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雨亭记(原文)
亭以雨名,志喜也。(起笔拆“喜雨亭”,已尽一篇之意。)古者有喜,则以名物,示不忘也。(解释所以志喜。)周公得禾,以名其书(唐叔得禾,异母同颖,献之成王。成王命唐叔以馈周公于东土。周公嘉天子之命,作《嘉禾》。);汉武得鼎,以名其年(汉武帝元狩六年夏,得宝鼎汾水上,改元为元鼎元年。);叔孙胜敌,以名其子(鲁文公十一年,叔孙得臣获长狄侨如,乃名其子曰侨如。)。其喜之大小不齐,其示不忘一也。(一笔荡开,引古为证。)
予至扶风之明年,始治官舍。为亭于堂之北,而凿池其南,引流种树,以为休息之所。(先记作亭。)是岁之春,雨麦于岐山之阳,其占为有年。(纵一笔,下便可用“既而”字转,文始曲折。)既而弥月不雨,民方以为忧。(跌一句,借“忧”字形出“喜”字。)越三月,乙卯乃雨,甲子又雨,民以为未足。(又跌一句。)丁卯大雨,三日乃止。(次,四记雨。)官吏相与庆于庭,商贾相与歌于市,农夫相与忭于野,( “庆”、“歌”、“忭”三字,官民皆乐。)忧者以喜,病者以愈,(与上乐,喜甚。)而吾亭适成。(紧接此句,妙。雨更不可不喜,喜更不可不志,志喜更不可不以名亭在此。)
于是举酒于亭上,以嘱客而告之(出波澜。),曰:“五日不雨可乎?(五一侯。)曰:“五日不雨则无麦。”十日不雨可乎?(十日二侯。)曰:“十日不雨则无禾。”无麦无禾,岁且荐饥,狱讼繁兴而盗贼滋炽。则吾与二三子,虽欲悠游以乐于此亭,其可得耶?(以无雨之可忧,衬得雨之可乐。)今天不遗斯民,始旱而赐之以雨,使吾与二三子得相与悠游而乐于此亭者,皆雨之赐也。其又可忘耶?”(应前“示不忘”,结住。)
既以名亭,又从而歌之,曰:“使天而雨珠,寒者不得以为襦;使天而雨玉,饥者不得以为粟。一雨三日,伊谁之力?(一眼注之于亭,却不肯一笔便说亭。)民曰太守,太守不有;归之天子,天子曰不然;归之造物,造物不自以为功;归之太空,太空冥冥,不可得而名。吾以名吾亭。”(歌非余文。盖喜雨固必志,而志喜雨何故却于亭?此理还未说出,因借歌以发之。)
评析与鉴赏
苏轼建一个极普通的亭子,不过是一个供休息的场所而已,然而,苏轼却巧妙地将“亭”与"喜"与"雨"联系起来,眼界大开,把忧民之所忧,乐民之所乐,"亭"的价值就非同一般了。
文章起始,重在破题,以"亭以雨名,志喜也",依次点出"喜"、"雨"、"亭"三字。简洁明了,发人深思。“亭”为何因“雨”而得名?二者有何关系?何“喜”之有?先立悬念,后寻根据,既开新颖之格局,又为后文做了铺垫,是全篇的引子。接着不因势用墨,却讲述三个历史故事:"周公得禾,以名其书";"汉武得鼎,以名其年月";"叔孙胜敌,以名其子"。古来圣君贤人尚且遇喜而名物,后人效仿而行,顺理成章。言外之意,以"喜雨"二字名亭有前例可循。所不同的,只是"其喜之大小不齐"而已。
第二段,作者依次叙述"亭"、"雨"、"喜"。32字叙“治官舍,为亭”,再笔锋一转,分四个层次来写"雨"。首言"是岁之春,雨麦于岐山之阳,其占为有年",表明这年春天,正待冬麦返青时,下了及时雨,占卜预示今年将要丰收。而后,非人所愿,竟"弥月不雨,民方以为忧"。过了三月,"乙卯(四月初二)乃雨","甲子(四月十一)又雨"。两次雨水,虽然可缓解庄稼缺水之急,但并未根除旱情,因此,百姓切盼天降透雨。果然,"丁卯(四月十四)大雨,三日乃止"。甘霖连降三日。旱情顿时解除。作者写雨行文的四层,曲折起伏,前纵后跌,兴味盎然,同时也为后文记"喜"做了有力的衬托。
