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9年的仲秋前夕,我从山西运城打工返乡,火车经过三十多个小时长途奔袭,于中午时分终于抵达宜昌东站。出得站口,望望远处黛绿的山峦,瞄一眼湛蓝如洗的晴空,疲劳至极的我似乎已感受到了故乡的气息。
我拖着笨重的行李包,循着路线指示牌,朝汽车站的方向一步步迈进。大约走了七八十米远,迎面碰上一个瘦个子年轻人,他歪着头笑呤呤地问我:"老乡,到哪儿去?"
"回野三关。"面对陌生人,我不想浪费口舌,冷冷地抛下四个字,又继续赶路。
"嘿!想不到还真遇到老乡了,我也是野三关人。"
"你是野三关哪里的?"我抬起头,略显激动。
"我是野三关上李坪的人,昨天来宜昌办事,今天打算回去。"
上李坪确实是野三关镇的一个行政村,这个地方我虽没去过,但以前常听见别人提及。想到此,我慢慢消除了戒心,开始仔细打量他。
"不认识我,是吧,野三关那么大,不认识,很正常。"说着,这年轻人递过来一支烟,"看样子,你是打算坐汽车回去的,我打听过,现在票价又涨了,到野三关50块哦……你不如跟我的便车回去算了,反正是随带,你多少给点油钱就行。"
我一阵暗喜,一手接过烟,笑着问"兄弟,甭管油钱不油钱,你还是说个准数吧。"
"就20块呗!乡里乡亲,我还能要多的?!"小伙子露出一个搞怪的表情。
"你的车呢?"我又问。
小伙子把手朝坝子的西北角一指:"那不是车吗?银灰色的那辆。"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不远处果然停着一辆银灰色的面包车。没有牌照,看样子是一辆二手货。我有些疑惑,就问:"你这车没牌照,如何上得高速路?"这家伙怔了一下,回答说:"这车是我朋友的,我的车还在农贸市场那边呢。"听了这话,我不便再说什么,一手拖着行李,尾随这名年轻人朝那辆面包车走去。
上了车后,我发现车的后排座位上坐着一男一女,从两个人的行为举止看,应该是新婚不久的一对小夫妻。再看两人的行装打扮,又明显是走亲访友的。我与两人对望了一眼,点点头,象征性地打个招呼。随后便找个位置坐了下来,一会儿,车子启动了,在坝子上划了一道圆弧,慢慢驶出了站口。
车子驶出了大约一百多米,嘎的一声,在一棵大树下停住了。这时从大树旁突然闪出五名长相凶悍装束怪异的男子,一行人也不打话,径直拉开车门,一涌而入。待众人坐定,司机再次启动机器,一踩油门,面包车箭一般冲了出去。
我扭头望了望这几名陌生男子,一丝不祥的感觉隐隐而生。单凭直觉,我已断定这些人绝非乘客,而是一帮混社会的无业游民。显然,那一对小夫妻此时也意识到了什么,那男子频频朝我丟眼色,皱眉头。我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但我还是强装镇静,并努力地安慰自已:光天化日之下,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发生吧。
车子在大街上捉迷藏似转了几个圈后,突然驶向了一条老街,继而,又钻进一条阴暗的巷道。此时的我,顿感一股寒气直冲脑门,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已的情绪了,我从座椅上跳起来,大叫道:"你们,你们要干什么?"那个一脸横肉,光着头的大汉恶狠狠地盯着我吼道:"老子要杀你!"这时,其他四个人的目光也齐刷刷地盯住我,似乎随时准备扑过来。
我突然间明白,在这么一伙穷凶极恶的歹徒面前,一定要示弱,装硬肯定会吃亏。于是我平静地坐下来,放低了声音说:"先前这位师傳不是说带我去野三关吗?他怎么跑到这个地方来了?"这时前面开车的年轻司机答话了:"你慌什么嘛,你看,前面这辆车就是专跑恩施这条线的,等会儿,你们上这辆车。”
我抬头一看,在巷道的尽头果然停着一辆白色的崭新的三菱越野车,不过也没有上牌照。我问:"小师傅,那车是你的吗?"司机没有搭理我,直接将面包车开到越野车旁边,停下,然后探出头来朝越野车里喊道:"涛哥,人拉来了,三个。”
这时,那五个壮汉从面包车里相继跳下,随后站在车门外朝我们三人低声命令道:"下来,下来,上那个车,赶紧地。"
