,百姓与军士皆以它为天命,若得此玺,的确可以省去不少麻烦。
“条件呢?”他从来不信天上会掉馅饼,得到总要有付出。眼前这个人无异于一只猛虎,虽然已是强弩之末,但与虎谋皮,不得不防!
此刻他一心想要得到玉玺,却不明白若干年后,他会为了今夜的交谈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后悔吗?千年之后叱咤风云的帝王将相都只是史书上冰冷的一行字,他们的爱恨情仇早已被滚滚前进的历史车轮扬起的风尘,一层又一层的掩埋消失殆尽。后悔与否,无人知晓。
当他手中的剑一声清吟穿过龙袍刺入血肉,已是一月以后,门外是十五隐卫的尸体,他们到死也不明白,安于享乐的安乐侯,他们怎会在他手下过不了十招就纷纷送命。
在这个昔日一起驰骋疆场的好友闭上眼之前,他听到身后一声清脆的碎裂声,此刻正是这剑下人用药的时辰,离歌一向亲力亲为。清楚地看到那人闭上眼之前的笑意,他的好兄弟啊,竟连时间都算得刚刚好。手中的剑更进几分,他知道,此生,他再也看不到她的笑。离歌离歌,终于唱成诀别。
只有他自己知道,明明可以成全离歌皇后与文帝的同生共死,他本愿意等,等到文帝殡天。可是他对他说“杀了我,在离歌面前。这样她才会活下去,带着对你的恨活下去。”
明知这是一条绝路,可他还是点了头。用他赐的剑杀了一代帝王,也杀死了离歌的一颗心。怎么能拒绝呢?他想要离歌活下来,至于他会怎么样,已经来不及考虑。
之后他将原朝妃子遣送出宫一一安顿,除却不愿离开的,比如离歌。他力排众议将离歌这个前朝妃子封为离妃,迁居斜阳宫。
又是一个五年,宣化殿里灯火通明。他怔怔地看着没入胸口的剑,只剩剑柄的明珠散发着清冷的光,表情迷惘得像一个孩子,似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又为什么会一世孤苦不得超度。
握住剑柄的是一双素净修长微微颤抖的手,一剑没柄,原来他的离歌不只长袖善舞,抚得一手好琴啊!有些腥甜的东西在舌间散开从唇角溢出。这个傻瓜,难道不怕他叫来暗卫?还是她驾定他愿意成为他的剑下亡魂?浓烈的痛夹杂着苦意渗透四肢百骸,恐怕她是想与他同归于尽吧!
正是这把剑杀了一代君王,也是他用这把剑劈开了帝皇之路。可这剑怎么会在她手里?
剑尖又入几分,尖锐的疼痛让他清醒,是了,这是去年他的离妃怨深宫无趣,是他教她习武,又怎么都学不会,后来他请宫里最好的工匠用自己的佩剑重铸两把把短刃,精雕细琢,镶以南海明珠,这珠子能将黑夜照得亮如白昼。将其中一把赠与她做生辰礼物,唤为连理
再精美的剑也是可伤人的利器,也只有他,会为一把冷冰冰的兵器取这样温情的名字。
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连理的是同根树,比翼的是夫妻鸟,他与她,从来就不是。他想对她说的万千情话,从来没有机会,到最后只能看着她轻轻地眷念地笑:“离歌,我死以后你就逃吧,没有人敢拦连理也没有人敢拦你,逃得远远的再也别回这皇城。”这被眼泪凌乱了妆容的脸竟使他一世不得安颜,而今,终于结束。
万里江山,红尘旧事,不过一场梦。可这一场梦,再也不会醒。
宇历5年,寰宇帝遇刺身亡,葬于皇陵,举国痛哀。同年,斜阳宫离妃因病暴毙。
匆匆又五年,坊间茶肆已无人记得当年梨花筑一举夺魁惊才绝艳的花魁恨离歌,却依旧流传着一代明君寰宇帝的故事。寰宇帝与前朝文帝双剑合璧一统天下,后被封为安乐候与文帝亦君亦友,可叹文帝因病英年早逝又无子嗣,立诏传玺与安乐侯,新帝开疆扩土,从此天下国泰民安八方来朝,无人敢犯!惊奇的是这寰宇帝一生戎马,却未纳一妃一嫔。
民间众说紛纭,却无人知晓,抛却功名权势,慕惊鸿一生只钟情于恨离歌一人。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响贪欢。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梦里不知身是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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