喜雨得来不易,上至官吏,下至小民,无不因此而"相与庆于庭","相与歌于市","相与作于野",并且"忧者以乐,病者以愈",呈现一派欣喜若狂的情景。寥寥几笔勾抹,一幅万民欢乐图便展现出来,可谓妙笔生辉,字字如精金美玉。在文章把人们的欢庆推人高潮之时,作者突然调转笔头交待一句"吾亭适成",字虽无多,其组含却极为丰富深刻。亭成与喜雨同时成为现实,一方面表明了作者忧国忧民,与民同乐的思想终于感动"上苍"而得到报偿。另一方而又为亭的定名,垫足了充分的理由,亭的建成,恰是作者身为官吏治理有方的象征。这一段在叙述名亭之意时,句句关乎国计民生,款款忱民之心,充盈于字里行间。
身为凤翔府判官的苏轼,骤然间双喜临其门。欢乐何以表达,唯表"举酒于亭上"进行庆贺。文章至此,似乎可以收束,然而作者又另辟蹊径,于酒席宴上,通过主宾问答来渲染气氛,以便对"喜"进一步的进行阐发。文章先极言无雨之忧,目的在于反衬有雨之喜。主客对答情绪热烈,人物情态形象通真。末了,苏轼加以总结,认为官吏个人之喜忧往往与老天有雨无雨相关联。在透彻地阐明其中因由的同时,回应篇首的"志喜"和"不忘"。
文章写完以上三段,作者又迭起一波,"既以名亭,又从而歌之"。以昭其喜之浓烈,同时言明个中道理。最后一段这首歌表现出作者两种思想。其一,他视珍宝为寻常之物,轻财重农,认为世界上最可宝贵的不是金钱,而是人们安居乐业、丰衣足食,这是国家兴旺的极本所在。其二,对于大雨连降三日,作者以朴素唯物主义的观点,认为既不归之于太守,也不归之于天子和造物主,只能归之于太空,然而"太空冥冥,不可得而名",唯有归功大自然的造化。而大自然毕竟"冥冥",遥远而不可寻,因而"吾以名吾亭",以喜雨二字定亭之名。苏轼能够不迷信天子和造物主,敢于提出自己的真知灼见,实属难能可贵。
古人云:"文章无定法,贵在创新",此文写法很有独创性。新建亭本不足怪,全文以此为契机,写来思路开阔,浮想连翩。
此文的一个写作特点,就是"即小见大,以无化有"。集叙述、议论、抒情于一体,交错并用,可谓运笔生辉,出手不凡。小亭子的建成并非什么大事,可苏轼却把它与人民"喜雨"的大事联系起来,使本来平凡的新建小亭,身价随之陡增,而定名之事也就非同寻常了。由此可见即小见大。
文章开始,开门见山,点出“喜、雨、亭”。而后拆开,增写成三层意思,用倒写与顺写,分写与合写,实写与虚写多种着笔方式构成文章表现主题。笔法独特,布局精巧。充分体现出作者"随物赋形",挥洒自如表现主题的写作才能。灵活多变的笔触,生发出许多联想,使文章纡徐委备、立意奇特、耐人寻味。
文入二段,作者把建亭,喜雨、定名的经过均己交待,并未马上收笔,而是以设想的宴会和答和"喜雨亭"歌又起波澜,进一步开阔思路,阐述主题。这就笼所谓的"以无化有"。作者丰富的现象力,与上文衔接自然,文笔质朴清新。
第二个特点,"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以写雨致喜最后名亭为例,雨麦占吉、弥月不雨、乙卯乃雨、甲子又雨、丁卯大雨,本是枯燥乏味的罗列,为了说明个中因由,上述交待必须要有,所谓"行"就表现在这里。没有"乃雨"、"又雨"、"大雨"的层层蓄势,行文不到家,下文展开便没有依托,所以这个过程非有不可。苏轼精于文字技巧,安排错落有致,跌宕起伏,有关"雨"的叙述正说明了这一点。根据文章需要,该行者自当行,做到这点似乎要容易些。最难驾驭的莫过于"不可不止"。苏文中"雨"的来龙去脉交待清楚了,如何与名亭相关联,关键在于怎样恰当地选择"停止点"。文中言"雨"而后,又以描写各阶层人民"喜雨"之状继其后,尤其妙不可言的是,"忧者以喜,病者以愈",把喜庆气氛推人高潮。在万民庆贺喜雨降临的浓染之中,苏轼笔锋聚转,信笔带过"吾亭适成",不仅衔接自然得体,而且时机掌握得恰到好处,真可谓多一笔则冗,少一笔则亏,已到了"不可不止"的地步。
