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文本,却绝非口水重述;锱铢必较,却不事大象穿针;以沙聚塔,却无意空中楼阁;透过枝叶,重要的只是观点。换一种看法,换一种说法。以好汉为纲,为好汉张目,叙好汉之踪行论断之实,这就是《水浒列传》。
那女子,独自一个冷冷清清立在帘儿下,看那大雪,盼着心上人的归来。
——题记
上一期说到武松在景阳冈打虎、当了阳谷县都头的故事,武松可说已经走上世俗人生的顶峰,这是一个逃犯本不敢奢想的事情,可是武松做到了,有运气,但是运气底下也是因为本事。如此一来,武松似乎时来运转,前途光明。真的如此吗?
却说武松那天「心闲」,就上县衙外瞎逛,忽然听到身后有个人喊道:“「武都头,你今日发迹了,」怎么不来看看我?”武松一回头,发现喊他的竟然是自己同母亲生的兄长武大!武松回来就是为了找他,谁知道阴差阳错反而当了都头,找哥哥的事反倒落下了。作者妙笔生花,改变了行文常规,想方设法让武大自己去找武松了。别小看作者这一设置,不这么设置后面的故事真不好发展。我们都知道后面写的是潘金莲引诱武松的故事。可是你想想,武松如今在阳谷县,武大和潘金莲夫妇却住在清河县,两地虽然相邻,可是毕竟往来不便,武松又做了官,难免公务缠身,两厢见面的机会必然很少,那么故事真的是无法顺畅发展。因此作者想了个天衣无缝的法子,将武大“逼”到了阳谷县。怎么逼的呢?原来武大娶了潘金莲,丑夫配娇妻,美女搭野兽,引得四邻都心怀不满,成天找他麻烦,武大不得安宁,只好迁居到了隔壁这阳谷县来住了。那么也就碰巧,武大听说了武松打虎的事,这天,他便趁着出门卖炊饼的功夫,寻过来了。
我们看两人还未照面,武大从武松背后叫武松这一句话,就很有蕴涵在内了。他明明认出了弟弟,却为什么还要称武松作“武都头”呢?从整句话来看,似乎是因为武松回来了没来看望他,他生气了。实际上并非如此,武大对武二的感情层次没有这么浅。他对武松是又「怨」他又「想」他。怨是因为武松当初惹了事自己甩手跑了,武大替他遭了罪,武大一个人在家,又经常受人欺负,没人帮他出气。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非常想念武松,盼望他早日回来。而本质上,武大是非常爱武松的,你不妨将“武都头”这一个看似疏远的称呼当做兄弟二人的一个玩笑,一个嘟着嘴的撒娇,一个似远还近、似拒还迎的打闹。他们二人,是比男女情人间要亲多了的。武松也相当敬爱兄长,从他一转身发现武大后,「扑翻身便拜」这个动作就可以看出来。
作者接下来对武大做了一个简要的形象勾勒,说出来很让读者失望,武松一个堂堂八尺男儿,虎也打得,自己的兄长实在有些上不得台面。这「武大郎身不满五尺,面目生得狰狞,头脑可笑」,清河县的人给他取了个侮辱性的外号,叫做「三寸丁、谷树皮」,严格来说,这是个由两个外号组成的合成性外号。“三寸丁”,你可别想歪了,“丁”在古代就是成年人的意思,“三寸丁”当然就是指一个人矮小得可怜,“谷树皮”就是指武大这个人皮肤相当的不好,外貌丑陋到了极点。两方面汇总起来,简直就是武松照了哈哈镜,完全两样。