我很清楚,越野车不属于专用载客车,既然这帮人要我们转车,这肯定又是一个陷阱,从面包车上下来后,我们三个人态度一致,坚决不上那辆车。趁这间隙,我开始打量起周边的环境,然而糟糕的是,这儿是一处废弃的厂区,四周并无人烟。东头,倒是有两栋宿舍楼,但距离这儿足有两百米远,我无奈地叹了口气。
那帮人显然没有耐心了,一个染着绿头发的家伙从面包车里抽出一根铁棍,往地下猛地一戳:"叫你们上车就上车,磨蹭什么,别把老子惹烦了。"
这时,越野车门打开,钻出那个被称作涛哥的人,他走到"绿头发"面前,递给他一支烟,陪着笑脸说:"你这是干嘛?有话好好说嘛!别吓唬他们。"说完,他扭头对我们三人打招呼:"快,快上车,这是我的私家车,上车就走。"
面对此景,我们已别无选择,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进了越野车,我发现车内还坐着一位老者,年龄五旬上下。头发蓬乱,满脸皱纹,左眼窝深陷,明显是瞎了,那只右眼多少还有些光泽,但眨得厉害,似乎每隔两秒钟都要闭合一下。看其粗陋的装束,很可能是位返乡的农民工。
我们刚刚坐稳,就有四个彪形大汉钻了进来。车门,被外面两人"怦"地押上。
(二)
我心头猛地一紧,预感"好戏"就要开场了。果然,那个"光头"的汉子发话了:"跟大家说个事,这车是涛哥的,刚买两天,生意还没开张,今天专车把各位送一趟。希望各位都懂点儿规矩。"
我们四个人低头不语。
这时,"绿头发"接过话茬说:"老大,别给他们讲这些了,照人头收钱吧!"随即把老人的肩膀一拍:"老头子,你去哪儿?"
老人揉了揉那只独眼,回答说:"我到高坪。“
"到高坪五百块,把钱交来。"
老头子一脸委曲:"先前那个面包车师傅不是说只收我三十块吗?怎么转眼就成五百了?"
"嚓!这么好的车送你到高坪,只收三十,我们有病啊?……别他妈啰嗦了,快掏钱!"
老人知道遇上硬茬了,抖抖索索从内衣口袋里摸出几张钱,数了数,再递到"光头"手里,说:"一共两百四十块,我全给你们了。"
"光头"瞪了一眼独眼老汉,说:"真的就这些吗?你要老实点儿,不然的话,我可要搜身了。"
"真就这些了,我这次是请假回来的,老板只给我五百块的路费,路上一用,就剩这点钱了……“
"光头"正在沉呤,旁边那个黑大汉用手指捅了捅"光头”的后背:"老大,先把这两百块收起来,欠下的,等到了高坪,叫他家属送过来。"
"好的……下一个。"光头”把目光转向那对小夫妻,"你们去哪里?"
"我们回利川。”男子回答。
"到利川,两个人交一千二。”
这时,那名小女子失声尖叫起来:"一千二?我的妈呀!你们这不是抢劫吗?"
光头嘿嘿一笑:"你还说对了,就是抢劫,老子今天单抢你了,怎么的?"
女子的丈夫见势头不对,赶快摸出一个皮夹子,从里面掏出两张钱,递给光头。说:"大哥,我们这次是回娘家探亲的,真没带多少钱,这一百五十块是专门留的路费。"
" 老大,别听他胡扯,出门探亲只带这点儿钱吗?一看这家伙就不老实,等我来摸摸他。”“绿头发“凑到这名男子面前,命令道:"站起来,把手举起来!“
男子坐在椅子上不动,横眉怒眼。
“绿头发“抡起手"啪啪"抽了男子两巴掌,吼道:"叫你站起来,你聋了吗?"
这名男子身材瘦小,挨了两巴掌后,连忙双手抱头,把身形矬了下去。"站起来,我再说一遍!“那名歹徒用手指头敲了敲他的脑袋。眼见“绿头发”又要行凶,旁边的女子忙站了起来,用肘尖蹭了蹭丈夫的肩膀,说:"祥子,你就站起来嘛!“男子听了这话,只得站起来。
"不要动,好好站着!"“绿头发“吼了一句,然后就开始在男子身上摸了起来,上上下下摸了两遍,却一无所获。这时“绿头发“把目光转向了小女子,说:"钱一定在你身上,快拿出来。“女人嚷道:"我没钱,真的没钱!”
"没钱好说,我摸一遍就知道了,摸到多少算多少。"说着,那名歹徒把手伸向女人的小蛮腰。
这时,那个叫祥子的男人叫了起来:"玉香,你就把钱交了吧!"女人用怪怪的眼神把自己的丈夫看了两眼,然后把手慢慢伸向自已的后背,摸了一会,摸了两张当百的,再摸,摸出三百来。“光头”在一旁急了,大声喝道:"别磨磨叽叽了,全拿出来。放心!我们说的一千二就是一千二,多的不要。“
听到这里,女子就将钱全掏了出来,攥在手里厚厚一沓。我偷眼观察了一下,应该在四千块的样子。女人面色惨白,两手颤颤,数了两遍,才数清十二张。然后递给光头大汉。光头接钱在手,哼了一声:"早这样,你男人会挨打吗!”
