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毕竟是二十年前。
回家是件稀松平常的事,驾轻就熟、漫不经心。
小城里有山有水。
家在水畔,望得见大半围的山丘团在水边,美得如画。
回家回得勤呀!
把一路的人事物看得腻烦,以为生活一成不变,二十岁的年纪对已知不满,对未知憧憬。
铁道口时不时被拖沓冗长的火车挡住。火车没来,就先挡半天,急得路人冒险钻挡杆的不在少数!待火年呜咽几声,轰——轰——地慢条斯理地滑过铁道口,道闸慢吞吞升起,继续走!回家的节奏都被打乱了。
假设迎面撞上工厂下班铃响时刻,蓝色工服的男男女女如潮水般涌出。跟着蓝色人流走在回家路上,看人群逐渐散入一个个岔口,最后,剩了三两个在前头。家,还有段距离呢!
碰上夜路,这路就长得不像话,路灯是几乎没有的,道旁三四十年的红色职工楼里传出的光把路照得能走下去,直到上个坡,拐弯进村前,父亲提着菜刀迎我,就着射灯,把回家的路塞进一个密密匝匝的村巷,转——转——转——一径地转,直到转入忽然开阔的平地。终算到家。
在记忆里穿行
二十年前这条路什么样,二十年前走过这条路的人总还记得。
从铁道口到水畔,便把山和水连接起来。快走,七八分钟即可,慢踱,十二三分钟总是要的。
二十年前走过这条路的人多了。熟识的脸占了多数,一条道走下来,几十张熟面孔,多半也不认得,却识得。这条路,妈天天走,回程经常提了沉重的菜篮子,不妨碍空着的另一只手臂有节律地向斜后方甩起、放下、甩起、放下。我若跟着妈,必定刻意让胳臂不动,尽量不动。
外祖父也走过这条路。
一个清瘦的老人,近八十岁,还是高高的,一脸刚直,话少。我和他更说不上话。妈领着外祖父回家,一次,两次。记不清几次。住上月余,外祖父回去,妈又开始念叨,嫌自己做得不够好。
我们都奔这条路回家。
我,时刻想着离巢飞翔,可除却家,无处可回。大姐,远在千里之外,回家得少,回一次,便听一次她的教导,对她惧多于亲热。二姐,待字闺中。弟和我一样,学生娃。只是,宿于学校,回得不比我多。
我们奔走在回家的路上。穿越铁道口,顺着水泥路,贴着一排拥挤的粮店、商店、理发店、商店、更小的粮店走过,顺着厂区围墙根一直走,直路到了尽头,拐弯、上坡、进村、出村,再走一二十步,好!到家。
黄昏是优伤的
湖畔,最美的夕阳是一轮红彤彤的日头渐渐下沉,如一个红亮厚重的玉盘,一点点下沉,靠在山头上,继续坠,圆盘一点点缩小,天光渐沉,最后只剩暗沉沉的黄昏。从柳条暗黑的边缘看出去,湖面沉得开始说梦话了。夕阳最美的粼粼波光换成了湖岸或明或暗的灯光的映射。
青年的黄昏没什么大不了的。地老天荒、天经地义,一辈子就这么一成不变似的。就觉不出黄昏有多美多可珍贵了。
比如散步。婆婆妈妈几个人聚在路边,在湖风的低语里传播家长里短。在湖畔,散步是除非恶劣天气的必修课。有时陪妈出去走上没几步,妈便钉在一处。我自觉走开,隐藏到湖岸一角,闷闷地,连梦都不曾做。偶尔惶恐,不知未来何方。
二十年前的湖畔人家,闯个生人进来都稀奇,顶多来些走街串巷的“收破烂的——”“卖鸡蛋勒——”未来是个什么样?我不知道。
我知道湖畔常来常往的几户人家。知道回家路上的村庄祠堂定期点上长明灯。知道黄昏里妇女们的谈资不外谁家孩子学习好或不好谁家孩子对象云云。心里面便常常哀伤。因为关乎自己的都是未知。
一无是处的哀伤,愁煞了青年时期。一个个黄昏,无处安放的身心,无梦可期的忧伤——眼前的日子只是单调地重复。
然而,坠玉似的红亮的夕阳渐渐难得一见了。
时间消解一切的未知。黄昏不再忧伤,生命却按在了忧伤的背景板上。
亲爱的人们
在一个又一个家长里短里认识邻里,是妈的方式,也是我的。
二十年前的主妇交际密集。白天,买菜途中叨唠几句,头天信息开始传播。黄昏,美其名曰散步,实质上是流言的盛宴。散步前后,到家里再坐坐,说来说去。说的人忍不住一吐为快,听的人不论参不参与评判,总归是流言传递的一环。湖畔百十口人,常来常往的那么几个,互成谈资。
我,在议论纷纷中认识每一个人。
在议论纷纷中抗拒着这个村落。
是的,湖畔自成村落。和来去大街道必经的原生村落不同,湖畔人家四处迁移而来,以前不认得,情感上没有过去的牵连。这样倒好,湖畔人交际变得简单、直接。
勤劳好客的妈总是被动卷入议论的漩涡。人来了人往了,说些什么,妈简单应几句,不评论也不喜欢,可往往下一日又找了来,又说。大约中年妇女的世界是极需要倾诉的。
做人,简直需要一点勇气。
某伯伯家三代同住,人口众多,刚来湖畔便听说他知识分子的过去。在议论纷纷中,知道这一家子每两个月用一吨水的奇事,便从此不能够正常地看他了。渐渐地,听说闷着头种菜的他,在菜地里和人争得头破血流,为点浇菜的水源,为无论什么,甚至动手摘别人的菜——
真叫人不明白。
打麻将是湖畔人那时的日常活动,可惜我家无人会,妈很聪明,学学总会的,妈无意学,便无缘牌桌上的战争。可是战火的硝烟一样蔓延到我家。我们总能及时知道谁谁和了谁谁闹翻了,孩子游戏似的。
人来人往间,孩子长大了,出门读书的,结婚的,各奔东西一样。我还时常奔走在回家路上,心情焦灼。
妈,爸,身边所有常见的长辈们纷纷老了。某伯伯率先佝偻着背,没人理他了。
屋顶
一个人,盯着流云看。托着一叠纸,努力写些长长短短的句子,直写到夕阳漫天,整个世界只有这一个人,头顶上一方天,一天的色彩和远处低矮下去的绵延的山头、深黑下去的树影。
少年时代的流浪,不就是这样?