名家评价
杨慎《三苏文范》(1)卷十四引楼昉:"蝉脱汗浊之中,浮游尘埃之外,所谓以文为戏者。"(2)卷十四引虞集:"此篇题小而语大,议论干涉国政民生大体,无一点尘俗气,自非具眼者,未易知也。"(3)卷十四引王世贞:"凡人作文字,须是笔头上择得数百钧起。此篇与范文正公《岳阳楼记》看来笔力有千钧重。""看来东坡此篇文字,胸次洒落,真是半点尘埃不到。"(4)卷十四引林次崖:"说喜雨处,切当人情;末虽似戏,然自太守而归功天子、造化,亦是实理,非虚美也。"(5)卷十四引钱文登:"一反一正,说尽喜雨之情。"
金圣叹《天下才子必读书》卷十五:"亭与雨何与,而得以为名?然太守、天子、造物既俱不与,则即以名亭固宜。此是特特算出以雨名亭妙理,非姑涉笔为戏论也。"
储欣《唐宋八大家类选》卷十二:"从亭上引出喜雨意,掩映有情。"
林云铭《古文析义》卷十三:"居官兴建,当言与民同乐。但亭在官舍,为休息之所,无关民生。髯苏却借早后大雨,语语为民,便觉阔大。若言雨是雨,亭是亭,两无交涉,则言虽大而近夸也。此却自喜雨之后,追言无雨必不能乐此亭,是亭以雨故,方感其为亭,何等关系。末忽撰出歌来,而以雨力不可忘处层层推原,皆有至理。不但舍雨之外无可名此亭,亦舍亭之外无可名此雨,把一个太守私亭,毋论官吏、商贾、农夫,即天子、造物、太空,无不一齐搀入。岂非异样大观?"
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卷十一:"只就'喜雨亭'三字,分写,合写,倒写,顺写,虚写,实写,即小见大,以无化有。意思愈出而不穷,笔态轻举而荡漾,可谓极才人之雅致矣。"
过珙《古文评注》卷九:"'吾亭适成'一语,为安顿得体,方雨而亭成,则未雨而始经营此亭,于民为不堪,于时为不宜。于太守为不忍。今却紧接'忧者以喜,病者以愈',极苦事翻作喜事,最为奇笔。"
余城《重订古文释义新编》卷八:"以三'忘'字为经,以八'名'字为纬,以三'民'字为骨;就一座私亭,写出绝大关系,伴忧乐同民之意,隐然言外,而又毫不着迹。立言最为有体。然非出笔萧洒,亦安能藏庄重于流丽如此也。的是风流太守之文。彼于篇末以滑稽为讥者,殆未思民归功太守,太守推美于君沃子让善于天沃普美无言。层层正自有至理"
爱新觉罗·弘历《唐宋文醇》卷四十四:"天固妙万物而不有者也,轼故曰'造物不自以为功,归之太空也。'虽然,妙万物而不有,万物是以大有,人人不自有其善,天下于是大善,而岂区区焉,斤斤焉,饰貌矜情,以谐媚君父,矫诬上天云尔哉?轼斯记也,几于道矣。而茅冲谓之滑稽,储欣谓之浅制,沟乎高言,不入于众人之心也。"
浦起龙《古文眉诠》卷六十九:"志不忘,是名亭主意,即是通篇命意,作者分明点出。"
创作背景
苏轼于嘉佑六年(1061年)被任命为大理评事签书凤翔(今陕西凤翔)府判官。次年,开始修建房舍,并在公馆北面建了一座亭子,作为休息之所。这年春天久早不雨,亭子建成时,碰巧下了一场大雨,民众欢欣,于是作者为此亭命名为"喜雨亭",并写下了这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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