"你,你去哪儿?”光头侧过身子,拧着眉头问我。我正要回答,守在车门外的那个年轻司机抢着答话了:“老大,他是去野三关的。"
光头又把我上下打量一番,说:"去野三关的,也要五百,我看你好像还有点儿夹生!”
说实话,当天如果是一两个歹徒这么威逼我的话,凭我的身手和血性我肯定是拼了。可是,那天我面对的是七个人。而且他们是有备而来,身上肯定有管制刀具什么的。只要我一反抗,在这狭窄的车室里我肯定是凶多吉少。一番权衡后,我果断选择了认怂。于是,我从腰间摸出钱包,打开,从里面抽出五百块钱来,然后交到光头的手上。
"对!就要这么爽快!”光头拿着钱在座椅的后背上摔打了几下,然后扭头对他的同伙说:"走,我们走。"
这伙人下车后,把那个叫涛哥的人叫到一边,嘀嘀咕咕说了一些什么。一会儿,涛哥便钻进了驾驶室,他扭头把我们扫视了一遍,笑道:"大家放心,我保证把各位安全送到家。"
一阵沉默,没有一个人理他,涛哥自讨没趣,回过身,启动机器,车子缓缓驶出了胡同口。
(三)
奇怪的是,越野车在街道上绕了几个大圈后,并没有进入高速通道,而是在一条疑似乡村公路上疾驰起来。见此情形,我的心又骤然紧张起来。因为宜昌市区的地形我根本就不熟悉。车子驶向何方,涛哥有何意图我更无从得知。此时,其他三个人也都用狐疑的眼光看着我。
"停车,师傅停车。"我大喝一声。开车的师傅吃了一惊,一个急刹将车停住,回过头问我什么情况。我说:"你为什么不走沪蓉高速呢?你这是去哪里?"涛哥笑了一下,说:"我这是抄的一条近道,马上就要走318国道线了。为了节省过路费,所以我今天不走高速。"说完,他驱动了车子,随即补了一句,"放心,我一定把你们安全送到。"
几分钟后,越野车便驶入了国道线,看着公路两旁的界桩和线路指示牌,我心中的石头缓缓落地。
为了打破长时间的沉闷,涛哥掏了一包烟出来,依次给我们每个人敬烟。我和祥子没接,那个独眼老汉毕恭毕敬说了声谢谢,欣然接了。
涛哥吞云吐雾了一阵子,开口说话了:"可能你们都误会了我,以为我和他们是一伙的,其实我也是一个下力的人,他们收了你们那么多钱,给我分多少?一一一才区区四百块钱呢,其实我也划不来!”
我冷笑了一声,没作答。一旁的祥子搭腔了:“师傅,这帮人到底是哪里的?”
"我不认识,反正是黑道上混的人,前几天他们找到我,说要和我联合,他们负责拉客,我负责跑车。唉!这些人,我哪敢得罪呀!“
"这纯粹是敲诈,我要打电话报警!“那个叫玉香的女人叫了一嗓子。
师傅扭头望了她一眼,说:"这些人都是惯犯,一有风声他们就溜了,以前,派出所也来突袭过两次,可人毛都没见着。这帮人狡猾得很。”涛哥把半截烟头放进嘴里,使劲吸了两口,然后将烟蒂抛出窗外,又说:"老辈子说过的,上一回当,学一回乖,人这一辈子,谁没上过当啊,小妹妹,你说是不是?……再说嘛,现在的钱不值钱,千把块钱能干啥?顶多也就是买一双运动鞋,是不是……哎呀,退财免灾,想开了,就这么回事……”
祥子听了连连点头,说:"退财免灾,退财免灾,师傳说的有道理。”我把祥子狠狠剜了一眼,心里骂道:真他妈傻逼,天底下还有这么可爱的人!