屋顶的独处和神思游荡,纯洁、纯粹。
二十年后,只有自己知道这个隐秘的快乐。
二十年后,也想象不出这么独处的倔强。大了,老了,也和曾经的自己隔阂了。
星空
二十年后,谁还知道有过粲然的星空?可是我知道。在好多年里,星空是我们夏夜的天书。
也还是在楼顶,却不是最高的屋顶。楼顶,是夏夜里家人消暑的胜地。妈,勤快的主妇,在楼顶种上几棵葡萄,到了夏天,葡萄一点点长大,变得红一点,可不就能吃了?可惜,年少时对此物不甚感冒,吃不上几颗,妈便往邻居家里送。
搬两张竹床,电扇,摇头的那种,再配上电视,加上大竹席,一家人妥妥地或坐或卧。
时间或许更远一点。
我们这个湖畔村落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新建形成。村落的附近,一直有艘静静的破船,入夜走近,多盯几眼,能生出一个鬼故事。
少年如我,以为一生便在此地。优伤愁闷,又暗自享受。
夏夜是足够享乐的美事。
不是么?忽疏忽密的葡萄架下,总有那么个视野开阔处。躺定,百无聊籁地数星星,在星空里寻那移动的,猜它是卫星?亦或飞机?亦或?想象便横飞起来。忽然一划,一颗流星坠落,运气好时,流星雨也是碰得着的。
心情便欢悦起来。
有时调皮起来,卷上竹席,攀上最高的屋顶,忍忍蚊子的情话,一夜到天明。世界渐凉如水,世界却全在眼前。
简直不能理解妈那时为何如此大度。今天的我,有个十五岁的男孩,我怎么敢让他夜宿屋外呢?
可是,这可爱的夏夜,包容心极大的夏夜,常让我忆起思想自在的少年时代。滋养了一个女孩儿简单青春的岁月。又简单又质朴,又足够悠长的,纯真得一塌糊涂。
静静的破船
据说破船移走了。据说,还是可以说,哦,破船往前走!人依然能寻了路来。这算得神奇。
好几年也没有认真打破船边经过了,偶然通过几次,也没有经心地寻觅,意识里,破船早不在了,却仿佛经年不动,仍在原地。就如同还欠它一些次的目光洗礼。
破船呵破船,偌大磁湖,独有的一角地标。神奇地长在岸边至少二三十年,不老,不倒,经年的锈迹斑斑,幽深沉着,谜般地漂浮搁沉于此,便不走了。
湖畔村落的居民,散步到破船便失却了耐心,返身回走,或定在破船边,便东家长西家短地起来,破船也不恼,只幽幽地,把夜的暗勾勒出来,给人个气氛,说话更可劲了。一日村落的大事小情,破船默默地吞近肚子。也算个知情者了。
我陪妈散步的黄昏,到破船处亦挪不动步。妈往往遇了人,便和人聊了天去,我,立在破船边,努力地望过去,寻水鬼似的,兀自构思个故事。在柳风拂动下,无聊得静默一会。返身回家,带上几个蚊子包,气恼得不知如何了。世界在二十岁的年纪,平和得像个罪人。破船都嘲弄似的,看你打它经过,注视它,它反用经年的不变嘲弄你。
破船是有来历的。
儿时的小学去湖对岸团城山科技馆似的场地参观机器人,坐艘船,载了一船的叽叽喳喳的小学生,越湖而去。返程亦乘船。似乎就是这艘船。那当儿,该意气风发,在湖面上载了无数的人。而这些年,它老了,无用了,环湖的路修了又修,公交一趟又一趟,它便被人遗忘至此。老老实实做了个地标。
即便是它,也曾静静地,嘲弄了湖岸的少年,青年,中年。
然后它不见了。磁湖空空的,寂寞得无趣极了。
多少人心心念念着它呢!
人生至此,少一桩是一桩,逝去难寻,让人难受。我想破船亦是不舍此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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