这还不是最令人唏嘘的,更极端的是,他娶了个如花似玉的老婆潘金莲。武松跟潘金莲初照面的时候,作者有一段文字描写潘金莲容貌,说她「眉似初春柳叶」,「脸如三月桃花」,「纤腰袅娜」,「檀口轻盈」,「玉貌妖娆」,「芳容窈窕」,简直是屌丝心中的宅男女神。潘金莲什么背景、什么来历呢?作者说她本来是个大户人家的使女,也就是服侍人的。很奇怪的是,作者不知有心还是无意,他没有按古典文本惯常一般地叙述,说这潘金莲如何如何琴棋书画、吹拉弹唱样样精通,如何如何善解人意又美貌如花,而是写了一个潘金莲的小故事。说潘金莲虽然地位卑下,却有傲骨,大户骚扰她,纠缠她,潘金莲怎么也「不肯依从」,每次都报告给女主人。这大户怀恨在心,产生报复心理,既然不能拥有美的事物,那便毁灭它,如今的傲慢的权力者依然是这个德性,大户一怒之下将潘金莲下嫁给了一个他自认为比自己更龌蹉更恶心的人,这个人就是武大。当然,我并不认为武大比大户龌蹉、恶心,相反,我认为武大其实内心是个很善良、美好的人,只是在从古至今都以貌取人的人类社会,武大在任何时代,恐怕都很难得到他人的青睐与好评,除非他有《权力的游戏》中那位侏儒一般出神的演技和逼人的气场。
说回潘金莲,作者为什么给潘金莲原本几乎空白的背景履历加上这么一笔呢?真是好生奇怪!从这个小故事可以看出,潘金莲并不是个嫌贫爱富的女人,相反,他自重自尊,不肯出卖灵魂与肉体,不肯屈从于权力与金钱。这说明什么?潘金莲有自己的主见,有自己的信仰和追求。潘金莲这个人物,一出场就显得有些复杂了。我一直觉得,潘金莲这个人物是《水浒传》中相当复杂的人物,尽管她只是一个配角,作者可能也并没有捧她做主角的意思,但是在我心中,我将她视作中国古典小说史上一个极为重要的女性角色,我的意思是,像聂隐娘、柳如是一样重要。
写完潘金莲烈性的一面呢,作者就将笔锋转到了观众心目中对潘金莲最熟悉的那一面,就是“淫妇”,作者说他「爱偷汉子」。可是为什么爱偷汉子?作者也有简略的介绍,原来潘金莲觉得武大长相太丑,又不懂风月调情,因此潘金莲偷汉子。好,这里其实是一条伏线,对于理解潘金莲的行为动机和她的内在性格很有帮助。
那么武松和武大兄弟相见,武大就带武松回家去,武松果然是很个「孝悌之人」,抢着给大哥挑了担子,这便朝武大家里走去。来到一个小茶馆的隔壁,武大大喊了一声「“大嫂开门!”」这里不可匆匆读过,其实作者又在草蛇灰线呢,刻意拎出这个茶馆,刻意让武大大喊,为什么呢?因为这茶馆里住的就是对后文很重要的王婆,哈哈,原来王婆就住在武大隔壁,这个空间布局真是切得又准又狠,这样一来,武大家每天发生了什么,潘金莲今天又干了什么,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在王婆眼皮子底下。简直就是一尊上门的瘟神。
这时,潘金莲听到喊门,就来开门,武大先走进门去,这里值得留意,武松没有抢着进去,也没有跟着进去,等武大让他进去,他才进去,可见武松对大哥以及大哥的妻子都很敬重。武松进门以后,见了嫂嫂,「当下推金山、倒玉柱,纳头便拜」,比见了宋江还客气,你看武松着实是个符合儒家文明的「孝悌之人」。但是我在这里要说的是,武松对潘金莲客气,根本上是因为武松敬爱自己的兄长,于是也就爱屋及乌地对潘金莲敬重。说这个话啊,是想说武松其实心里看重的始终是自己的哥哥,后文处处在证实这个结论。