眼见小两口与涛哥侃得火热, 我索性闭上眼晴想起了心思。正在乱想,车子却突然停住了。我睁眼一看,原来我们已来到高家堰高速收费站入口。明显,车子要进入沪蓉高速了。这时,我忽然想起,就在半小时前,师傳还说过今天只走国道不走高速,怎么他又改变主意了呢?看来,车主一路上不停地改变行车路线说明了一个问题:他害怕我们掌握他的行踪,他更担心警方的抓捕。
越野车上了高速路,风弛电掣,很快就到了榔坪,家乡已越来越近。这时,一个大胆的想法在我心中已酝酿成熟。我决定要以暴制暴,把钱从涛哥身上抢回来。虽然本次敲诈行动并非他一人所为,但他极有可能就是此次活动的重要策划者,所以我必须让他也尝尝被抢的滋味。
从实力上分析,虽然涛哥比我身材高大,但他体形单薄,爆发力肯定不如我。不过,我仍然有所担心,怕他身上藏有刀具。若如此,赤手空拳的我肯定会陷入不利局面。
(四)
本来,以前出远门我是喜欢带武器的,第一次打工去重庆,我在包里装一把杀猪刀,但在火车站过安检处时,一下子就查出来了,保卫处当即收了刀子,还把我带进工作室,查我的档案,笔录了半小时才让我出来。第二次是我去贵州,我往包里塞了一根木制双截棍,我认为这是健身器材,过安检应该没问题。可结果还是没通过。安检员说,双截棍也属于进攻型武器。有了这两次教训,再后来我出外地,就不敢带任何武器了。
鉴于此,我忽然萌生了一个想法:能否把祥子和那个独眼的老头子联合起来一起行动呢?只要有他俩帮忙,对付涛哥不就更简单了吗?
至于"复仇"行动我是这么安排的,只要车子进了野三关集镇,不管他是否进站,只要车一停,我便从后面扑上去,用断头台的方式锁住他的脖孑。这时祥子和老头子从旁边及时控制住他的两手,随即拔出车钥匙,最后逼着他把钱交出来,如果他实在补不了我们的损失,就把他的车窗玻璃砸碎出口恶气。
但是,怎样才能和他俩沟通想法呢?如果大模大样地和他们商量,车主离我们不到两米,他就会很容易地识破我们的意图,一旦识破,我们的行动就会大打折扣,甚至泡汤。
最后,我想到了一个好办法。我掏出手机,点开"便签"应用,在上面写上一行字:兄弟,你损失了一千多块,你想不想夺回来?然后我把手机悄悄地放在邻座的祥子的膝盖上。祥子低下头,拿起我的手机,快速地扫了一眼,眼里突然放出光彩来。
他先是看看我,接着又看看开车的师傳,然后在手机上写上一行字:你打算怎么办?
于是我又写:等会儿到了野三关车站,趁停车的时候,我首先动手,你和老头子及时配合我,我们一起逼着他把钱退回来。
祥子拿过手机,沉呤了一会儿,写到:如果把司机抢了,我们回利川怎么办?
我写到:你好迂腐!只要把钱夺回来了,你们回利川能要几个钱?
祥子又看了我的话,思忖了一会儿,就把手机递给了她的老婆。他老婆把我们的对话看了好几遍,随即写上一段话:这帮人是惯犯,经常在宜昌一带活动, 而我娘家在猇亭区,我经常路过宜昌,万一以后再碰上他们怎么办?我看还是少惹事为好,只要他把我们送到就行了。祥子把妻子的话看了后,点点头,随即补写一句:退财免财,我也不想惹事!
看了小两口的留言后,我大失所望,想不到他们竟如此胆小,连配合我的勇气都没有。我恨恨地跺了一下脚。
(五)
我冷眼望了望前面驾车的师傅,他此时正拿着手机和别人小声地聊着什么,我正准备偷听,他却住了口,摇头晃脑地吹起了口哨。我暗暗骂道:狗日的,你神气啥?等会儿我一个人也要收拾你!
当车子从野三关隧道口钻出来的时候,我知道家就在眼前了。我从包裹里翻出一条被单,又找了一截粗绳子(被单用于蒙头,绳子用于勒脖),做好了伏击车主一切准备。
果然如我所料,越野车到了青龙桥大转盘时,没有直接驶入巴东站出口,而是继续朝恩施方向驶去。此时,我也急了,大叫道:停车,快停车。然而涛哥根本就不理我,反而加快了车速。
我正在慌乱之际,车子在歪核桃树天桥的桥头处戛然而止,我还没反应过来,车窗外已围过来三个陌生人,每个人都戴着草帽和墨镜,手里提着一根短棒。这时,涛哥打开了窗户,开始给三个人一一敬烟。此时,我方才明白过来,原来我先前和祥子在车后座上密谋时,涛哥从反光镜上已看清了我们的一举一动。为了自保,于是他便打电话叫来了三个帮手在桥头处守候。
”下车呀!刚才你不是要下车吗?"师傅大声呵斥道。此时此刻,我已不敢轻举妄动,因为对方是四条汉子,而我是单人独马,力量悬殊,显而易见。
我低着头,从车后厢拖出大大的行李包,跳出车门。那三个家伙见我没有什么动作,也没有主动挑衅我。我扛着包,翻过高速路的围栏,怏怏离去,复仇行动,最终以失败收场。
走出老远,我在一棵大树下停住了,将包放下来,傻傻地站在那儿想,想了一会儿,冷不丁就抽了自己一巴掌,嘴里嚷道:“贪小便宜上大当,他妈的个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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