这里,作者开始正面写潘金莲,写得真是相当有意思。武大家是有两层的,也许很多读者都想不到武大这种底层人物也能住得这么宽敞,若是看《金瓶梅》的话,那里头的武大住得比《水浒传》中还要宽敞,四间屋子盘了下来,还带后花园呢,水浒里头还不是买的,是租下的。当下潘金莲就请武松上楼上喝酒,然后潘金莲对武大说:“我陪着叔叔,你去安排酒食。”武大说:“好。”就去了。我看到这里就笑了起来,这不是本末倒置嘛。北宋虽然还没有讲究三纲五常,可是毕竟男人应该是一家之主,女人才是家庭主妇吧,可是在水浒传中,我们却分明看到了如今有家室的咱们自己,现在的男人在家里的地位可能真有不少就跟武大郎一样。不过没地位就算了,可千万别跟武大郎一样命运凄惨啊。
这潘金莲跟武大坐在楼上,看着武松一表人才,心里就盘算开了:“这武松跟武大一母所生,没想到我嫁的武大三分是人,七分像鬼,真是晦气!武松却是一表人才,又没有妻室,原来老天爷赐我的金玉良缘却在这里。”撇开善恶判断吧,结合前文作者讲的潘金莲和大户的那个故事,我们可以发现潘金莲对爱情是看得很重的,她对爱情的幻想就像任何一个女人一样,甚至更有过之,在那个时代显得更为难得,她能经受住权势的胁迫,对爱情一直存有天真、浪漫的想象,这点是无法被抹杀的。只是潘金莲的手段和行为,就要另外评价了。
潘金莲心思既动,邪念已生,举止也就开始不端了。她一心希望武松能搬进来一起住,便套问武松住在哪里,可有人服侍,听说武松独自一人居住,立刻殷勤地说:“你搬进来一起住吧,也好有个照应。”而且她掺进了一句暗示性的话:“早晚要些汤水吃,奴家亲自安排与叔叔吃。”我不怕别人说我心里龌蹉,说什么所听即所想,“汤水”这种带有性暗示的话语,在这一大段故事中,其实有很多处,主要都是潘金莲和王婆两人提供的。这两个一个使女,一个媒婆,职业都是揣摩人心思的,惯会逢迎,因此口才也练得特别便给,说话压根不需要说得那么实,轻轻一点、一带,智商高的立刻就能听懂,比如西门庆这种“潘驴邓小闲”的纨绔子弟。可是武松就不一样了,作者也说了,他是个直性子的江湖人,没那些花花肠子,因此这会儿,他其实是没有听出嫂嫂是话里包着话的。他只是觉得嫂嫂有点太热情、太关心自己了。但是武松却没有动一点歪念,他还是很守礼仪,只恭恭敬敬地说了四个字:「“深谢嫂嫂。”」紧接着潘金莲又打探了武松的感情现状与年龄,言语进一步出格,更于礼不合的是她报出了自己的年龄。紧接着潘金莲又抱怨自己的丈夫窝囊,要是有叔叔你这么雄壮就好了,言下已隐隐透出自己对小叔子钟意的意思。武松依旧没听懂,而且帮兄长解围,谦虚地说:“大哥那是本分,他不像我惹是生非。”谁知潘金莲冲口而出,说了一段话,这段话可看做是潘金莲的人生观的吐露,她说:「“人无刚骨,安身不牢。奴家平生快性,看不得这般三答不回头,四答和身转的人!”」从这段话清晰可见潘金莲本性并不是一个温和、柔弱的女子,而是性情刚烈、畅快的人,潘金莲的性格变得更为立体了。
这时,被潘金莲赶出去备办酒菜蔬果的武大回来了,武大要妻子下楼来安排酒菜,这明明是很正常的事,可是潘金莲却反唇相讥,说武大「不晓事」,没让她继续作陪小叔子。旁观者清,潘金莲不仅是心里喜欢武松,行为上表现得也是很明显的,在丈夫面前她嚣张狂妄,并没有什么顾忌,甚至没有想要隐藏。撇开道德判断,潘金莲可真是个快性快意、敢作敢为的人,即便是当代,也罕有人可与之相匹。她的确对丈夫凶恶,可是她其实并不奸诈;虽然善会玩弄小心思,性格却很直截了当。
潘金莲三言两语就将武大打发到隔壁,找王婆去安排酒菜了,这里作者将王婆这个人物已经引出来,使她渐渐露出台面,制造了她的在场感,这也让后面王婆与潘金莲联手作奸来得更为合理、自然。
酒菜弄好之后,武大也上楼来,看三个人怎么坐的。武大主动让潘金莲坐了主位,武松坐了对席,他自个竟然打横坐了,这完全可见武大的实际地位与自我心理定位都很卑微,也可见潘金莲的强势蛮横,而武松囿于长嫂的地位,他即便再多不快也是不好讲出来的。接下来饭桌上的一切都是本末倒置,主次颠倒的,端茶倒酒的是武大,劝酒待客的却是潘金莲,武大忙上忙下,一点存在感也没有。而潘金莲的言行也更为放肆,她「笑容可掬」,一个劲地道:「“叔叔,怎地鱼和肉也不吃一块儿?”」不停给武松夹菜,双眼还滴溜溜地瞅着武松,性暗示的意味更重。武松再直肠子,此时一定已经明白了几分,要不然也不会低下了头再不接茬。武松肯定是浑身都不自在,因此酒量如海的他只喝了十几杯酒就起身告辞了。
临走,潘金莲又劝武松搬来住,武松没有答话,武大附和了潘金莲的提议,武松这才答应了搬来住。潘金莲又加了一句:“叔叔快点来,奴在「这里专望」。”这撩拨已经露骨得不像话了。如果武松头脑清醒,就不该搬过去,可是他大哥那么苦兮兮受气包的模样令他感到心酸,他搬过来是想替哥哥争气,照应他不再受人欺负,他知道自己在外流亡期间,大哥一定吃了很多苦头。
于是,武松很不明智地搬到了兄、嫂家中,「那妇人见了,却比半夜里拾金宝的一般欢喜,堆下笑来」,作者在指代潘金莲的时候,不直呼其名,而是频频用「那妇人」来代替,体现的是对潘金莲的鄙夷。潘金莲在武松面前频频地「堆下笑来」,用现代通俗语言形容是作花痴状,但是对作者施耐庵来说,这笑容是有毒的笑,是淫荡的笑。从这些词组可见作者在内心对潘金莲有着先验的价值判断,这是一个现代文学家不该有的,可是施耐庵无法脱离时代的局限。
武大是个实在的人,连忙找木匠给在楼下给武松整了一间房,里头放了一张床,一条桌子,还要两个高脚板凳和一个火炉,我为什么介绍这么仔细呢?因为这里作者又在运用草蛇灰线的笔法,把后文要用的重要道具提前安放在了现场,道具虽然不会说话,可是没有这几样道具,后文还真不能自如地发展。
接下来就是对潘金莲来说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小段日子了,对于命苦到只能做使女,还差点被大户强行收取,自己的婚姻无法自主,被迫嫁给一个丑陋丈夫的潘金莲来说,这段日子就好比她一生的冬日中天空骤现的短暂焰火,燃烧了却无法长久,才升起却旋即坠落。只因为,这是一段不伦的恋情,她恋上的是自己的小叔子。而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最终会走上谋杀亲夫的道路,自己更沦落到被剖心割头的悲惨下场,成为中国文学史上最有名的淫妇,著名到许多人都相信历史上真有其人。
武松搬来后的第二天,武松还没起来呢,潘金莲就化身为全世界最体贴小叔子的嫂子,「慌忙」起来烧洗脸水,舀漱口水,服侍武松洗脸刷牙后,又叮嘱他到县衙签到之后早点回来吃饭,不要去别处吃。等武松打卡回来,看到的场面极为惊悚,潘金莲是洗净双手,剔净指甲,整整齐齐地安排好饭菜,武大也拖了武松的福,难得蹭了一碗自己老婆亲手下厨做的早餐。武松见潘金莲这样细心体贴,已经坐立难安了。吃完饭后,潘金莲又立刻双手「捧」上来一盏茶给武松,武松心惊肉跳,忙不迭地说:“我还是叫个手下的小兵来服侍吧。”潘金莲立刻嚷嚷起来,坚决维护自己单独照顾武松的特权,武松也只好忍气吞声,就此作罢。
我为什么认为武松这个人不会处理男女之事呢?因为面对痴情的嫂嫂,他简直束手无策,景阳冈上,老虎也打死了,在色中之虎潘金莲面前,他却宛如孩童,只知低头沉默,连逃都逃不掉。更令人痛心疾首的是,他还自乱阵脚,出了昏招。什么昏招呢?他送了潘金莲一匹彩色的端子做衣裳。你说这岂不是火上添油,更助长了潘金莲的欲望之火,让她误会对方对自己也有意吗?爱情使人盲目,这句话在潘金莲身上,也是适用的。
在盲目的爱情邪火蓬勃燃烧之下,潘金莲就做出了愚蠢至极的事情,那就是突破禁锢,正面勾引武松。这件事发生在一个月以后,为了这一天,潘金莲一定是下了许多功夫,想了很多,准备了很久,因为当一切发生的时候,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而老练。
此时,隆冬悄然而至,朔风飕飕,彤云密布的天上,眼看着纷纷扬扬地下起一场大雪来。潘金莲等的就是这场足可湮没人间一切罪恶与不伦的大雪,她要在这肃杀的严冬,宣泄内心炎热的欲望,促成一件男欢女爱的烈烈情事。这场大雪就是她的良媒。
这天,武松出门上县衙上班后,武大便被潘金莲赶出去,在冰天雪地里卖炊饼,鬼知道这种天气谁还会出门买东西?接着潘金莲再央王婆买来酒肉,自己去武松房里生了一盆炭火,便簇火,心里边想:“今天,我就像簇这盆炭火一般,好生撩拨他一把,不信他不动情。”为爱盲目的潘金莲、天真又自信的潘金莲,忙完这一切,便走出门外,「独自一个冷冷清清立在帘儿下,看那大雪」,心里望的却是武松雄壮的身影。
看到这里,“冷冷清清”四个字分明不是在形容天气,而是形容潘金莲的外形,进而透出她的心境,竟然令人隐隐生出怜惜之意。说到底,她只是一个渴望真爱的女人,在她二十二岁的人生中,除了悲伤与孤苦,她从没有体会过片刻幸福,直到在这个冬天开始的时候,她遇见了武松。她没能分清,他是遇到了真命天子,还是撞见了索命死神。
好不容易,把武松盼了回来,金莲立刻推开帘子「陪着笑」迎上去,嘘寒问暖,将武松迎进来后,双手去接武松带雪的毡笠。武松拒绝了,拂了雪,自行将毡笠挂在墙上。如果金莲能够从昏迷中恢复一丝理智,她这么聪明的女人一定能从此举推测出武松对她并无情义,从而放弃自己惊世骇俗、过分狂妄的计划,可她执迷于自我编织的美丽陷阱,一步步亲手将自己埋葬。
金莲接着问武松为什么没回来吃早饭。武松的回答是,被同事请去吃了。我认为这是个借口,武松既然意识到了嫂嫂的心意,他虽然没有脱身的智力,但是被动的躲避办法他一定是能想到的,这一上午都没有回来,肯定是为了避免再与嫂嫂有独处的机会。而大中午,他想哥哥肯定已经回来了,这才自己也回来。从中可见,武松的良苦用心。如果做过使女、心思细腻的潘金莲能仔细窥探武松的表情与语气,她一定能推测出武松在说谎,得知武松对自己无意,从而停止这个太过于疯狂、好比引火自焚的计划。可是她的理智已经被激情冲到了九霄云外。
金莲请武松烤火,自己蹑手蹑脚去把前后门都上了栓,搬来早备好的酒菜,走进了武松的房中。武松一定是觉察到了这异样诡异的气氛,也发现了大哥还没有回来,便问:“哥哥去哪儿了,怎么还没回来?”金莲道:“你哥哥自去做买卖了,我陪叔叔喝几杯。”武松本就要避开与她独处的机会,这会当然不会答应:“还是等哥哥回来再一起喝吧。”金莲今天,下定了决心要使劲撩他一撩,当下不顾武松的不乐意,强自暖了一壶酒来:“还等他做什么?”如此敬爱兄长的武松听了这话,心里该是什么滋味?他又怎会对一个百倍嫌弃自家兄长的女人心怀好感?
见金莲将酒暖来,武松急忙道:“嫂嫂你坐,让武二去荡酒才合适。”你看,武松一心一意要将两人的关系撇得干干净净,煞费苦心已极。金莲丝毫不理会武松的逆反态度,自己竟然还凑了上来,坐在了另一张凳子上,给武松满满斟了一杯酒,道:“「叔叔,满饮此杯。」”武松一饮而尽。金莲又筛了一杯,道:“「叔叔饮个成双杯儿。」”武松只好又喝下了。这两句劝酒词,实际上句句都是言语上的性骚扰,性挑逗,只是可怜武松是个没什么文化的人,又是个江湖上的粗人,完全听不懂,如果他听懂了,又怎会喝下这两杯酒?这两杯酒,可说又助长了潘金莲的自信。更要命的是,懵懂的武松又做了像上次送缎子一样的傻事,为了还情和礼貌,他又亲手筛了一杯酒递给嫂嫂。心旌动荡的嫂嫂见此情形,自然更加误会,接过来喝干后,就将「酥胸微露,云鬟半軃」,把胸衣和头发都弄得松垮、降落下来,堆着笑说:“听说叔叔养了个歌妓,不知真假?”武松极其爱惜名声,当下正色道:“嫂嫂休听外人胡说。”金莲道:“就怕叔叔「口头不似心头」。”武松焦急地道:“嫂嫂不信,可以问我哥哥。”金莲再次当着武松面数落了一番武大:“他知道什么?她要知道这档子事,就不卖炊饼了!”不知诸位可还记得,潘金莲还未出场时,作者就介绍说她「爱偷汉子」,为什么爱偷汉子呢?作者给出了答案,因为武大不懂男女之事,不知男女调情。虽说潘金莲红杏出墙,道德上站不住脚,可是她作为一个风华正茂的女人,有其正常的需求,却是不可被忽视的事实真相。此处潘金莲数落武大的话,再次印证了潘金莲要出轨寻欢的重要原因是武大不能在感情和生理上满足她。
金莲已不知自己正常的欲望被按捺了多久,她觉得自己春日韶花般的人生,从没有一刻舒缓过自己的情感与爱欲,直到现在,她已经是个大龄女青年了,她却还未真正绽放过一次。金莲将自己身体与爱情的幸福,一发寄托在了他心目中的大英雄、伟男子——武松身上。为了给自己壮胆,她又给武松筛了好几杯酒,自己也连喝了三杯,心中的情话,就水一样,酒一般,顺遂地从口中流淌出来,萦绕了武松。此时的武松已经彻底明白嫂嫂的企图,但他忍耐着,他不要撕破脸,为了他敬爱的兄长,于是他埋着脑袋,拿着火钳心不在焉地簇火,再不理会嫂嫂的风言风语。
金莲却又倒满一壶酒,走进房中,一只手鬼使神差地拂上武松肩膀,就势一捏:“叔叔穿这么单薄,不冷么?”武松心里已有五分不快。金莲见武松不应,心里却焦急起来,她不知道武松怎么突然成了闷葫芦,趁着酒意,她哪还管顾得那么多,伸手一把夺过了火钳,道:“哎呀!叔叔你不会簇火,我来教你「拨火」。”武松先前听不懂,可是此时嫂嫂的神态举止已让他听出了嫂嫂话里的弦外之音,他的焦躁已经有了八分,但他还是硬生生忍者怒火,不想发作。
金莲此时覆水难收,意眩神驰中,自斟了一杯酒,轻轻呷了一口,对武松挑了个明白:“你若有心,吃了我这半盏残酒。”忍无可忍的打虎二郎劈手夺来酒杯,将酒泼在地上,喝道:“嫂嫂休要如此不知羞耻!”更伸手一推,将金莲推离自己的身体,金莲险些摔了一跤。武松圆睁怒目,声色俱厉:“我武松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不是那等败坏人伦的猪狗!嫂嫂休要这般不识廉耻!我武二眼里虽认得嫂嫂,这双拳头却不认得嫂嫂!”可见武松一直引而不发,有部分原因是因为他毕竟尊重这层亲情,若是寻常人让武松感受到此等羞辱,早已是没有活命的可能。至此为止,潘金莲的侵略进取型积极政策与武松的退让隐忍型消极对策终于同时宣告破产。两个在这冬日的冷风中,碰巧走到了同一处焰火下,吹弹了各自的和弦,促成了这场虚伪的繁华景象,其实最终这雪,这琴,这火焰,都仅仅于己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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